秦芬的確有些想不通,為何楊氏這幾日突然待她淡了下來,她很想弄清楚。
若說為著是爭寵愛,那倒也不儘然,畢竟再怎麼樣,她內裡還是個獨立的成年人,像秦淑那樣弄儘小巧博取好處甚至損人利己,她做不到,也不屑做。可是人在江湖,總要混飯吃,這四四方方一片天,就是她的職場,哪怕不做出頭鳥,也不能做糊裡糊塗的犧牲品。
燭光如豆,照得蒲草的面容有些模糊。秦芬一時沒有說話,將桃花打探來的消息,默默在腦海裡滾了過去。
蒲草本家是姓任,她爹是秦府外頭櫃上的一個副掌櫃,任娘子早早病亡,留下了一子一女,女兒便是蒲草。任掌櫃守得大半年,又續娶了一位繼室,便是蒲草的後娘。俗話說,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任掌櫃早些年待兒女還是疼愛的,否則也不會教得蒲草識字讀書,然而枕頭風日日吹著,稚嫩的小兒子又討人喜愛,兩個半大的孩子,看起來便不那麼討人喜歡了。
幸而先頭的任娘子還有幾個相好的姐妹姑嬸,靠著這些姨娘姑媽們,蒲草兄妹磕磕絆絆長到了十來歲,分派上了差事。
秦芬收回思緒,將視線重新投到了蒲草的臉上,卻發現這素來鎮定的小姑娘,這時嘴唇抿得緊緊的,顯然是很緊張。
見主子的表情不置可否,蒲草心裡的鼓點,敲得更凶了。方才那一句,已是背叛了太太,眼下姑娘未曾應聲,是不是要裝著什麼事都沒有,遮掩過去?
秦芬從枕邊取出一方絲帕,輕輕鋪在枕頭上,邊理邊道:“你方才的話,是什麼意思?”
蒲草咬了咬牙,才要搖頭退下,忽地看見枕頭上那方絲帕還是自己來時繡給姑娘的,姑娘收了立刻就用了,從那以後,自己得閒就做,姑娘身上手邊,竟也有了不少自己的手筆。
對著太太和四姑娘,自家姑娘許多事上自然是存心討好,可是對著自己這樣一個丫鬟,姑娘難道也需存心討好麼?再想想三姑娘身邊的金鈴和六姑娘身邊的綾兒,到如今還被又打又拉的,姑娘待自己,和待桃香並無分彆,可算是親厚得很了。
蒲草頭腦不由得一熱,脫口道:“姑娘想不想知道,太太這幾天,為什麼總是冷著姑娘?”
秦芬本來已經躺下,此時聽見這句,好似床上有釘,一骨碌就坐了起來。她自問處處周到,想了幾天也不知道哪裡惹了楊氏不快,難道蒲草這小丫頭竟知道?她倒要聽聽,自己到底哪裡做得不好了。
“你倒說說,太太為什麼冷著我?”
開頭第一句最難,既說了,也沒什麼好怕的了,更何況看看姑娘臉上並無怒色,反倒是好奇之色更重些,蒲草心下一鬆,竟能笑一笑了:“姑娘快躺好了,如今到了晚上,天還有些涼呢。”
待秦芬乖乖躺下,蒲草替她掖了掖被子,慢慢說了起來:“我聽說,那日是宋先生去上房說了許久的話,然後太太便喚人去,叫那日吃飯不必多加兩道北邊口味的菜了,我私心裡想著,這兩件事定是有聯係的。”
秦芬聽了,先是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我瞧宋先生是個再周到不過的性子,不會背後告人黑狀。”
蒲草笑了笑:“奴婢不是那個意思,宋先生的為人呐,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哪怕是姑娘們拌起嘴來,她也要想法子誇一句姑娘們長進了,會說的典故更多了,絕不會去說哪一個人的壞話的。”說到這裡,蒲草停了停,好似下了莫大的決心,許久才道:“我隻怕,宋先生是在太太面前誇了姑娘,太太有些忌諱姑娘,這才……”
秦芬不由得扶額,天哪,天哪,她以為是自己哪裡損傷了楊氏的利益,卻怎麼也想不到,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職場也太難混了,做鴕鳥不行,做出頭鳥更不行,自己也不過是表現稍微好了一些,楊氏就忌諱起自己來了,倘若自己哪日真的修煉成琴棋書畫皆通的淑女,楊氏豈不是要把自己踩進泥坑裡去?這個楊氏,往日看著還好,怎麼如今卻好似個多疑的曹操似的,聽見風,便憂慮起下雨來了。
蒲草不知自家姑娘腦子裡在轉些什麼離經叛道的話,又絮絮地道:“這些呢,也不過是我和表姐的一些猜測,也當不得真的,太太近來事多心煩,有時隨著性子也是有的,更何況太太是個重規矩的,最講個賞罰分明,姑娘隻要一直守著規矩,定不會出差錯。”
秦芬聽了,默默點點頭,忽地想起一事,問:“你表姐是誰?”
