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1 / 1)

金鉤細 尤四姐 6715 字 6個月前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八字沒一撇偏要強行掛靠,當真有了幾分事實,反倒不那麼顯擺,刻意追求低調了。

第二日宜鸞去華光殿,半分沒提前一天的事,沉默著坐在座位上,沉默著取出書本文房,那文靜乖順的模樣,簡直像換了個人。

然而樹欲靜風不止,相王進宮刁難的事像長了腿,跑得人儘皆知。三公主招架不住,太傅出面維護的事實,自然也成了眾人竊竊私議的焦點。

“我看有幾分真。”理郡王家的蓬萊縣主,是個說風就是雨的性格,“否則上回我爹爹罰我,老師怎麼不來救我?”

前半句話有待商榷,後半句話純屬找茬。有人反駁她,“你家住在陽和裡,離大宮四五裡呢,難道老師長了順風耳,知道你爹要扒你的皮?”

蓬萊縣主不高興,鼓著腮幫子說:“你們這些人,就是見不得人好,不像我,樂於成全。你們說,太傅教授我們兩年,先前也有七八位宗女,個個長得花容月貌,沒見太傅與誰有私情。現在三公主被太傅另眼相待,這不是長了我們西陵宗女的誌氣嗎,我看極好。”

這話當然會引來不滿,“西陵宗女的誌氣,得靠這種事長?你滿腦子情情愛愛,快閉上嘴,彆說話了。”

眼看吵起來,也有人打圓場,“彆爭彆吵,回頭看太傅神情如何。”

反正隻要情緒有變化,眼神一定看得出來。太傅但凡有一點波動,那就事實大於雄辯了。

一眾人有鼻子有眼,商討得不可開交,呆坐在那裡的寧少耘引來了嘲笑,梁國公的長子斜斜挨過來,“子期,三公主這幾日沒給你送點心啊?”

寧少耘烏眉灶眼,沒好氣地衝對方哼了聲,“我淩王府沒吃沒喝,還要人接濟嗎?”惡狠狠地把人轟走了。

心裡還是有幾分不痛快,三公主的青睞來得快去得也快,弄得他都不好向家裡交代了。思忖再三,還是得探一探虛實,便悄悄挪到三公主邊上,壓聲道:“我母親讓我帶話給你,問你什麼時候來我家吃飯。”

宜鸞抬起了眼,“吃飯?近來有些忙,去不了,替我謝謝表姑母。”

那雙貓一樣的眼睛,電光火石望進寧少耘心裡去。以前不覺得這位彪悍的三公主有什麼討喜之處,現在細看,怎麼好像有點漂亮?

所以啊,機會放在眼前,挑三揀四不情不願。機會忽然沒了,又悵然若失萬念俱灰,這不是矯情就是賤。

寧少耘承認自己有點不識抬舉,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當然,他不會直截了當說願意娶她,彼此還需要更進一步了解,畢竟自己的為人是很矜持、很慎重的。

於是他說:“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好回稟我母親。”

宜鸞認真考慮了一番,“半年之內都沒空。”邊說邊繞了繞鬢邊的發絲,“你知道的,人一旦有了心事……很忙的。”

有了心事,一聽就是感情上的心事,寧少耘泄了氣,懊喪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但作為男人,多少有點不服氣,他開始仔細觀察課堂上太傅的每一個細微動作和表情。不知是自己觀察不夠仔細,還是太傅過於老練,盯了半天,連一點皮毛都沒看出來。

再打量三公主,她托著腮,照樣百無聊賴。這樣的狀態,若說兩個人有首尾,好像有那麼一點不可信。

寧少耘鬆了口氣,傳言是假的,一定是。或許三公主隻是忽然對談婚論嫁失去了興致,僅此而已。有些事得走兩步退一步,那天抱樸勸過他,輸給彆人丟臉,輸給太傅不丟臉,他當時心裡還是有些矛盾。現在坦然了不少,人雲亦雲的事少相信,生活還是充滿希望的。

窗外鳥鳴啾啾,炎熱早就褪去了,天涼好個秋啊!

