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冰河開始融化, 碎冰渣被河水推著前行,水下冰層還凍著,被河水衝刮成條條河下冰溝。
大雁、天鵝、鴻雁等各種候鳥回到草原, 在河流和水泡子邊成群結隊地飛來飛去, 泥地和濕地都長鳥了,吵鬨的不得了。
河裡的魚、蛙也活躍了, 與水鳥們鬥智鬥勇。
春天活了。
可這個季節的冰面又是最容易發生事故的。
許多動物跑去喝水, 以為冰面像冬天一樣結實, 結果尖蹄子一踩,冰就碎了。動物掉進仍然冰冷的河水中,力氣耗儘,生命也就到了儘頭。
林雪君帶著阿木古楞從蘇倫大媽幾戶人家養馬的春牧場離開, 又繞路往奧都等幾戶人家養羊的春牧場趕。
要在草原上把遊牧的牲畜看個遍,她才能放心回駐地。
本來以為春天會暖, 哪知道風還是帶著刀子。
林雪君覺得自己在馬上掛鈴鐺就像個遊醫了,流浪在草原上,尋找需要救治的病畜。
她牽著傲嬌的大黑馬蘇木,每每看到有灰紫色大朵大朵的耗子花,都會采下來丟進背後的籮筐。
耗子花學名叫興安白頭翁, 消炎、驅蟲不在話下,是可以治百病的好中藥,采回去給牲畜吃,各種小病都能預防住。
背簍逐漸沉甸甸,成就感滿滿。
“去那邊尿尿, 跑遠點!”看見被放在地上的小狼沃勒要蹲下噓噓,林雪君立即大叫著驅趕。
可彆把草藥花給尿了。
沃勒一條前腿仍然被綁著板兒,聽到林雪君的話, 一直不讓摸、愛呲牙的小沃勒還是一瘸一拐地走遠了。
那灰撲撲的團子背影一扭一扭的,莫名還有點委屈似的,令林雪君忍俊不禁。
蘇木看見沃勒走遠,假裝過去溜達,抬後腿就要踢。它像是骨血裡記得狼吃馬的仇恨,總是暗搓搓想給沃勒一腳。
林雪君瞧見它的架勢,忙拽馬韁把蘇木拉回來。
蘇木不滿意地刨了刨地面,轉臉盯一眼沃勒,便憤憤然地轉頭往另一邊去了——又不讓欺負狼,那隻好眼不見為淨。啃兩朵耗子花泄憤,嚼嚼。
一直情緒很穩定的沃勒忽然抬頭抽了抽鼻子,隨即仰頭朝一個方向嚎叫兩聲,顛著三條腿很興奮地奔跑起來。
林雪君以為到手的狼要跑了,忙背著背簍去追,一邊喊沃勒的名字。
阿木古楞正在不遠處采耗子花,忽見林雪君追著小狼跑向他視線範圍外的草坪後面,腦內瞬間浮現一個狼群在那裡伏擊林雪君的畫面,嚇得籮筐都丟了,一邊蒙漢雙拚地喊林雪君,一邊拔腿追過去。
草坡後,沃勒三條腿沒跑明白,幾個翻滾便像灰球一樣掉到凹地底。
林雪君聽到阿木古楞的聲音,停在坡頂向下看,隨即轉頭大喊道:
“阿木古楞!這裡有匹小野馬,還活著!”
小狼沃勒已翻身站起來,明明牙都沒長齊,卻還是凶巴巴地撲到小野馬跟前,嗚嗚嗷嗷地咬住小野馬後腿,用力撕扯。
林雪君朝著追過來的阿木古楞一擺手,便跑下坡地。
阿木古楞跟過來,探頭一望,便瞧見小小的棗紅色野馬,如跌落的紅寶石般鑲嵌在剛反青的濕地草場。
它竭力想要站起身一直未能成功,隻能絕望而虛弱地嘶鳴。
即便這會兒它因為病痛折磨而滿身泥濘、無心清理,但通身無一根雜色的棗紅毛發仍迷得阿木古楞眼睛發亮。
他連跑帶跳趕到近前,往小野馬跟前一蹲,伸手摸了兩把,轉臉睜圓了一雙異瞳眼睛,殷切地問林雪君:
“能救嗎?”
