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何有來了。”
“來了便來了。”
周枋的聲音很不以為意的。
“你不煩麼?”
陳昆的話裡帶著幾分拱火的味道。周枋不接他的話,陳昆又自顧自地說:“這書院不見死人的血,那讓他死在外面,沒關係吧?”
*
陳昆帶著幾個人,將何有從教室裡拖了出來。
見到何有的第一眼,陳昆愣了一下。
幾個高年級的少年架著他出來,因為掙紮的緣故,何有衣衫有些淩亂,頭發落下來幾根。
何有朝陳昆看去,身材高大挺拔的少年居高臨下看著他,似乎是被她的模樣惹惱了,眼神帶出幾分鄙夷。
她被拖拽到書院後面的樹林裡,一路上嘴巴被陳昆捂著,沒有說話的機會。
那些人的手勁很大,陳昆的手尤其用力。
她輕易就被他們鉗製住,如同一條待宰的魚。
劍放在房間的枕頭下,練劍半月有餘,她體內已經壯大起來的那一點氣,被四五個都在練氣四層以上的少年壓製著,仿佛被封印了,毫無用處,那原本在體內運轉得還算順暢的氣,如今凝絕不通,動一下都異常艱難。
被拖拽到一處假山邊上。
何有被狠狠推搡在地,她感覺到有點痛,緊跟著,一股力將她拽了起來,有人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頭。她對上了一個少年的眼睛,平心而論,他長得有些凶。眼睛也泛著凶光。
可何有不是什麼未經世事的學生。
她沙啞著喉嚨道:“何事?我沒有招惹你們。”
陳昆被她這麼看著,心裡劃過一絲異樣。
聞言他冷哼一聲:“招惹?”
“你怎麼敢提招惹兩個字的?”
“你既然喜歡周枋,是個斷袖,難道就沒有做好心裡準備麼?”
陳昆上完武術課回來,頭上還纏著藍色雲紋發帶,頭發不拘小節地從額角垂下來,一雙眼睛裡泛著惡意。
“周枋容不下你,這學校也容不下你。”
“你來找死。”
此話一出,陳昆捏著何有的手用了點勁。
何有不得不仰頭,弧度比之前更大,露出了脖頸處的紅痕。
粉色的,不細看已經看不出來了。
半截露在領口外面,半截被衣領遮住,陳昆眼神變了變,鬆開了何有的下巴。
“死短袖,我打心眼裡看不起你。”
何有踉蹌了一下,不知陳昆為何忽然又罵她。
她也不知陳昆到底想如何處置她,隻是如今的身份也無法再變,她便朝陳昆道:“我以後會安分守己,再也不敢肖想周枋分毫,我們從此井水不犯河水,你們不必如此為難我。”
“我沒有天賦,一世也隻不過是個平凡人,橋歸橋,路歸路,我為我之前的行為向你們道歉,從今以後我隻不過是書院裡一個普通不過的學生,請求你們……不要再為難我。”
她下巴上還有被掐出來的紅痕。
一番話說下來,沒有結巴,語氣誠懇,她是對著陳昆說的,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好像一點雜質也沒有。
一時間空氣變得靜默。
將何有架過來的幾個少年面面相覷,他們望著何有,仿佛望見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何有以前並不是這樣的,更枉論能條理清晰地對陳昆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陳昆有些不信,眯了眯眼睛,問:“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況且,你和我說沒用。”
“你得和周枋說。”
陳昆以為何有聽到周枋二字,會露出馬腳。
沒想到何有隻是點點頭,道:“好,麻煩你帶我去見周枋。”
陳昆在也從何有身上看不出什麼異常來了。
他明明記得上次何有看到他的時候,嘴唇都在發抖,像要尿褲子了似的,這次卻完全像變了一個人。
“從閻王殿走一趟回來,想清楚了是麼?”陳昆的話帶著兩分刻薄,又在故意讓何有難堪。
何有道:“想清楚了。”
陳昆感覺一記重拳打在了棉花上。
*
何有總算同原主記憶裡的周枋見了面。
周枋即將十六,年紀不算大,但身上的氣質和陳昆不同,他穿著竹葉青刺繡的袍子,居然有點君子端方的味道。
“周枋,我向你道歉。”
“我不是短袖,之前那些行為,是因為我把你當做榜樣。”
例如收藏他丟掉的字畫,之類的。
“希望你能原諒我。”
“這些誤解如果使你不舒服了,我願意解釋。”
周枋站在窗邊看她。
何有低下頭,避免了與他的對視。
這個世界不在乎一個不受寵的雜種的命運。
周枋不知有沒有聽進去。
他朝何有問:“怎麼彌補。”
何有想了一下:“隨你安排。”
周枋似乎在琢磨何有話裡的意思。
過了一小會,他朝門口的看戲的陳昆等人看了一眼。
“吳師布置的抄寫完成了麼?”
