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名何無(1 / 1)

這句廢人是有原因的。

在嘗試了數十天恢複劍身無果之後,何有接受了這個事實。

她再次覺得荒謬。

這個世界沒有東洲,所有人都以成仙作為最高人生目標。

成仙的人會去往上界。

沒人知道上界是什麼。

因為去過的人沒有回來的。所有人默認那是世外桃源,

除此以外,她也感受到了疼痛。

這種疼痛,不是正常意義的疼痛。

而是稍微擦破一點皮,她便覺得痛。

在作為劍的時候,這樣程度的“傷”,她是沒有任何感覺的。

人們斷手斷腳斷頭,都會劇痛。

可她不一樣,就算是普通的劍身折損,也不會痛。

除非是先從劍身,硬生生折斷,再置入如同命池那樣的高溫之地。

此外,她脖子上的傷口,不遠處印著“無何有”三字的劍,皆讓她難以接受。

那柄劍就是她自己。

可如今,他們變成了兩個存在。

她成了有血有肉的活人。

指尖覆上那劍身的時候,何有感覺到胸口仿佛有極端的情緒在跳躍。

沒過一會兒,她的臉便紅了。

感覺手心裡真實的觸覺,何有神情複雜。

劍身嗡鳴著。

那一刻,何有想了很多,從她在極北之地被倪安南握住開始想起。

如今回想起來,她也記得那種感覺。

極北之地一年四季沒有陽光,隻有在陽關那一天,才會有全天的太陽普照。

何有上面還有無數的鐵劍,但是透過縫隙,很溫暖的陽光照在她身上,何有很眷戀那種感覺。

那個時候,何有會暫時忘記自己的存在。

每年都有很多人來到極北之地,極北之地有很多帶有傳奇色彩的劍。

隻有最強的那些劍,才能身處於劍塚的最上層,在陽關那天享受到最好的陽光,她不強,甚至稱得上弱,在所有的劍當中,平平無奇,生出神誌的那天,她頭一次覺得極北之地那樣吵鬨,往日她隻感到死寂。

“34212日。”

“55214日。”

“784551日。”

何有後知後覺感到這種吵鬨的絕望。

那些一遍一遍被念出來的數字,是那些劍們數著大周天,算出的自己在極北之地被困的天數。

偶爾他們也會談起落在這裡的原因。

“我的主人身隕那天,我劍鞘粉碎,我與他的聯係消失殆儘,無人領我,我被貶落於此地。”

“我跟隨我的主人屠了一城,他被處決,我也被處決。”

“我之主棄劍飛升上界。”

“新的劍替代了我。”

何有好像是單純在極北之地出生的。`

主人二字,在每個劍的口中都不同,但聽了很多,何有也了解到,所謂的主人,在某種意義上,應當與劍同生共死。

劍一旦認主,便是一輩子的事。

何有每天都會聽彆的劍談論這些東西,但是她從不出聲。

如果不是那天,倪安南過來,從千萬柄劍中,拿起了它,其他的劍不會知道,原來在那麼底下的地方,還有這樣一把劍生出了神誌。

倪安南的手乾燥溫暖,她感到劍身上的霜化了點。

那天不是陽關,但是何有覺得很暖和。

也許是因為在這個地方感受了太多絕望,一年一次的陽光在某種程度上,也隻是加深了絕望的程度。

她在他劍口中聽聞過“死”,對於劍,“死”是很難的,除非腐朽,可那也應當要等上千萬年。

倪安南拿起她的動作很輕柔。

他說:“我賜你名——無何有。”

“以後你隨我漫遊天下。”

何有聽到很多劍發出了羨慕的聲音。

她在倪安南的指尖嗡動了兩下。

她興奮、新奇、期待。

她願意。

她不用再用整個劍生的時間等待腐朽來臨了。

隻是如同極北之地的陽光一樣,倪安南消失得那樣快。

算起來也有十幾載,可對於何有而言,這十幾載流逝飛速,經曆過無邊無際難捱的絕望和死寂,何有在倪安南身邊的日子,稱得上十分豐富多彩。

倪安南教了她很多東西,關於生死、仁義、善惡。

倪安南帶著她殺了很多人,她見過很多人死時的樣子。

她學會了識字,每次有空,倪安南都會為她講課。

他講古之聖賢,講“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講“舍我其誰”,偶爾也會提到“愛天下人”,極少的時候,會提到一名叫李耳的人。李耳說:“多藏必厚亡”,李耳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何有最喜歡的就是李耳。

