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府正房, 賈代化這會兒正坐在圓桌邊，眯著眼喝剛端上來的熱粥，平日還算有些儀態的他這會兒完全沒顧得上形象, 每一口都恨不得將嘴塞滿，沒咽下去呢就開始往嘴裡灌第二口，那架勢, 看的一邊的賈敬都著急了。

“老爺, 您慢點喝, 嗆著了可怎麼好？”

“……”

賈代化才顧不上喝傻兒子說話呢, 這麼香的粥，這傻小子愣是就這麼乾放著, 這都什麼腦子？讀書讀的難不成連著吃飯都不會了？

不是不會，而是他前幾日正好陪著媳婦去了老丈人家, 今天才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嘗到這粥的好處, 所以雖然覺得確實香的挺勾人, 可儒生的面子大如天, 他硬生生的壓製住了想流口水的感覺，這才有了勸誡的功夫。

不過這也就這麼一遭了，因為在賈代化不理人之後，賈敬好奇，為啥這粥能讓自家親爹拋棄了好容易養出來的勳貴儀態，用起了戰場上的豪放吃相，忍不住端起碗來了那麼一口。

就那麼一口，賈敬就再沒了說教的心思，唏哩呼嚕的跟著也狂吃起來，直到這碗裡再沒了粥, 才算是停了下來。

隻是等著他放下了碗，再抬頭見著自家親爹那戲擬的眼神，還是忍不住紅了臉，強行挽尊的問到：

“這就是那海外來的香米？果然不凡的很。往日怎麼都沒見過吃過？”

“嗤。”

賈代化扯著嘴角嗤笑了一聲，淡淡的說到：

“你沒見過的東西多了，這世上不是什麼事兒書裡都有寫的，彆的不說，就我前陣子用的黑蜈蚣的藥你以前見過？”

賈代化態度相當不好，賈敬也知道，這是因為先頭自己勸他慢著點喝，老爺子覺得自己嫌棄他吃相，所以惱了。

親父子，那個還是爹，他能怎麼辦？隻能低頭聽訓。

兒子這麼老實，連嫁妝委屈都不會，這讓當爹的相當沒有成就感啊。

賈代化嫌棄的又看了賈敬一眼，撇撇嘴，點了點飯碗，衝著邊上的金管家說到：

“一會兒給敬兒媳婦送一碗去，這粥吃了暖身的很，脾胃也舒坦，讓她好好嘗嘗。對了，給珍兒也留一碗。”

這一碗，那一碗的，家裡可一共才3斤，金管家一邊使了個眼色給邊上的小廝，讓他趕緊去傳話，一邊舔著臉笑問：

“老爺，老奴問了韓小子，下次想再弄到這香米，怕是不容易，一個月能有一回就不錯了，您看……”

這是個大問題，這麼好吃的東西，若是不能儘興，那又有個什麼趣味？

“種子的事兒怎麼說？”

“他說會試試，隻是即使弄來了，咱們這裡是不是能種活也未必。”

“哎，老爺我想吃點好的怎麼就這麼難呢。”

賈代化哀傷的看著空空如也的碗，瞧著碗底還有那麼一絲殘留，差點沒忍住端起來舔兩下。隻是看了看對面的兒子，終究還是忍住了。揮一揮手，讓金管家趕緊的將碗收走，來個眼不見為淨。可碗沒了，嘴裡問的卻還是米的事兒。

“那什麼，韓小子他家裡怎麼吃的來著？說是摻雜了其他的米一起煮的？”

“是，用了6成的精白米，再用4成的香米。”

“那咱們也學一學吧，用6成的碧梗米搭配，這樣許是能更好些。”

說到這裡，賈代化又忍不住生氣了。

“老爺我好歹是國公門第，吃個粥，還要摻雜貨？嘿，這日子過得，可真是越來越回去了。你說，這樣的東西，怎麼就不是咱們自己的呢？哪怕是山溝溝裡，邊境上呢，隻要在咱們地界裡，那還能沒老爺我一碗粥喝？”

這你問誰呢？反正賈敬是沒法子回答你的。

看著邊上默不作聲，又當起了壁畫的兒子，賈代化撇過了頭，轉而和金管家一起算計著：

“用了多少了？”

“已經沒了一斤了。”

“嗯，那剩下的哪怕是摻雜著來，也就夠幾天的份了。算了算了，早點吃完了也好，沒了米，心裡也就不惦記了。”

嫌棄歸嫌棄，到底是親兒子，親孫子，算計計量的時候，賈代化終究還是將兒子一家給算了進去，真是腦子一閃，還想到了侄孫子。

“對了，一會兒給琚哥兒也送一碗，不過隻能給小碗啊，他體弱，不好一下吃太多。”

“哎，老奴這就去安排。”

金管家倒退著退出了正房，屋裡賈敬掃了一眼門口，見著沒了外人，微微抬頭，小聲的問賈代化。

“老爺，這韓秋生……兒子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呢。”

“什麼不對？”

彆看這會兒賈代化在反問，事實上他自己同樣也感覺有些不對，就這麼一個不到20歲的小子，不過是去通州這樣近便的地方，居然每每都能弄到些彆人沒有的珍稀物品，這路子……明顯和他的身份地位不相配啊。

可作為一個生死裡滾過無數來回的老人，賈代化很明白一點，那就是“難得糊塗”。不管他到底是走了什麼路子，又有什麼秘密，隻要這人是親近他們賈家的，有好處他們賈家不會被漏了去，那很多事兒就沒必要多細究。

