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雨，已經陸陸續續下了一個月。空氣裡的憋悶，挾著久不見光的黴味兒，熏的人有氣無力，面帶疲憊。

佟府的角門從裡打開，一個穿著粉色衣裳的女童，身量不高，肉乎乎的短胳膊舉著小傘，跨過門檻，從雨霧裡走上停在旁邊的馬車。

烏泱泱的近十名奴仆，跟在後頭，伸著手護著，生怕這位小祖宗雨天路滑，磕著絆著。

佟家備受皇寵，府宅的位置，坐落在京城最繁華的地方，離皇宮不算近。

噠噠的馬蹄聲，從天色漸明行駛到天光大亮，朝霞密布。

佟妙安掀開車簾，從車廂裡走出，青色的緞面繡花軟布鞋，鞋面上，繡著兩朵粉色蓮花，一朵含苞待放，一朵盛開張揚。光澤圓潤的珍珠，鑲在花蕊中間，富貴驕奢。

她輕輕一躍，落在地上。

東華門的侍衛，面無表情，紅纓帽帽簷下遮住的眉頭微微一挑。

喲嗬，小女娃年紀輕輕，沒想到是個練家子。

這一躍，跳的輕快，落地穩當，不比宮裡自幼練武的阿哥們差。

再一看馬車上掛的牌子，佟國公府，侍衛立馬端正態度，不敢輕慢。

在東華門後等了些許時間的宮女，心情焦躁的直踱步。

直到看到從馬車上跳下來的小女娃，眼睛瞬間一亮。

“奴婢承乾宮宮女紅玉，給大格格請安。大格格您小心些，馬車這麼高，雨又剛停，路面滑的很，該等著奴婢們來抱您下車才是。娘娘一早讓小廚房備好了您最愛吃的點心，就等著您到呢。”皇貴妃身邊的二等宮女，態度殷切的一路小跑。

佟妙安站定在馬車旁，手心向上的伸著手，一滴雨水沒有接到。

她可惜的努努嘴：“雨停了啊。真是不湊巧，我還打算帶著瑪法為我做的小傘，給娘娘看呢。那是一把頂漂亮的小傘，瑪法親手為我做的，串著水晶珠簾，在雨裡好看極了！”

紅玉抿嘴淺笑：“雨停了也不妨礙大格格把國公爺做的傘，帶給娘娘欣賞啊。奴婢抱您進轎子裡去。從東華門到承乾宮的路長，您年紀小，皇上知道您今兒進宮給娘娘請安，特許您在宮中乘轎。”

“皇上慈愛幼小，寬厚聖明。”佟妙安小嘴一張，就是誇。

“不用你抱著，我打兩歲能穩妥走路以後，除了上山下山，就沒讓人抱過。師父教導，人唯有獨立才自立，我自己走！”佟妙安揮揮手，拒絕紅玉的抱。

她自己走可快了，抱來抱去的，麻煩。

不用紅玉引路，東華門後隻有一頂轎子，不用問就知道是給她備的。

“黃薑，彆忘了拿上我的小傘！”佟妙安向兩名守門侍衛點點頭，又叮囑侍女一聲後，一陣風的走向轎子。

那步速，確實快的很。

年紀半大的侍女，在紅玉面前，面容稍顯稚嫩，做事卻穩重靠譜。

抱著一把小傘，黃薑跟在紅玉後面，

兩名守門侍衛視線再次交彙，嗬，又是一個練家子。

四人抬的轎子，裡頭空間足夠寬敞，熱奶茶、乾果、點心，擺的整整齊齊。佟妙安雙手抱著一顆棗夾核桃，專注的小口啃著。

早上起得太早，沒吃飽。

轎子一路抬的穩當，突然，轎子猛的晃了一下。

一顆雞蛋大小的新疆和田大棗，咕嚕嚕從轎子裡滾出去。

滾到石磚上，滾到一雙石青色雲紋錦靴的鞋底下。

緊隨其後，一聲慘叫，淒厲響徹雲霄。

“啊！宮裡的路上怎麼會有棗子！棗子還被咬了一口！是誰？是誰！本阿哥的腿，動不了了。本阿哥的腿是不是斷了？嗚嗚嗚！額娘，額娘！”

小孩子尖利的聲音，瘋狂哭喊著，跟哨子成精似的。

佟妙安低下頭，心虛的雙手緊緊攥在一起。

“無量天尊，祖師爺保佑，乖徒我又惹禍啦！”佟妙安白嫩嫩的包子臉，皺成一團。

“停轎！”佟妙安道。

“大格格恕罪，奴才沒抬穩轎子，讓您受驚了。奴才這就去向九阿哥自首請罪。您坐在轎子裡，不用出來。”沒抬穩轎杠的太監，嘴唇嚇的煞白。

翊坤宮的九阿哥，是宮裡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脾氣不好，招惹不得。人見人繞著走。他今兒碰上了，小命怕是要折上一半。

