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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感覺是相當難以言喻的。
黏膩的血順著她的下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 新鮮桂花油的香氣與血腥味交織起來,令羅敷有些不適地抽了抽鼻子。荊無命死灰色的雙眸好似突然活過來了,無法遏製的毒火在他眼中跳動, 起伏的胸膛、急促的呼吸與迸起的青筋……
羅敷很少見到荊無命這個樣子, 平時他瞧起來更像是一塊沒有生命體征的冷硬石頭——雖然安靜,但存在感超強。
她雙手抱胸,斜睨著對方。
對方的瞳孔因為某些不知名的快樂而放大, 灼灼如火地盯著她。
羅敷開口就罵:“壞東西!”
荊無命喘著氣道:“……你要殺我麼?”
羅敷挑眉:“嗯?”
荊無命嘶啞地道:“你說上官飛不是個好東西,就要殺他。”
羅敷板著臉, 忍笑而不得。
她的嘴角忍不住翹起來、又強行壓下去;她的酒窩忍不住蕩出來,又努力收回去。她的眼波忍不住在荊無命身上上上下下地巡梭著,那略微有些濕潤的眼波好似含著新露, 而她整個人,也如同雨後搖曳的一株芍藥。
可惜的是,雨不是新雨, 是血雨。
這朵芍藥花終於忍不住說話了,她嗔道:“上官飛那個壞東西, 又打我又罵我還要殺我嘛……我這不是沒辦法才要反擊,正當防衛呢!你嘛……”
荊無命死死地盯著她的嘴巴瞧,似乎在等著看那張檀口裡能吐出什麼話來。
羅敷輕聲笑道:“你雖然是個壞東西, 但對我還蠻好的, 我怎麼舍得殺你呢?”
——況且她還真不覺得自己能打得過荊無命。
荊無命與丁楓的那一場比試, 羅敷細細地觀摩學習,他出劍快得驚人, 也快得令人心寒。公孫大娘的劍招已然是水銀瀉地、快而繁複,但與荊無命的劍比起來,就相當之不夠看了。
所以說, 武功之深奧妙微,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荊無命冷冷地瞧著她,似乎回想起了她方才冷若冰霜的表情,還有藏在袖中的手。
他慢慢地轉過身去,慢慢地走到自己丟劍的地方,彎下腰撿起劍,把劍隨隨便便地插|回褲腰帶上。
羅敷又道:“你替我殺了上官飛。”
荊無命冷冷道:“我早就想殺他了。”
所以不是替,就是他殺的。他一時興起,就是想殺個金錢幫少幫主來玩玩。
羅敷嗤笑一聲,沒有作答。
上官飛的屍體已經被海水衝遠了,明天一早,這金錢幫金尊玉貴的大少爺就失蹤得再也找不見了,即便他的屍體能被找到,但他身上的兩處傷口,都是被他自己的兵刃所傷,或許,飛少爺突然就想用自己來試試龍鳳雙環最近有沒有生鏽呢?
所以說,有個好爹並不是什麼時候都管用的。
而且羅敷毫不懷疑,導致荊無命痛下殺手的,絕對是上官飛所說的那句“我絕不在我爹面前告你的狀”。
本來荊無命估計還想不起這茬,他一說,頓時了然,這家夥必須得死。
……這就是不懂得語言與談判藝術的慘烈下場。
介於對方三番兩次找茬、找茬失敗還想怒而殺人,羅敷對上官飛並提不起什麼同情之心,也懶得再多提那晦氣的家夥。
她伸手撣了撣自己的衣裳,感覺到身上的血逐漸的黏膩乾涸起來,挑眉道:“你看夠了沒有?”
荊無命又瞧了她一小會兒,才慢慢地點了點頭。
羅敷冷笑道:“你倒舒服了,我現在難受得很!回船上洗澡也不行,萬一被人瞧見了怎麼辦?你這變態!”