寧少耘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課後,散學了,把書匣交給抱樸,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了上西門。

上西門外是一片開闊地,兩邊闕樓聳立,底下車馬雲集,都是來接宗室子弟放學的。那些精美的車馬中,有一輛格外醒目,玄色的團蓋下,四柱低垂著帳幕,分明是三公的車輦。寧少耘有些不解,難道華光殿開始接納官員子弟了?

正琢磨,衣袖被拽動了下,抱樸朝他使眼色。他回頭一看,見太傅從上西門出來,徑直登上了馬車。

然後重點來了,三公主小跑著到了車前,臉上揚著熱情的笑,不知和太傅說了什麼。不過一瞬,居然登上太傅的車輦,與太傅同乘了。

寧少耘覺得眼前金花亂竄,萬分悲涼地對抱樸說:“傳聞都是真的。”

抱樸背著書匣,同樣迷惘,邊上的蓬萊縣主興高采烈,“看,我就說吧!”

馬車跑動起來,所有閒言碎語都拋在身後,宜鸞喜滋滋地說:“我還不曾坐過王公的車輦呢,老師的車駕,比我的翟車舒服多了。”

太傅對她蹭車,沒有什麼好臉色,“殿下不是應該提前讓人預備妥當嗎。”

宜鸞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我早就吩咐了,可誰也沒想到,臨出門的時候車轄丟了。時間緊迫,不容耽擱,隻好來麻煩老師……反正順路嘛,老師不會生氣吧?”

就算生氣,有用嗎?太傅顯然無話可說,微沉了下肩,調整好自己的坐姿,便再也不管她了。

宜鸞呢,隻要和太傅同乘被大家看見就行了。倒也沒有其他的訴求,她一路老老實實坐著,隻顧偏身朝外張望,看街市上人來人往——西陵這些年邊關戰事不斷,但京師重地,繁華照舊。

她是深宮中的女孩子,如果沒有和親這件事,實在不太關心國家政務,隻知道五國打來打去,西陵最大的死敵是渤海國,但與彆國諸如上吳、大朔還有後應,偶爾也會起兵戈。

街道上一個穿著甲胄的武將走過,她脫口問太傅:“為什麼女子不能上陣殺敵?女子隻配相夫教子嗎?”

太傅到底是太傅,他沒有對她的想法感到訝異,“臣從來不覺得,女子上陣殺敵有什麼不可。若說不可,大概就是行軍不便吧,千百年來戰場上縱橫來去的都是男子,沒有專為女子設立的營地。將領治軍再嚴明,難以徹底馴服人心,軍中人多事雜,女子在軍中的境地,會比沙場死戰難得多。”

宜鸞歎了口氣,其實她寧願出生入死戰一戰,也不願意靠著出賣婚姻求得苟且。當然,雄心是有的,不去回憶長途跋涉就一病不起這個經曆,她簡直覺得自己在女子之中天下無敵。

自己回魂的這半個月來,漸漸安逸了,渤海國對她造成的傷害也減淡了幾分。但她心裡還是很急,生怕台閣什麼時候出奏議,相王又去鼓動太後,要把她送出去。

調頭看看太傅,他眼觀鼻鼻觀心,在朝做官的,鮮少有他這樣的。

宜鸞上輩子,確實從來沒有和他套過近乎,主要是沒想到自己會被派去和親。交情這種事,須得一點一滴積累,真到了死到臨頭再去央求彆人,一切就都來不及了。

“老師,學生拜在老師門下兩年了,您看學生這個人,怎麼樣?”她靦著臉,不管好壞,打算加重太傅對她的印象。

寬敞的車輿一角供著一隻封閉的炭爐,爐上有銀質茶吊,她斟了一杯茶,捧到太傅面前,抿出一個甜笑,“老師喝茶。”

喝了她的茶,是不是就得說好話?太傅勉強接過茶盞,並沒有喝,“殿下要聽真話?”

