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淑與秦貞娘相處這麼多年,一向是占上風的,次序上她是長的,占了面子;論裡子呢,她有個同胞兄弟,也叫上房顧忌些,連太太,這麼多年待她也是和氣的。她隻當自己是女孩裡的頭一個,這時陡然受了秦貞娘一句刺,臉都白了。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秦貞娘是一點也沒念著秦淑的面子,張口就揭了她心裡隱秘處的瘡疤。秦淑這輩子所遺憾的,便是沒投個嫡出的好胎,且她姨娘還是楊家買了來陪嫁的,如今再風光,根子上還是楊氏的奴婢,到得上房,比徐、商兩個姨娘還得再低順些,那兩個,可是正經擺席納了進來的。
秦淑嘴唇顫抖,淚珠兒眼看就要落了下來,便是這時,楊氏開口了:“好了好了,幾匹料子罷了,哪裡就值得你爭我搶的?依我看,這兩匹料子無益,誰都彆拿了,都收了下去,再另挑好的就是。”鋪子裡的女掌櫃聽了,連忙將兩匹料子收了起來。
這一下子,秦淑是面子裡子一齊丟了,當著外人,她也不敢太與楊氏如何,委委屈屈隨手選了兩匹妝花緞子,首飾也無心細挑,由著女掌櫃薦了套滿池嬌樣式的十三件,連告退都險些忘了,幸而玉琴還記得提點,秦淑膝蓋略打了個彎,氣鼓鼓地就出去了。
秦貞娘見了,心下痛快,挽住秦芬:“走,中午去我屋裡用飯,我給你做艾葉水晶糕吃!”
楊氏難得見女兒如此開懷,心下不由得後悔從前管教太嚴。催逼著女兒親近她不喜歡的人,原是為了一家子和睦,誰知現下不去催逼,姐妹們竟也很和氣,這時便也不去叫女兒帶上秦珮了。
秦珮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眼珠骨碌一轉,嚷嚷道:“四姐,我也要去!”
秦貞娘原也不很喜歡秦珮,然而與秦淑的心機深沉一比,秦珮的頑皮尖酸也不如何討厭了,於是一口應下:“好,六丫頭一同去就是,你愛吃甜的,多給你擱點糖。”
楊氏見女兒竟自發地寬厚起來,愈發把這好記在秦芬頭上,轉頭吩咐杜鵑:“那艾葉水晶糕做不得鹹口,命廚房送個水晶豬蹄凍去絳草軒,再給姑娘們上一壺果子露去。”豬蹄凍是鹹口的涼菜,東西不難得,做法卻繁雜,廚房是不大做的,如今天漸漸熱了,吃這個正合適,秦芬聽了,行禮謝過,姐妹三個興興頭頭挽著手出去了。
楊氏看著女兒說說笑笑的背影,臉上的笑容久久未褪,好半晌才問:“碧璽近來如何?”
杜鵑被提到了主母身邊替下碧璽,並不知是何緣故,連日來心下打鼓,這時陡然聽見問,幾乎打了個哆嗦,好容易定了定神,回道:“碧璽姐姐近來帶著小丫頭們整理庫房,把那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的。”
楊氏點了點頭:“你去叫她來,很該給三姑娘挑幾樣好東西陪嫁的。”
太太吩咐下頭人,哪用得著做什麼解釋,杜鵑心下犯疑,面上卻不露出來,行了禮退下,出得門來,忽地回過神,太太喚碧璽自然是有要緊事,她說是什麼,對外頭的說辭便是什麼了。
姐妹三人到了絳草軒正屋,秦貞娘一疊聲地喚丫鬟打水洗手,又叫往廚房取糯米粉和白糖桂花,命丫鬟在廊下支了一張小桌,又架了個小火爐,竟燒起熱水來。
秦芬不由得瞪大眼睛,自家這位嫡姐,該不會真要親自動手做點心吧!她剛才那句話,秦芬以為是隻動動嘴皮子吩咐丫頭來著。
秦貞娘大多時候是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這時候卻是興致勃勃,用襻膊綁了袖子,指揮丫頭蒸糯米粉,候得片刻,糯米粉蒸熟,放在案上,墊上白紗布,灑了白糖,趁熱揉了起來。
她一邊揉那糯米粉團子,一邊將兩個手輪流在嘴邊吹口冷氣,一邊絮絮地道:“這粉團子要趁熱揉開,若是冷了就揉不勻了。”秦芬見她燙得兩手通紅,丫鬟們也不上來,知道她定是不喜人幫忙,靈機一動,道:“三姐,你拿根擀面杖來擀這粉團子,不就能免得燙手了?”