它一定是因為生病站不起來,才被馬群遺棄了。
“我看看。”
林雪君蹲身從馬的外觀開始檢查,小馬眼眶下陷,鼻子乾燥,捏起小馬的皮後回彈速度很慢,顯然已經出現了脫水症狀。
身上許多處摩擦傷,顯然是在打滾時造成的。加上它即便倒在地上,仍不時虛弱地踢蹬四蹄,隔一會兒便想抬頭往肚腹屁股方向看看,都是腹痛難忍的表現。
阿木古楞跑回去找到林雪君的小毛驢,從驢車上拎了藥箱便拉著小毛驢一起往草坡另一邊的凹地趕。
阿木古楞折返時,林雪君已經根據小馬駒翻滾造成的傷情判斷出許多信息了:
“它這樣疼了不短時間了,不知道在這裡痛得打了多少個滾,很可能已經因此造成腸套疊了。”
“很嚴重嗎?”阿木古楞看著林雪君按住小馬駒後將體溫計插入其直腸,關切地問。
“首先要看看到底是痙攣疝、寄生蟲、風氣疝、腹膜炎等哪種疾病引發的腸套疊……唉,都要開腹手術的,咱們現在哪有這個環境啊,什麼藥都沒有,各種器具也缺失,而且還在路上,術後維護怎麼做呢?手術風險太大了。”林雪君抽出體溫計,皺眉道:“發燒呢。”
又拿起聽診器從前往後地聽起小馬駒的胃腸聲音,許久後,她面色凝重地搖頭道:
“是最糟糕的病症了……”
是馬致死率最高的病症。
阿木古楞皺緊眉,伸手摸了摸倒在地上翻騰掙紮的小馬駒,它布滿大小擦傷的四條腿很長很直,肌肉和關節都長得很好,是一匹難得的好馬啊。
“救救它吧,我好久沒見過這樣的馬了,姐姐,救救它吧。”
……
小驢車載著生病的小馬駒,林雪君和阿木古楞騎馬趕往他們的下一個目的地:牧民奧都的羊群牧場。
春牧場上隔幾公裡就有一個氈包一戶人家,兩個年輕人倆一路走到這裡總能遇到牧民招待,認識的很少,大多數都不認識。他們當了一路的客人,有奶茶喝,有最好的食物,簡直一直在享受貴客待遇。
林雪君也更切實地體會了一把蒙古族人的熱情好客和慷慨。
如今兩個人急需一個有條件給小馬駒動手術的環境,奧都的羊群春牧場還沒看到,倒是先抵達了第六大隊一個春牧場牧戶家。
兩騎一驢車趕到氈包前,阿木古楞便直撲進去找水喝,像在自己家一樣。
草原民族生活在地廣人稀的曠野上,常常遇到困難需要個幫手都找不到。因此所有主人遇到客人都會盛情款待,如果主人不在家,客人也可以自行在氈包裡找吃的、休息。今天我受到了這樣的款待,明天我也會這樣款待彆人。
林雪君就著阿木古楞的手喝了大半碗溫熱的奶茶,忍不住感慨還是春天好,有奶。
氈包主人和第六大隊住在附近的其他兩戶牧民正聚在一起辦豐收會,數點今年春天新生的崽子,和熬過冬天的老牲畜。
驅蟲、閹羊……
林雪君在氈包外找了個空地,清理過後鋪上厚厚的乾草。在氈包裡借用大鍋煮了一大盆水,放上些許自己帶的糖鹽,留了一把鹽用紙包了放在灶台邊送給氈包主人,作為謝禮。
煮好鹽糖水後晾涼,阿木古楞已經將她藥包裡的刀具等都做了清洗、燒熱消毒等準備工序。
林雪君又戴上膠皮手套,伸進小馬駒直腸裡為它清理糞便。
第六生產大隊參加豐收會的三戶人家中的孩子們遠遠瞧見來客,依次好奇地奔跑回來。
他們大多數都在10歲以下,嘰嘰喳喳才趕到近前,就看到一位大姐姐正在掏馬屁股,嚇得啊啊大叫。
“就算需要馬糞,也不能插進馬屁股裡搶啊!”
“為什麼需要馬糞?咱們氈包那邊不是有許多牛糞馬糞嗎?他們為什麼不用那裡的?”
孩子們用蒙語嘰裡咕嚕地討論,見小馬駒痛苦地掙紮嘶鳴,又忽然覺得害怕。年幼的幾個率先折回去找大人,年長些的跑去找了小木棍就要來驅趕林雪君和阿木古楞:
“你們為什麼欺負小馬駒?”
“放開它!放開它!”
阿木古楞立即站起身衝過去擋住孩子們:
“彆胡鬨!我們是在救小馬駒。”
兩個大孩子拎著木棍,狐疑地打量兩人——
見林雪君用濕布巾為小馬駒擦身,動作很溫柔,兩個孩子握著木棍的手垂下,有點相信阿木古楞的話了。
可是下一瞬,林雪君忽然亮起冷光閃爍的手術刀,開始剃馬駒身側的毛發,備皮以準備一會兒的手術。
孩子們垂下的木棍瞬間再次舉起。
都動刀要活剝馬駒了,還騙人說要救馬。
看一眼面前擋著的阿木古楞,兩個大點的孩子也豁然轉身,小野人一樣地狂奔起來,一邊跑一邊大喊:
“救命啊,救命啊!”
“有人要活剝小馬駒!”
大孩子中的一個跑了幾步,忽然覺得自己這樣太不勇敢,又停下腳步。
他反複轉頭打量比自己高許多的阿木古楞,咬著牙逐漸紅了眼睛,臉都憋紫了,才終於大喝一聲,像個小猛士般衝撲向阿木古楞。
“……”阿木古楞不得不黑著臉架起雙臂,做出蒙古搏克的姿勢,在小家夥一把抱住自己的腰,駛出九牛二虎之力想要將自己摔倒時,一拔力,一提腿,便將小男孩摔倒按在了地上:
“我們是在救馬!!!”
遠處繼續奔跑著去叫大人的小孩們瞬間更驚了,嚇得最先逃走的一個小朋友還摔了個大跟頭,跑在他後面的一個女孩子忙拽住他胳膊,硬拖著他繼續逃命。
另一個拿木棍的大孩子也決定不跑了,舉著棍子啊啊叫著回來救自己的安達。
前面的孩子們叫得更大聲了:
“啊啊啊啊,救命——”
“阿爸,阿爸,咱家的槍呢?”
“肯定是偷馬賊!救命啊——”
“巴虎被殺了,被偷馬賊殺了!嗚嗚嗚……”
阿木古楞一手壓住身下的小男孩,奪過木棍提防前方跑回來的另一個小男孩,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向遠處,想呼喊著繼續解釋,可那些孩子們已經跑遠了…他臉色變得更黑:
小孩子最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