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過往種種,走馬燈似的閃現在皇貴妃眼前。

年輕時,她和德妃互爭鬥狠,拿著年幼的胤禛,作為打壓對方的工具。

什麼話傷人,便說什麼,句句誅心,字字得意。

原本這不算什麼,她也沒想著和德妃和平共處,手挽手裝姐妹。她出身好,和皇上的情份深,無需彎腰低就這些出身不高的嬪妃們。

名門貴女,骨子裡的驕傲,幾乎是目中無人。

所以,她想要個兒子,就要這個兒子完完全全屬於她。隻占個養母的名份,遠遠不夠。她的東西,絕不願與第二人分享。胤禛的母親,隻能是她一個人來當。

皇貴妃有足夠的底氣,不把德妃放在眼裡。

德妃為了自己的兒子,願意忍下這個苦。左右她可以遠遠的看一眼胤禛,見到他好,心就能安。

再者,德妃還有身子病弱的次子六阿哥胤祚要照顧,三天兩頭生病的六阿哥,占用了德妃絕大多數的時間和精力。

如此,雙方默認之下,相安無事,也不是不可以。

壞就壞在,什麼樣的主子,教出什麼樣的奴才來。

皇貴妃年輕氣盛,她身邊的奴才,不免沾染了幾分習氣,除了乾清宮和慈寧宮的主子、奴才,其他一律不看在眼裡。

哪怕是毓慶宮的太子爺,在承乾宮奴才的眼裡,也不過是個身份尊貴的小主子。但是,若她們主子懷上龍嗣,大清儲君的位置,未嘗不能換個人坐。

如此積弊之下,皇貴妃診出喜脈後,承乾宮一片歡呼,人心愈加膨脹。

年幼的胤禛,不知內情,以為身邊的人們隻是為皇貴妃再次有孕而高興。他也樂嗬嗬的,開心自己要多個親兄弟或者妹妹。

哪知,最先被怠慢的人,就是他。

有了正兒八經的小主子,生母是包衣出身的四阿哥,算得了什麼。平白占了她們真正的小主子的位置。

年幼的小孩子,如果照顧的人不儘心,生病是最容易發生的結果。

宮中多少小孩子,沒長到幾歲,就因為風寒等,病重夭折。胤禛若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就罷了。平時身體強壯,哪怕病上一回,令人心慌緊張,卻不至於害怕他沒了命。

可宮中五歲的孩子,睡覺時風一吹,若是發了高燒,可能轉眼就沒了命。

人命脆弱,幼童的命更加脆弱。

宮人照顧不力,不僅不害怕請罪,反而不以為意。

“四阿哥病死了才好。正好給咱們小主子讓位子。這叫賤命配不上貴位。左右娘娘懷了小主子,看著胎相十有八九是個阿哥。倒是,娘娘也不會在乎四阿哥的。”

犯錯的宮女說這話時,意外被德妃聽到。

德妃當場情緒爆發,強闖胤禛屋裡,親自照顧發燒的長子。

德妃得寵於康熙,除了貌美,便是因為她性子溫婉,母性極強。

這樣的女子,吸引康熙,也讓年幼的孩子,本能親近。

胤禛見過德妃,但不知她是自己生母。被德妃照顧時,他還一臉不好意思,並且為皇貴妃開脫。

“額娘懷有身孕,身子比平時要脆弱,容易被傳染風寒。是我睡覺時,沒有蓋好被子,還讓額娘擔心,是我為子不孝。”胤禛羞愧的對著德妃道。

德妃身邊的宮女,忍不住道:“四阿哥不知,德妃娘娘前幾日才診出有孕。”

胤禛眼睛瞪大,他露出真心的笑容:“胤禛恭喜德妃娘娘。”

說完,他趕緊拿被子擋住臉:“娘娘莫怪,胤禛不知您也懷有身孕。您快快離開胤禛的屋子吧。”

胤禛越有禮,德妃的心就越難受。

好好的孩子,年紀這麼小,正是不懂事、任性的時候。她的胤禛這樣乖巧體貼,可見平日裡的日子過得小心翼翼,要討好皇貴妃,才能如此懂得看大人的眼色。

德妃這就誤會皇貴妃了,在皇貴妃懷孕之前,她待胤禛也是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

人的誤會,就是在臆測和偏激中,越來越深。

肚子裡的孩子,是自己的孩子。躺在床上,發燒燒的小臉通紅,嘴唇乾到發裂胤禛,難道就不是她的孩子嗎?

相較於還沒有生出來的,心有歉疚的德妃,更在乎她虧欠了的長子。

德妃強硬的留下,親自照顧胤禛。

皇貴妃聽到動靜,才知道胤禛不是咳嗽的小病,而是發燒了。她也急急趕來。

一是擔心胤禛身體,二是防止德妃在胤禛面前自曝身份。

兩相一遇,如冰火碰撞,水火不容,戰爭一觸即發。

懷有身孕的女子,情緒本就容易不穩定、衝動。

“德妃,你是要對本宮食言嗎?你答應過本宮,不單獨和四阿哥相處。如今,趁著本宮精力不濟,竟然強闖胤禛的屋子,和他單獨相處。你是要告知他,他不是本宮的兒子,而是你生的?”皇貴妃聲音尖利。

德妃否認的話,還沒有說出口,隻聽得四周一片寂靜。

她僵硬的轉過頭,胤禛隻穿著襪子,裹著外衣,站在打開的門口。

他臉上還殘存著一絲,得知皇貴妃來看望他的驚喜。

皇貴妃看到滿臉病態的胤禛,心裡擔憂又後悔。

可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向自己養大的孩子低頭。尤其在德妃在場的狀況下。

她高傲的抬著下巴,讓胤禛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既然是生病了,就回屋裡躺著去。不穿鞋靴,外衣未扣好,如此衣衫不整,有礙觀瞻,本宮就是這樣教導你的?”