荊無命默不作聲地挨著罵,等到羅敷一口氣不帶重樣的罵了十多句後,才聽他道:“那邊有山洞,裡面有水潭。”
海水是不能拿來洗澡洗頭的,洗過之後,身上好似會析出鹽粒一樣,更是讓人難受。但水潭不一樣,海島上的水潭,那自然是淡水。
羅敷面上露出一點笑意來,嗔道:“還算你有點良心。”
二人一前一後地朝那山洞走去。
山洞位於石山的背面,隱在暗沉沉的陰影之中,入口不好尋找。當時大夥兒初來島上,四下尋找洞天福地的入口時,這山洞就是被荊無命找到的。
不過,與洞天福地的那個入口不同,這山洞真的隻是個天然形成的山洞,一點兒人工雕琢的痕跡都無,不算太深,裡頭有個不大不小的水潭。
荊無命自知理虧,忙前忙後,升起了一堆篝火,背對著羅敷坐在那裡等她。
羅敷整個人都沉在水潭裡,鴉羽般的黑發在水面上飄動,像是活物一般。她把臟衣服脫了,仔細地把身上全弄乾淨,又換上了一身藍綠色的新衣,衣袍寬大,腰間緊緊地係著腰帶。
她腳上套著木屐,嗒叭嗒叭地走過來。長發被她濕噠噠地卷成兩個分量不輕的丸子,此刻伸手將小卡子取下,烏黑漆亮的頭發墜下,一綹一綹的卷出海浪般的卷兒。
荊無命面無表情地瞧著她,目光中透露出的意思簡直和陸小鳳一模一樣:你到底是從哪裡掏出件新衣服的啊?
這個嘛,那當然是係統物品欄。
她那件被血染臟的綠衣裳還是從係統商城裡買的,沒有特殊效果,純好看,今天羅敷一口氣得了那麼多錢,開心得很,小小的消費一下獎勵一下自己~
她自顧自地坐在篝火前,非常自然地命令道:“外衣脫了。”
荊無命的手抓住了他自己的衣襟。
下一刻,他杏黃的衣衫就被羅敷拿去擦頭發了。
羅敷還在那裡評價呢:“唔,裡頭織的金線有點掛頭發呀。”
荊無命:“…………”
荊無命面無表情地盯著羅敷。
羅敷一點兒不受影響,慢條斯理地擦著自己豐厚的長頭發。
這麼長而厚重的頭發,指著用汗巾擦乾,是絕不可能的,一般羅敷洗頭都挑大豔陽天,洗完之後擦一會兒,然後拉一把躺椅來曬太陽晾頭發,如今天這般在冰冷的潭水裡洗澡,用篝火來烤,還真是沒有過。
過了好一會兒,她把荊無命的外衫又扔回給了他。
皺皺巴巴、濕濕嗒嗒。
荊無命:“…………”
荊無命把那衣服扔一邊去了。
羅敷繼續在篝火旁烤頭發,狀似無意地道:“你殺了你們幫主的寶貝兒子……想好怎麼遮掩了麼?”
荊無命冷冷道:“這是我自己的事。”
羅敷嗤笑道:“你自己的事?你不如猜猜,上官飛失蹤了,諸葛剛第一個是來找我的麻煩還是來找你的麻煩?”
荊無命頭都沒抬一下,隻道:“他活不長了。”
看來他早在決定殺上官飛的時候,就在心裡把諸葛剛一塊兒打包帶走了。
羅敷驚奇地道:“你要把人都殺完?”
荊無命:“…………”
荊無命覺得羅敷好像對他的智商有那麼點誤解。
他難得耐心地解釋了一句:“他們倆都死了,金錢幫的事,我說了算。”
羅敷“噗嗤”一聲就笑了。
她瞧著荊無命,忽然道:“但你若不交出個替罪羊來,上官幫主怪罪起來可怎麼好呢?我有個好主意,要你幫我去辦件事,你去不去?”
荊無命倏地抬頭看著她,嘴角好似帶上了一點興奮而惡毒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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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飛失蹤的事情,都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就被諸葛剛發現了。
諸葛剛沉著臉,大力拍響了羅敷所住的艙室門,金錢幫五六個帶著刀劍的門人擠在通道裡,肅殺之氣霎時充滿了這裡。
住在隔壁的金靈芝刷拉一下打開門,憤怒地道:“你們乾什麼?大半夜的吵什麼吵?!”
諸葛剛厲聲道:“金錢幫辦事,你敢阻攔?!”
金靈芝冷笑道:“金錢幫辦事,就是大半夜要往姑娘的屋子裡闖?”
諸葛剛冷冷道:“你最好閉嘴,金太夫人有三十九個孫輩,少一個也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
諸葛剛,江湖人稱“橫掃千軍”,手中一隻金剛鐵拐重達六十三斤,江湖中人使得兵器,無一人比他更重。在原本的單獨世界線中,他在兵器譜上排名第八,乃是一等一的高手。
如今,世界融合,那未曾出世的兵器譜的排序自然也會隨之改變,但此人武功之強橫卻仍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此刻,他那雙渾濁老眼精光爆射、煞氣逼人……任誰也能看得出,他說要殺金靈芝的話絕對不假!