如今能做的，是他去請罪，不能連累了佟大格格。這樣，皇貴妃許是還會救一救他。

“主子，剛才一條禿了毛的細犬，突然衝了過來，才致使前路被攔，轎子晃蕩。”黃薑實話實話。

佟妙安掀開轎簾，探頭望去。

不遠處一隻黃白相間的高大細犬，背部的毛禿了一片，正夾著尾巴嗚咽，哭的好不可憐。

另一邊，躺在地上的九阿哥，臉上一把鼻涕一把淚。

人和狗，都很慘的樣子。

祖師爺，乖徒這回禍闖的有點大啊。佟妙安心虛的打了個稽首手勢，鼓足勇氣預備上前道歉。

忽然，一道人影風似的跑過，擋住了去路，把後面的佟妙安，遮的嚴嚴實實。

“活該！讓你剃百福的毛。這下摔倒了吧！宮裡的大路上怎麼會有棗子，定是上天看不過眼，懲罰你的。你剃百福的毛，我就剃你的毛，這叫一報還一報。”胤禛手裡拿著剪刀，盯著九阿哥追了半個紫禁城。

此刻，見九阿哥抱著腿，蜷縮在地上，心裡的惡氣終於出了一半。

胤禛箭步上前，趁著一旁圍觀的人沒反應過來，手起剪刀落。十厘米長的頭發，被攥在他手上。

九阿哥傻楞楞的看著他的頭發，到胤禛手中。編好的辮子，也在後腦勺散開。一時之間，哭都忘記了。

“四哥，手下留發啊。九弟他年紀小，不懂事，你彆衝動。”八阿哥一路追著兩個兄弟勸架，跑得氣喘籲籲。

“遲了。我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動本阿哥的狗。百福招他惹他了？竟讓他特意鑽到狗窩裡，去剃它的毛。”胤禛握著一把烏黑的頭發，心滿意足的得意挑眉。上挑的丹鳳眼，眸黑如點星，最為出彩。

八阿哥望著那一把頭發，眼神絕望。

“四哥。”八阿哥苦著臉喊道。

神清氣爽的胤禛，聽到八阿哥哀怨的聲音，臉色一變，話裡酸味：“八弟，你再為九弟說一句話，我就讓你陪著他一起禿，好全你們一生一世好兄弟的情。你我額娘之間關係最好，你卻不與我最好。”

八阿哥嘴立馬閉上，他不想被剪頭發：“四哥，我是想說，九弟摔倒在地上，看起來好像有點兒嚴重。”

“八哥，有人要暗害我！肯定是四哥指使的人，四哥平日就喜歡吃棗子。這麼大的棗子，宮裡沒幾處有，我隻在皇貴妃娘娘那兒看到過。”九阿哥摔疼了腿，被剪掉了頭發，腦子反而更加清醒。

“咳咳，不好意思，打擾一下。這個棗子的罪魁禍首，是我。和四阿哥沒有關係。”佟妙安終於找到了說話的機會。

或躺在地上，或站著的三個皇家阿哥，目光炯炯的視線齊齊看過來。

然後，同時臉紅了。

宮裡的小格格也有，四公主、五公主正是活潑可愛的時候。但自家姐妹，和彆人家的女孩兒，感覺是不同的。

尤其是面前穿著粉衣的小女孩，眼睛圓溜溜的像葡萄，眼睫毛濃密且長的像兩把扇子，眨眼睛時撲簌簌的。嘴唇像三月樹梢上的一顆紅櫻桃，皮膚白白的比牛乳更白。

躺在地上的九阿哥，皮膚最白，臉也最紅，圓圓的腦袋，像個大紅蘋果。

好漂亮的妹妹啊！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走路沒看地，不怪妹妹的。隻是摔了一跤，平時練武比這摔得厲害多了。男子漢就要摔摔打打，才能當大清的巴圖魯。”九阿哥拍拍衣服上的灰，一骨碌站起來。

這時候倒是要面子，不撒潑打滾，滿地喊疼了。

“妹妹，你是哪家的？我是翊坤宮的九阿哥，今年五歲了。這是我八哥。”九阿哥把八阿哥從胤禛身邊拉過來介紹道。

胤禛看著八阿哥被拉走，冷哼一聲，小屁孩，跟屁蟲，粘人精。

“莫要搭理他。你是受哪位娘娘召見？你家大人呢，怎麼沒有跟著一起進宮？耽擱了你的時間，本阿哥陪你去解釋一趟，莫要被宮裡娘娘誤會了。”胤禛儘量柔和著面部表情，語調溫和，生怕嚇到小姑娘。

多虧了她無意之舉，替他攔住了九弟，讓他為百福報了剃毛之仇。一棗之恩，當湧泉相報，他要多謝她。

“奴才給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請安。這位是鄂倫岱大人的長女，佟國公府的大格格。娘娘近日頗為想念娘家人，便召見大格格進宮來玩。不想遇著了幾位阿哥，又發生了意外。”紅玉上前解釋道。

“哦，原來是皇貴妃娘娘召見啊。佟國公府上的格格，那就是我的表妹了。是自家親戚！沒什麼意外的，都是誤會，誤會！”九阿哥一拍腦袋，望著佟妙安笑的傻兮兮的。

自家親戚，就代表了以後能常相見。

佟國公的孫女進宮，那不是隨隨便便的事兒麼。在宮中小住都沒有問題。

“佟表妹，你以後叫我九哥，九哥帶你在紫禁城橫著走！”九阿哥張揚豪氣道。

他胸脯還沒拍的砰砰作響，就被一陣怒吼，嚇的脖子一縮，沒了瀟灑氣勢。

“胤禛！你手裡拿的是什麼！放下剪刀！”

“胤禟，你又闖了什麼禍！都給朕滾過來，逆子，跪下！”

龍威浩蕩，好生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