蒲草笑了笑:“上房的茶花,就是我的兩姨表姐,她的媽和我媽是姐妹兩個。這次的事,也全虧她來告訴我呢。”
秦芬忽地想起那日在上房尋金花的事,哦了一聲,道:“原來是她,你們表姐妹倆,倒是一樣的縝密性子。”
蒲草不知還有前事,隻當姑娘是隨口誇的,便虛應一句,勸道:“姑娘早些睡了吧,時辰不早了呢。”
秦芬轉向裡頭,盯著帳子上透過的一絲光,慢慢盤算起了心裡的事,然而她的腦子雖然是成年人,身體卻是個實打實的小孩子,才想了一會,就昏然入睡,再次醒來時,已是天光微亮了。
“姑娘醒了?”桃香笑著迎了上來,“我才去看了時辰,也該是起身的時候了,姑娘再不醒,我隻能來喚了。”
秦芬知道今日該是桃香當值,然而昨日睡前盤算得不少事,想要問問蒲草,於是便道:“蒲草呢,我找她有事。”
蒲草原也不曾下去,她是個細致周到的性子,知道早上主子起身事多,都是候著秦芬出門了才回去歇息的,這時聽見秦芬喚,便撣撣衣裳進來:“姑娘,喚我可是有事?”
秦芬取了兩對耳環,一邊一個對著鏡子挑選,也不轉過身來,隨口道:“也沒什麼事,你到我屋裡來,這一向也辛勞了,今日你不當值,便回家去散散,太太前兒賞的巧果還有兩盒不曾動的,你帶回去給四鄰親戚分一分,再有,打聽些新鮮事來說給我聽聽。”說到這裡,她轉過身來,深深凝住蒲草:“你知道,我愛聽些新鮮故事的。”
蒲草心下一跳,猛地明白了姑娘的意思。姑娘昨兒聽了自己傳的話,並不責備,反要自己出去多走走,勤打探消息呢。
再細細一看,姑娘隻穿著中衣,臉兒還未上妝,頭發也未梳好,姑娘向來愛齊整,不願在人面前蓬頭垢面,今日破天荒地未梳妝好就喚自己進屋,顯見得是不把自己看作外人了。
蒲草心頭不由得一熱,好生應下,慢慢退了出去。
秦芬從鏡子裡看了看桃香的臉色,見小丫頭仍是那副無憂無慮的模樣,便逗她:“你怎麼不吃蒲草的醋?錦兒和綾兒兩個慣常都要拌嘴的,金鈴和玉琴也時常鬥氣,你怎麼和蒲草這麼好?”
桃香歪了歪頭,吐吐舌頭:“我呀,有多大的頭,便戴多大的帽,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敢搶著做姑娘身邊的第一人,我才不要學著旁人爭來爭去的。”
秦芬聽了這幾句人小鬼大的話,不由得發噱,回身道:“這些話,都是從哪裡聽來的?”
桃香得意地咧嘴一笑:“是蒲草姐姐說的呀!”
“你就不怕她故意這樣說給你聽,自己背後搶著做第一個?”
桃香似是不曾想到這一層,愣得片刻,忽地道:“姑娘哄我玩呢,蒲草姐姐比我大好幾歲,我便是爭,也不該是同她爭,該同藕花、桂花她們爭呀。”
秦芬笑嘻嘻地點了點桃香的鼻尖:“你這機靈鬼,罷了,不說了,出門去吧。”
待到得上房,秦芬便收斂了笑意,隨著其他人一齊問了楊氏安,這日桌上倒又有一道菜不是晉州口味,然而卻也不似從前那般,明著照顧秦芬了。
眾人都知道楊氏是個有成算的人,隻當楊氏這一番先抑後揚是為了平衡,然而秦芬心中,卻不期然地想起了徐姨娘的身孕來。
一頓飯,秦芬吃得食不知味,隻隨著眾人舉箸放碗,不知什麼時候已退出上房,連腳邁進了書齋也不曾察覺,行禮時慢得一步,秦淑已掩口笑了:“五妹這是有什麼心事?”
秦芬正默默地腹誹著重男輕女,這時聽見秦淑開口,猛地回過神來,見旁邊秦貞娘對自己使眼色,連忙對宋先生行了禮。
秦淑卻不打算放過秦芬,又追問一句:“五妹,你還不曾說,方才在想什麼心事呢。”
秦芬對於秦淑此人,是一點好感也無,這時見她竟耍起賴皮,心裡厭煩,忽地想起一事,淡淡道:“昨兒我姨娘身子不適,我回去看了她一趟,這會想著這事,心裡掛念。自然了,金姨娘身子一向是好的,三姐和三哥犯不上替金姨娘操心,倒是你們倆該好好保重身子,彆叫金姨娘操心才是。”
這話是暗指前頭秦恒腹瀉和秦淑磕破頭的事,府裡不知怎麼傳起閒話,說金姨娘為著爭寵,竟下手謀害親生兒女,有些碎嘴子的人,傳的有鼻子有眼,好似親眼看見了似的。
若是單隻秦恒一件事,秦淑定是不信的,然而她的頭,又的的確確是因著金姨娘才磕破的,且那日金姨娘還拖著不叫請大夫,意圖誣陷太太,這些都是確確實實的,再想想秦恒的病,秦淑不由得也在心裡存了個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