金靈芝的背後寒毛直豎、臉色已然煞白!
一個低沉的男聲忽然悠悠響起:“橫掃千軍諸葛剛,何時也愛乾起恐嚇小姑娘的事了?”
諸葛剛沉著臉道:“楚留香,你要管閒事?”
來人正是楚留香。
楚留香也就住在這一排艙房裡,此刻身上隻穿著裡衣,雙手抱胸、倚在門框上,不過他生得和荊無命差不多高,船艙比較矮,此刻他也隻能歪著頭……略顯滑稽。
楚留香微笑不變,道:“你大半夜要闖姑娘的門,這種閒事我管管也沒什麼的。”
諸葛剛陰沉沉地盯著他,忽然冷冷道:“你也有份?”
楚留香挑眉:“什麼份?”
諸葛剛冷笑道:“我們金錢幫的少幫主失蹤了,這事兒你也有份?”
一聲輕笑忽然自那扇緊閉的門內發出。
諸葛剛霍然回頭,隻見羅敷“吱呀”一聲拉開了門。
她身著白色裡衣,長發如海藻般垂在身前,沒塗口脂、素面朝天。雖仍是膚白如雪的大美人,但因唇色不豐,倒是沒有素日裡看著那樣活潑豔麗了。
羅敷悠悠笑道:“你們家少幫主恨不得一天八十個眼神剜死我,他出去偷腥,你倒要從我房裡找。諸葛先生眼神兒還好使麼,不如早點配個老花鏡去吧。”
“老花鏡”是什麼,諸葛剛不知道,但這話中的譏諷之意,他卻完完全全地接收到了。
諸葛剛大怒:“賤人,嘴巴倒是利索!”
一點潤光突然躥出,自諸葛剛耳邊閃過,釘在他身後的木板牆上,隻聽“奪”的一聲,已深深嵌入牆中。
——那是一枚珍珠耳璫。
羅敷冷冷道:“你再狗叫一聲,下一枚耳璫,我刺瞎你的眼睛,賤種!”
羅敷看著脾氣好,可若是誰認為能隨意捏著她玩兒,不好意思,看看死不瞑目的上官飛吧!
這樣大的動靜瞞不過人。有膽小不敢鬨事的,就被子一蒙,權當沒聽見;更多的江湖人則都是不怕事的性格,門一扇接著一扇被拉開,高亞男砰的一聲把門打開,冷冰冰地瞧著走廊裡的金錢幫人。
諸葛剛的面皮抽搐了一下。
他不怕高亞男,但他怕枯梅大師。
俗話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諸葛剛那麼瞧不起上官飛,但上官飛失蹤後,還是急得快要跳起來,分寸大失地就來找羅敷的麻煩,是因為他不想回去被上官金虹打死。
但是問題就在這裡了,他現下要是一個處理不好,那他估計連回去被上官金虹打死的機會都無,直接在這裡被枯梅大師先打死了。
諸葛剛稍稍慫了一點,道:“羅姑娘與我幫少幫主的口角,鬨得人儘皆知,今日少幫主出了事,我們第一個懷疑你,難道還有錯?”
羅敷很輕鬆地笑道:“諸葛先生未免太緊張了些。你怎麼知道他出了事?就因為他現在還沒回去睡覺麼?你覺得你像不像那種晚上十點小孩沒回家就急得要上吊的家長?老人家要學會放手,不然孩子長不大的。”
諸葛剛:“…………”
諸葛剛額角青筋一跳一跳的。
他總算體會到了原東園與原隨雲面對羅敷時的感受——在這麼一個牙尖嘴利的大姑娘面前,那真是打碎了牙也得往肚子裡咽,憋得快爆炸還不能破口大罵,真是氣煞人也!
諸葛剛冷冷道:“我們少幫主從不會這個時間還不回來!”
羅敷天真地說:“或許他今天吃多了、撐糊塗了,還在外頭溜圈呢?”
諸葛剛厲聲道:“可我們若是約好了今夜見面呢!”
羅敷驚訝:“啊~~你們倆大半夜約會呀?可這又關我什麼事呢?”
諸葛剛終於忍不住了,厲聲道:“你是不是殺了他?!”
羅敷歪頭:“何出此言呐?我是那種一言不合就殺人的人麼?證據何在呢?”
諸葛剛猙獰道:“倘若不是你,你為何不敢讓我進你房間來搜?!”