看到胤禛的眼眶含著淚,皇貴妃心裡越急,嘴上說的話越狠。

“怎麼,如今和你親娘相認了,本宮這個養母說的話,就不聽了?下人稟報,說你高燒不退。本宮看你還能從床上起來開門,精氣神好得很,哪裡像是高燒病重的樣子。怕不是在撒謊,裝假?”皇貴妃道。

“皇貴妃,您在說什麼?”德妃急紅了眼。

“四阿哥,快快回屋子裡。剛喝了藥,得捂一身汗出來,燒才好退。”德妃道。

“額娘。”胤禛道。

“誒。”

“誒。”

兩聲答應,聲音裡都帶著顫聲兒。

皇貴妃惱羞成怒,瞪向德妃。

德妃低下頭,她沒有食言,向胤禛袒露身份。是皇貴妃自己揭開了真相,讓胤禛聽了去。

於是,德妃毫不相讓的,和皇貴妃對視。

皇貴妃被挑釁,氣急之下,想到自己的大宮女所說,抱養來的孩子,就是養不熟。主子您如今有了親生孩子,何必再將精力分給旁人。

“你以為你生母是擔心你生病,才過來看你的?天真,愚蠢。她能為了前程,對你不聞不問五年。又怎麼會掛念你。無非是為了你那病弱的親弟弟,想讓你這個哥哥多為他在皇上面前說話,博得些臉面。所以,趁著這個時候,來與你賣好。”

“你竟然是信了。本宮真真是養了個白眼狼。才一眼不看,就轉身孝順彆人去了。枉費本宮不顧危險,特意來看你。本宮便是養隻狗,也知道向本宮搖尾巴,隻忠於本宮一個主人。養了你,倒是養了個仇人出來。”

皇貴妃越說越不中聽。

許多話,並非是她心裡話。胤禛那樣乖巧聰明的孩子,從牙牙學語,長到會背三字經。她就是個石頭心腸,也早捂熱了。

何況,她並非惡人啊。

皇貴妃脫口而出的那些話,許多都是她身邊伺候的大宮女,常常在她耳邊念叨的。

“主子待四阿哥用心又如何,四阿哥長大以後,若是知道了不是您的親兒子,定是要投向他的生母德妃的。自古以來,養恩不及生恩大的。您費儘心思的教導,白白為了德妃做嫁衣。”

“德妃狡詐,面上看著菩薩像,心裡不知有多狠。尋常女子,哪舍得將自己生的第一個孩子,拱手讓人。宮中雖有嬪位以下不得撫養皇子的規矩,可也沒有攔著阿哥不知自己生母是誰的。偏她能忍,答應了主子您的條件,換得了貴人的位置。不到一年,又升為嬪,再又晉封為妃。”

“等你生下了小阿哥,佟佳氏的資源,該全部都給小阿哥才是,豈能讓四阿哥占了小阿哥的好處。您啊,莫要心軟。能養在您的名下,已經是四阿哥的福氣。四阿哥穿的用的,除了比不過太子爺,哪樣不是兄弟裡最好的。若是長久以往,養大了四阿哥的心,讓四阿哥將佟佳氏的人脈,看作自己的。到時候,小阿哥年幼,爭搶不過哥哥,該如何是好。”

“尊卑還是要早分清楚的好。莫要讓四阿哥自持是兄長,等往後欺負了小主子,小主子多委屈啊。您生的小阿哥,天生尊貴於四阿哥。四阿哥就該向小主子低頭的。就如同德妃哪怕位列四妃,也要給主子您請安行禮,是不是?”

“奴婢再說句大膽的話。皇上待您是什麼情份啊,那是後宮裡獨一份的愛重。如今後位空懸,待您生下小阿哥,您晉位皇後,不是理所應當的事情嗎?皇貴妃之子就罷了。皇後之子,可是身份地位大大不同的。”

潛移默化,平時不覺得,到出了事,便刻在了腦子裡,作為佐證,顯露出來。

惡語傷人六月寒,何況是自己叫了多年額娘的人,說出的話,句句誅心,將他否定的碾如塵埃,還要再踩上幾腳。

胤禛轟然倒地,醒來之後,在屋裡養了一個月的病,再現於人前時,性情變了許多。

雖然待皇貴妃依舊孝順,卻不再敢親近。而皇貴妃心下尷尬,對胤禛避而不見。

德妃那邊,胤禛違抗不了本能,想要找尋生母的疼愛。不湊巧,六阿哥那裡卻也病了,德妃懷著身孕,還要照顧六阿哥,實在分身不暇。

且康熙敲打了德妃幾句,德妃更不敢衝動靠近胤禛。

德妃要顧慮的太多,皇貴妃不顧慮的太多。

隻有胤禛一人,從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承乾宮四阿哥,落到生母躲避養母冷眼的地步。

他什麼都沒有做錯,卻隻有他承受著一切的結果。

即便皇貴妃事後反應過來,將包藏禍心、挑撥離間的大宮女打殺了,又將承乾宮上下重新整頓,也彌補不得已發生的一切。

她與養子之間的隔閡,將永遠存在,抹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