此話一處,引起了死一般的沉默。
“沒。”
“不說我都忘了。”
“吳老頭會罰死我。”說這話的人打了個冷顫。
他們隨著陳昆的轉身,將視線落在何有身上。
“那就請你在明日第七堂課之前,將他們的抄寫送過來。”
“加上我的,一共八份。”
“完成了,此事一筆勾銷。”
“在學堂裡,我們當從沒見過你。”
“沒有完成,你從我的眼前消失。”
“如何?”
何有聽到是抄寫,抬頭看了一眼周枋,她問:“隻需抄寫嗎?”
“是,你答應了?”
“好。”何有點頭。
當然好。
抄寫而已。
可在旁人看來,何有應下這份差事,無異於找死。
誰都知道,吳夫子的抄寫,要求苛刻。
可這對何有而言,比練劍簡單。
很快,有人走過來告訴何有抄寫的內容。
是莊生的《逍遙篇》。
提到《逍遙篇》的時候,眾人都是一副頭疼的樣子。
這個世界以武為尊,但學堂偏偏有文課。
教他們文課的吳夫子每每給他們布置抄寫任務,都要求書法合格,不能錯少一字,不能出現塗痕,否則重抄一直到符合要求為止,看似簡單,實際上寫好一份難度極高,更何況是八份。而吳夫子修為卻還是整個書院裡最高深莫測的,因而學生們誰也不敢忤逆他。曾經學堂有刺頭頂撞吳夫子,以為吳夫子一介書生,沒有還手之力,誰知下一秒那人便被吳夫子單手拎著扔出了學堂,背腫痛了七天七夜才好。
幾個人把規則都告訴了她。
他們以為何有會反悔,沒想到她隻是輕描淡寫點了點頭。
“我儘快完成,但如果筆跡一致何如?”
陳昆:“你能完成再說。”
“還真以為自己能寫完了似的。”
何有看了陳昆一眼,倒也沒生氣。
她將幾人遞過來的紙卷好,便禮貌地表示要先離開。
沒人阻攔她。
何有走後,陳昆朝周枋問道:“難道他傷的是腦子?”
“不過半月時間,一個人前後性格變化怎麼這麼大。”
周枋:“不知。”
*
可何有第二天上午,便將抄好的文章送到了他們手裡。
打開宣紙,何有的筆跡映入眼簾。
哪怕每個字都非常清晰,但是銀鉤鐵畫,仿佛字和字之間,下一秒就要打起來。
可送來的人,低著頭,態度溫馴,仿佛沒有一點脾性。
“這是你寫的麼?”
何有:“是我寫的。”
“你以前字是這樣?”
陳昆眼神有些奇怪。
何有:“最近習得的。”
陳昆表情狐疑不信她的話,就連周枋也一臉奇異地盯著何有寫的字。
他靜靜地從頭看到尾,看到後面,他感覺心中升起一股奇妙的震顫感。
“至人無己,聖人無名,神人無功。”
看到這句,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江河奔湧的聲音,又好像是短兵相接的動靜。
等何有走後,周枋深深朝門口看了一眼。
陳昆和幾個同班的少年討論起來。
“這真的是何有寫的?”
“他看起來也不像是會撒謊的。”
幾人嘀嘀咕咕,周枋垂下眼又將何有的手抄的《逍遙遊》看了一遍,但是這次卻沒有出現之前的奇異感受,周枋於是將另外幾人的手抄作業拿過來看,可不論看誰的,都沒有那種福至心靈的感覺了。
周枋有些失望。陳昆見他有異樣,便詢問了兩句,周枋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他也不確定剛剛的感受是否是錯覺。
吳夫子的課堂上,八人上交了幾乎一模一樣的作業。
吳夫子一眼就看出來這八篇逍遙遊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他銳利的眼光在八人身上反反複複巡視,心中卻升起了一絲疑惑,他壓下想要訓斥幾人的衝動,將最上方何有所抄的一篇逍遙遊完完整整地看完了。
幾個“作弊”的學子不敢看吳夫子,都低著頭,他們腦袋裡想的都是關於吳夫子的傳聞,然而等了很久,卻也沒有等到吳夫子的訓斥。
抬頭一看,卻發現吳夫子正端坐在講台上,看著講台上何有的一篇手抄筆記,仿佛入了神。
周枋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他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吳夫子。
果然,好一會兒,吳夫子才回過神來,又快速的將眼神跳轉到最前方,似乎無果,又拿起另一張雷同的作業看了起來,良久之後,他才站起來沉沉地出聲:“陳昆、周枋、謝允……你們八人,是誰幫你們手抄的逍遙遊?”
吳夫子的氣勢果然很嚇人,被點到名的人有人額頭出了冷汗。
陳昆心驚肉跳,因為他感受到吳夫子身上的威壓外露,竟讓他有種想要趴伏在地上的衝動。
有人沒受住壓迫,顫顫巍巍道:“是何有?”
“哪個何有?”
“三年級的何有,他幫我們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