但倪安南說李耳太遠,也太空。

還是“舍我其誰”更現實。

何有聽得似懂非懂。

在跟隨者倪安南見過了很多人之後,何有才明白倪安南的不同之處。

他既正義,又溫柔,多數時候,是平靜和從容的。隻有倪安南如此。

何有從未見過倪安南表情有太多曲折。

直到何有後來化形。

倪安南看著她時,愣了很久。

不知為何,倪安南後來要求她不要化作人形,而以劍的形式呆在他身邊。

何有覺得奇怪,但卻也沒有多問。

化為人形之後,何有看書更為方便,在自己的房間裡,何有會變成人形,坐在案頭看那些倪安南給她的書。

那些聖賢當中,她最喜歡的仍舊是李耳。

但她沒和倪安南說過。

在她化為人形之後,倪安南的情緒,變得比以往波動大了些。

他似乎開始總是為天下蒼生感到痛苦,他整夜地睡不著、失眠。

當時他因為功勳,已經被皇帝冊封萬戶侯,可恨他的人越來越多,起初改革的時候,尚且順利,但是牽動到了朝廷裡某些人的利益,改革卻再也寸步難進,他聯合所有的清廉大臣,決意上書徹查貪汙,終於,那些藏在黑暗中的蛇鼠主動出了手。

他們在倪安南的府邸內,搜出了兵符,搜出了大量的藏著反叛訊息的書信。

那些曾經與倪安南交好的大臣,竟也一個個翻臉,指責倪安南心懷不軌。

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他們知道了何有的存在,他們說,倪安南有一把劍,殺人無數,血債累累,是邪物。

再後來,便是倪安南身死。

他奄奄一息地被掛在了城頭,模樣再無往日的意氣風發。

他死了,身形枯萎,臉也模糊起來。

倪安南將死的時候,她想去救他,可他用最後一口氣,阻止了她。

“我不再是你的主人,阿有,從此以後,你為自己而活。”

“你若來,我死不瞑目。”

何有沒有去。

她藏在屋頂的縫隙中,看了倪安南十日。

倪安南的屍首被烈日暴曬,被暴雨捶打,他變得很小,最後好像隻能看見一件染血的白衣。

何有第一次感到痛楚。

不是劍身的疼痛,而是彆的什麼。

她看到那些百姓從倪安南的屍首下走過,他們不知道倪安南為什麼死,卻朝他投去仇視的眼光。

何有替倪安南感到不值。

後來倪安南被“帶走”了。

看著空蕩蕩的城門,何有覺得心空了一塊。

那天晚上,她潛回了倪安南的宅子。

在倪安南的書房的暗格內,何有找到了一封絕筆書。

“贈阿有:我之一世到此為止,我不曾悔過,世人興許恨我,可我仍舊不悔,我救不了他們,是我的不對,我能力不足,百姓是最可憐的人。朝聞道,夕可死。隻是我還未觸碰,我便將遭傾覆之禍,可如同亞聖所言:舍我其誰,這句話我銘刻在心,如今我等到了這一日,我不悔。我死後,你好好活著,你可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隻當從未遇見我。到此,我將赴死。倪安南,絕筆。”

倪安南好像哭了,信的最下方,有沾濕的痕跡。

何有在倪安南的書房枯坐了很久。

她又感受到了痛。

倪安南的書房內,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

倪安南很愛惜的書,被隨意丟在地上,留下了臟汙的腳印。

她將那些書全部撿了起來,用布包好。

可惜的是她沒能順利走出府邸,她被一道符咒逼出了劍身,最後被折成七段,丟入了命池。

沉入無儘的黑暗時,何有想到了和倪安南的初次見面。

何有想,倪安南對她而言,就像是極北之地一年一次的陽光一樣,而這迅速消失的溫暖,使得寒冷更寒冷,讓絕望更絕望。

後來,她活著離開了命池。後來,她成為了何相。

她經常想起倪安南,不同的是,當初她在倪安南拿起她時感受到的那種溫暖,在看到百姓對她感激涕零的時候,她又重新感受到了。很古怪,也很奇妙。

於是她開始做更大的事業。

她一步步擴大所謂的“溫暖”,最後她將成東帝。

她像倪安南一樣試著愛世人,她要“舍我其誰”,到了一種另外的層次,她明悟了一些東西。

她感覺自己不再需要太陽,她自己便成為了太陽。

那種感覺到達了頂峰後,她再次跌落到了最黑暗處。

何有撫摸著“自己”,撫摸著“無何有”三個字。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多藏必厚亡。”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李耳書裡的那些文字清晰地浮現在何有腦海裡。

她曾經覺得李耳說得最有道理。

如今她還是這麼覺得。

“舍我其誰”的日子早已遠去了。

她不那麼恨倪安南,但是對於“有”,她消失了所有的執著。

“以後我不再叫何有。”

“吾賜吾名,何無。”

從叫何無的這日起,她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