宜鸞心道假話你也不願意說啊,便誠摯地點頭,“學生隻聽真話。”

太傅果然一點沒客氣,“頑劣散漫,資質不佳,再讀十年,也成不了大器。”

宜鸞的心一下子落進了地心裡,“啊,老師,學生有這麼差嗎?”

太傅看了她一眼,“不過殿下有一樁好。”

宜鸞萎靡的精神又振奮了下,“什麼好?”

“運氣好。”太傅涼涼道,“不用參加科考,也不用憑才學掙功名。年滿二十就能走出華光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宜鸞很失望,不就是說她憑借身份嗎,這也不是什麼好話呀……

不行,這種壞印象必須想辦法扭轉,她決定和太傅推心置腹一番,便道:“老師,其實學生也想好生讀書,奈何學問不配合我,我也沒有辦法。不過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學生讀書不行,但禮、樂、射、禦都還不錯,少師可以給學生作證。”

所以太傅對她也沒有太多要求,“君子六藝,殿下通了四藝,何不再加一藝,至少把字練好,這點不難吧?”

想起自己的字,宜鸞有些汗顏,下筆毫無風骨,最多隻能算工整,想必太傅已經忍耐許久了。她這個人的長處,就是善於吸取教訓,忙道:“學生聽老師的,明天起就開始練字,練好了送給老師過目。”

太傅知道她沒什麼定力,因此不抱太大希望,她這麼一說,他也就隨意點了點頭。

馬車穿街過巷,不多久就進了吉昌裡。相王所謂的“小小王府”,實在是自謙了,明明氣焰囂張地占了半個裡坊,就連門前的場地,也修建得寬闊平坦。

府裡的人,頭一天就知道有貴客臨門,因此車還沒停穩,家令就奔了出來,嘴裡熱鬨地招呼著:“長公主殿下,太傅大人,小人有禮了。”

把人請下馬車,趕緊往門內引,先行一步的小廝早就進去報信了,還沒進門檻,相王就迎了出來。

這回不像在德陽殿時候的劍拔弩張,而是親切地喚起了小字,相王拱手說:“彌遜,等你半日了,快請進。”

對宜鸞的招呼是順帶的,這份捧高踩低也太明顯了。沒有受到禮遇的人會記仇,所以相王要和太傅寒暄,她就出言催促,“王叔,我此來是為了向堂姐致歉,她人不出面,難道還臥著床嗎?”

得知太傅要來的清河郡主,哪能蓬頭垢面躺在床上呢,早就梳妝妥當,隻等見真佛了。

相王“哦”了聲,吩咐家令:“把郡主請出來。”

須臾郡主穿著留仙裙,環佩叮當地從後院出來,看得出薄施了脂粉,臉頰紅潤。

宜鸞脫口道:“阿姊今日氣色真好,一點看不出生過病。”

這話換來清河郡主冷冷的一乜,也不搭理她,忙著向太傅見禮去了。

宜鸞被晾在一旁,但絲毫不氣餒,左奔右突著,“堂姐……噯,堂姐,我是來向你賠罪的……”

可惜清河郡主充耳不聞,此刻滿心滿眼都是太傅,凝望太傅的樣子,像在仰望一尊大佛。

“堂姐……堂姐……”宜鸞漸漸拔高了嗓門,“你可接受我的致歉啊?”

清河郡主被她聒噪得不勝其煩,氣惱地打發,“彆吵!”

相王妃也一心想支開她,“長公主殿下,前廳設好了茶水,殿下移步過去吧。”

宜鸞當然不上套,不依不饒地說:“王叔和王嬸不是執意要我來賠罪嗎,今日我來了,怎麼又不當一回事了?”

相王妃很討厭她的糾纏不清,又不能捂她的嘴,隻好隨口搪塞,“姐妹之間拌兩句嘴,也不是什麼大事,你阿姊大人大量,已經不生氣了。”邊說邊拉扯她,“走吧走吧,咱們去喝茶。”

宜鸞一聽,立刻喚老師,推開了相王妃說:“郡主已經原諒我了,大功告成,咱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