所以彆看他總是忘韓秋生那邊打劫，卻從沒有打探的意思，甚至還很靈活的用銀子、好處，勾著韓秋生往他這邊多走動。

不過這樣的人生經驗，賈敬顯然還沒有領悟到，賈代化有心趁著這個機會，給兒子上上課，他多知道點世情，所以也就沒攔著他問。

“從細棉布開始這都第幾次了，為什麼這樣的稀罕東西隻有他能尋來，而京城，甚至京城周圍彆的人就都不行呢？”

果然是這個問題，賈代化老神在在的往後一靠，手指敲了敲桌面，微微眯眼說到：

“細棉布的事兒我讓人問了，江南那邊也有，不過數量卻不多，這許是因為鬆江布產地近的緣故。至於黑蜈蚣藥？西南蠻族的東西，官面上是半點風聲沒有，至於私下裡，這個咱們手神不到，不知道也不算奇怪。至於這香米，近幾日才有的，我還沒開始查。”

賈敬垂首聽著，眉頭微微鬆了幾分。隻是他剛對自家爹的效率表示敬佩的檔口，賈代化猛地又砸了個雷下來。

“不過查歸查，我卻並沒有讓人往細裡探，尋找源頭，甚至有些不好查的，我索性讓人直接收了手。敬兒，你可知道為什麼？”

嗯？為什麼？我正想問呢，怎麼反過來問我了？

賈敬有點懵，不過他到底是讀過書，中過舉的，腦子開動起來速度也挺快。幾個眨眼的功夫，就試探性的問出了他琢磨的可能來。

“是怕動作太大了不好看？那韓秋生說來也算是咱們賈家的門下，搶門下的財路吃相太難看，讓人知道了會被嗤笑？”

“嗤。”

就知道這孩子讀書讀的有點迂，看看，連說個理由都往面子上靠。

“彆人說什麼關我什麼事兒？老爺我又不是為了彆人的活的。”

“那老爺是為了什麼？”

賈敬被賈代化這無賴一般的回答說的臉有些發紅，忙用一個反問止住了自家爹可能有的狂放豪言。

媽呀，再這麼說下去，那是不是要說面子值幾個錢？知道自家爹不著調起來臉皮能拆了藏兜裡，不想如今連著活啊死啊都能說出來了，這功力真是越發的深厚了。

“我問你，韓家那小子有了好東西，可少了咱們家的份？”

“沒有。”

賈敬承認，人韓秋生做人做事兒那真不是一般的到位，有啥都沒忘了賈家，沒白瞎了賈家庇佑他一場。他這個下任族長有時候都琢磨，若是下頭枝枝蔓蔓的人家都像韓秋生一般，那庇佑多少，他都心甘情願。比那些除了打秋風，就是討好處的不知道強了多少去。

“既然他什麼都沒落下咱們家，那為什麼一定要將人家的生存之道都挖出來呢？難道挖出來了，咱們還能自己經營？或許你會說，咱們家多的是管事，還有比韓小子有財力，有權勢，有了咱們出手，直接就能吃下大頭雲雲。”

賈敬點了點頭，他確實這麼想過，總覺得這樣的稀罕東西拿捏在自家手裡，比從彆人那裡買更穩當。甚至操作好了，以後送禮也好，供上也罷，都能得些好處。

賈敬的想法其實並不算錯，甚至作為未來的族長，他的想法還挺有遠見。隻是……

“嗬嗬，確實，咱們要是出手，肯定好處不少，可你再想想賴家……清理的時候，那耗子可不是隻有他一家，那是一逮就是一串啊。所以你該知道，就咱們家這些管事，這些族人……人心貪婪，不是偶爾的殺一儆百就能止住的。隻要利益夠大，就少不得伸手的人。而隻要他們有人伸了手……怕是再好的貨源，也經不住他們糟踐的。不用幾年，都能給薅乾淨了不可，誰知道到時候這生意會成什麼樣？甚至不定還會得罪了人去。賴家可是給咱們老賈家招了不少的仇人的。”

說到這個，賈敬的臉色也難看了好些，他當初中舉的時候，就有不少寒門出身的同科對他很是不假顏色，當時他以為那是對方太過清高自持的緣故。

可等著賴家的事兒一出他才知道，那是他們賈家在某些村鎮名聲已經臭了。更憋屈的是，這臭還不是賈家的錯，而是賴家借著賈家的名聲做下的孽。你說他冤不冤？那些日子他差點沒嘔死。

“所以你也彆太貪心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多置辦些能拿捏得住的產業就好。這些空子太多的，很不必太費心。就是有什麼想吃的，想喝的，那不是還有這不用費心費力，就能源源不斷主動送上門的嘛。”

所以你爹還是你爹，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沒？

賈代化彆看眼睛一直咪著，可虛虛的視線卻從沒有離開過賈敬的臉。等著看到兒子若有所思，恍然大悟時，這才真正的露出了幾分笑意來。

“拿大放小，你得知道咱們這樣的人家，最要緊的是什麼。朝堂地位，皇恩眷顧，子孫教養，人脈鋪墊，這些已經夠你操心的了。”

聽到這裡，賈敬已經醒神了，隻見他緩緩的站了起來，稍稍理了理衣裳，然後慎重的衝著賈代化行了一禮。

“多謝老爺教誨。”

賈家父子相處模式自來都是相愛相殺型的，難得賈代化能有這樣的耐心，將事兒掰碎了，揉爛了，細細的說給他聽，這讓賈敬很意外，也很感動。隻是這表達感激的方式……

賈代化很頭疼，為啥是行禮呢？還要理一理衣裳行禮？你哪怕是過來甜甜的喊一聲爹呢，那也比這強不是？

哎，自打兒子讀了書，長大了，人就變得僵硬了，連著討人喜歡都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