絳草軒裡姐妹三個和和樂樂,那頭秦淑卻哭得氣都接不上來了。
“都怪姨娘,都怪姨娘!”她雙腳在地上亂跺,兩個袖子輪番擦著眼淚,然而那細珠兒似的眼淚,卻怎麼也擦不完。
金姨娘摟著秦淑,又是拍又是哄,她身量嬌小,秦淑已是個半大女孩,掙了幾下,竟推得金姨娘踉蹌幾步,她也不來怪女兒,隻把仇都記在了楊氏和秦貞娘頭上。
從前母女同住時,金姨娘倒還不覺得如何,如今秦淑去了上房,楊氏待她與旁人並無二樣,秦淑回來,竟說些太太公道的話來,急得金姨娘隻以為女兒攀了高枝,瞧不上自己了,這才挑唆女兒鬨事,誰知,竟得了好大一個沒臉。
人一急,就要犯錯,秦淑這裡還是小事,秦恒那裡,金姨娘做下手腳喂了些綠豆,誰知這孩子有些體弱,接連腹瀉低熱,到如今還未好全呢。
這十來年,也是金姨娘得意過了頭,她隻以為自己這裡有個哥兒,上房那頭是無所出的,看在哥兒的面子上,上房怎麼也要儘力拉攏自己這頭,加上自己捏著鋪子田莊,楊氏有所顧忌,怎麼也要退讓自己的,誰知這次竟不讓了。更未想到的是,那楊氏竟能一朝有孕,若是生下嫡子來,自己這裡還有什麼指望!
金姨娘倒不曾想到謀害主母那上頭去,她是楊家買來的,天然對楊氏有份畏懼,在妾室的位子上爭個寵、謀些利,這都是不為過的,若說謀害楊氏,不說秦覽,楊家那位厲害的舅老爺,便要一指頭把她摁死了。
“罷了罷了,不過是幾匹料子幾件首飾,有什麼好氣的,姨娘手裡有銀子,給你打了稱心的就是,這幾件我們收起來,不看不用就是了。”金姨娘無法可想,隻得掏腰包給女兒填補。
秦淑這才如意,輕輕拭去臉上的淚痕,喚金環打水來洗臉,金姨娘卻道:“金環給你兄弟送東西去了,且叫彩屏來服侍你。”秦淑不由得撇撇嘴:“什麼了不得的東西,竟要金環親自去送。”
金姨娘如何敢把實話告訴女兒,隻不答話,苦口婆心地來勸秦淑:“往後你兄弟就是你在柯家的依仗,你還同他計較這些個!方才你那麼一鬨,姨娘便要掏出銀子來,給了你,恒哥兒可就短了!”
秦淑聽了,一把推開彩屏遞上的帕子,又伏案哭了起來:“我就知道姨娘隻疼恒哥兒,根本不是真心疼我!”
往常秦淑在外頭使出這一招,金姨娘還要暗中叫好,今日牽掛著兒子那頭,卻沒什麼耐心來敷衍秦淑了,好生勸了半日仍是無用,壓了十幾年的市儈氣,終於忍不住了,春蔥般的指尖在秦淑額上使勁一推:“死丫頭,哭哭哭,哭什麼哭!號喪呐?!”
秦淑原就有一半是假的,這時隻不過虛趴在案上,吃了金姨娘一推,冷不防地跌倒在地,額頭恰從那案腳擦過,鬢邊的步搖墜子一閃,額角便流下一行鮮血來。
母女二人皆是一愣,還是彩屏先叫嚷起來:“不好啦!姨娘你把姑娘的頭磕破了!”
金姨娘不先去照管女兒,反倒來撕彩屏的嘴:“賤丫頭,還不閉嘴!”
事情傳到上房時,楊氏午歇還未起身,紫晶不當值,杜鵑還未摸準楊氏的脾性,不敢私自進去回稟,想想太太已喚碧璽上來過,支個小丫頭去問她一聲,應當也無事的,於是喚了茶花,把事情輕聲說了一遍,因怕碧璽不肯來,特說得重了一些:“三姑娘頭上破了個大口子,流得許多血呢,金姨娘那裡壓著不讓聲張,我們也不知如何是好,快請碧璽姐姐來替我們拿個主意!”
楊氏在裡頭早已聽見,若是旁的院裡,她少不得要去調停一番,可是金姨娘那裡,她卻是懶得沾染。秦淑這孩子雖造作了些,內裡並不算壞到家,然而那金姨娘卻不是什麼好東西,慣會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若是自己去早了,隻怕事情還要扯到自己頭上呢,橫豎那姓金的是親娘,不會讓女兒當真吃虧。楊氏這樣想著,又翻了個身,面向裡頭闔眼養神。
不多時碧璽急急來了,被趕得氣喘籲籲的,聽杜鵑把話又說了一遍,思忖得片刻,道:“三姑娘受傷,這是大事,萬一留個疤,連親事也要受影響的,到那時,太太這當家主母豈不是要受她連累,你且進去瞧瞧太太醒了沒有,若是沒醒,你出來了我們再商量。”
楊氏也不欲最後當真為此事受丈夫埋怨,聽得杜鵑腳步到了門口,便睜開眼睛道:“外頭有人麼?何事?”
杜鵑對著楊氏不敢誇大,並不曾提老大的血口這一節,把事情經過老老實實說了一遍,楊氏慢條斯理地梳洗妝扮,由小丫鬟撐了傘,不疾不徐走向了金姨娘院子。
原以為金姨娘必已叫人請了大夫來看,誰知此時院裡還是亂糟糟的,金環扯著秦恒站在廊下,秦覽從遠處急急走來,在院門口碰見楊氏,面上的焦急之色倒褪了一大半,回頭用力瞪了章來一眼:“哪個混賬說太太沒管三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