陸小鳳冷冷道:“我的房間也不願意讓你這老匹夫搜,難道我殺了上官飛?”
骨子裡的囂張是掩蓋不住的,這跋扈的話語當然立刻引發了眾怒,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高亞男冷冷道:“我師父她老人家也不願被你搜房間,也同上官飛有過節,你在指桑罵槐?暗指我們華山派殺了上官飛?!”
——真要說起來,上官飛說了兩句酸話,結果被枯梅大師一招擊落海中,這梁子還要更大一點呢。
諸葛剛簡直感覺腦殼痛……開始痛恨起羅敷的好人緣了。
在絕對的武力值面前,道理隻能算個屁,金錢幫強橫辦事,倒也不是沒有遇到過憤怒高喊著“豈有此理”的人……但那又怎麼樣呢?一刀殺了,豈有此理就豈有此理。
但“道理”這種東西,就是如此的微妙。
有時,它什麼也不是,可笑至極;有時,它又比千金還要重,能震得人心驚膽戰。
可惜的是,諸葛剛活了這麼大的年紀,卻直到今天才鬨明白這道理。
“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①”——上官金虹很顯然也不懂得這種道理,所以羅敷打心底裡就瞧不起他,他的武功再強,最後也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
殺上官飛怎麼了?上官飛那條狗,以為仗著他家世好就能衝她狺狺狂吠,那就實在錯得太厲害了!
羅敷輕蔑地瞧著諸葛剛額角的冷汗。
諸葛剛在心中把上官飛從頭到腳狂罵了一百八十遍——草包東西,湊什麼熱鬨,少女失蹤案有荊無命負責,關你屁事!非要湊熱鬨,這下出事了吧!你死就死了,還連累我老人家!
他又把荊無命也在心底罵了一百八十遍——好一條不會叫的狗,你到底是幫主的狗還是女人的狗?!少幫主不見了,你是一點場面都不來撐著啊,這事兒跟你沒關係是吧!睡睡睡,就知道睡覺!
今天這事……該如何收場?
——總之,現在絕不可以認慫。
諸葛剛冷冷道:“我等在島後發現了一汪海水被染紅,因那裡有個淺坑、又被礁石阻隔,才能留下痕跡,附近有個山洞,洞中有新鮮燃過的篝火,這些證據夠不夠證明有人出事了?”
羅敷嗯了一聲:“然後呢?”
諸葛剛道:“即便那地方有淺坑,有礁石,但海浪仍然不停衝刷岸邊,還能留下一汪染紅的海水,想來那遇害的人出血量極大,我說的可有問題?”
羅敷又道:“你繼續。”
諸葛剛道:“不巧,那山洞的水潭旁,也有幾點鮮血滴下,這說明凶手殺完人之後,曾跑去那裡洗澡,她身上一定沾染了血跡。”
諸葛剛目光灼灼,盯著羅敷,厲聲道:“羅姑娘白日穿的那件綠衣裳呢?可否拿出來一觀!”
羅敷悠然道:“你隻是想看那件衣裳?”
諸葛剛冷笑道:“羅姑娘的衣裳不會恰巧沾到臟東西,給洗了吧?”
洗是不可能洗的,武俠世界就是再不科學,那也是古代。而但凡是古代,就必然會面臨一個問題——服裝的染料都是植物染料,極易掉色,輕易不下水。
那天,羅敷在無爭山莊上裝乖巧,穿的是一件半舊不新的銀紅短衫,正是隻下水過一次、顏色立刻不複鮮亮。
所以,諸葛剛的解題思路是極對的。
荊無命知道這人不笨,所以他本來想好的操作是方才回來就直接把這老東西一劍殺了扔海裡去,後面的事就是他說了算了,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但羅敷阻止了他,羅敷有更好的法子。
諸葛剛的解題思路雖然對,但架不住羅敷有外掛呀……她這件衣服是從係統商城裡買出來的,庫存999+,再買一件不就得了?原本的那件收進物品欄不就得了?
況且,在她定好的計劃裡,這衣服其實根本就不是重點,就算現下她隨便拿一件綠衣服糊弄諸葛剛都沒問題,反正她綠色的衣裳多得是。
她的唇角掛著微笑,手上的鋼鞭忽然破空一甩,發出“啪!”的一聲。
諸葛剛冷笑道:“裝不下去了?”
羅敷微笑道:“我的衣裳要是沒問題,我要你跪在我面前,吃我三鞭,拿鞭刑給我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