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狄更斯的告彆(有點尬,慎買)(1 / 1)

塞希利婭在書房接待了狄更斯的長姐範妮·狄更斯。

對方顯然在薩塞克斯宮的門口等了許久。初春的陽光在她嫻靜的臉龐上留下了一層薄汗。

要不是她突然想起來祖母的好友麥迪森太太同時也是這座宮殿的女管家, 並用自己手中僅有的幾個便士請托進出采買的仆人們去通知對方。她可能還要在門口等很久。

她是來替弟弟查爾斯·狄更斯請辭的。

範妮口中的事件並不是女管家能一力做主的。於是麥迪森太太又儘職地請來了塞希利婭當面和範妮談話。

這個柔弱卻堅韌的女孩子當著塞希利婭的面歸還了弟弟在薩塞克斯宮得到的一切。包括塞希利婭當做禮物送出的紋章,也包括每周2磅的薪水。

這種反常的舉動顯然引起了塞希利婭的懷疑。假如隻是正常辭職,哪裡又需要退回所有工作所得的薪水呢?

塞希利婭沉默了許久, 最終開口:“我能問一下他辭職的原因嗎?”

範妮緊緊咬了下嘴唇,“很抱歉, 小姐。我不能對此多做說明。”

塞希利婭能看出對方有苦衷, 她對此也深表同情。但塞希利婭的性格注定了她不會跟著完成這出苦情劇目。

塞希利婭緩緩開口,她的口吻中不乏溫柔, 卻更充滿著不容置疑的強勢。

“範妮小姐,我還是希望你能親口告訴我這背後的隱情。你要知道,如果你對我坦誠了一切, 我一定會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幫助你們的。即便你選擇隱瞞,我也依舊能查到我想要的信息。隻不過到那時,我就未必還有現在的善心了。”

範妮忍不住掩面痛哭起來。但她並沒有選擇抓住這最後一次機會。

塞希利婭搖鈴召喚來了麥迪森太太,對方會在範妮情緒平複後送她出門。

塞希利婭則轉身去了埃斯特子爵的起居室。

她對著舅舅沉重地歎了口氣,“我不明白, 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他不當面告彆呢?”

這並不是塞希利婭第一次送彆自己的玩伴了。之前做她玩伴的蘇格蘭姑娘, 她們即使分彆,也依舊維持了很好的友誼。

“是他不能來面對我, 還是他出了什麼意外來不了?”塞希利婭的思緒開始發散。

埃斯特子爵打斷了外甥女的猜想, “派個人去看看吧。”

以埃斯特子爵對狄更斯的了解, 他應該不會輕易放棄在薩塞克斯宮工作的機會的。畢竟他隻是一個十三歲的孩子, 離開這裡還能找到什麼好工作呢?

他們派去的人很快打探到了一點消息:狄更斯的父親, 約翰·狄更斯欠下了2千磅的賭債。

2千磅可以是埃斯特子爵一年能從外甥女那拿到的津貼;可以是一座小型莊園一年的收入;也可以是狄更斯一家十年都還不上的債務。

聽到這個消息,塞希利婭小姐先是感到沉重的悲哀,接著就是無儘的憤怒。

這是一個陰謀。

以約翰·狄更斯的生活方式,欠債是再正常不過的。問題在於一個因債務問題而寧願去坐牢的無賴, 債主為什麼還願意借他2千磅。

狄更斯一家在債主那裡的價值是不值2千磅的。短期內,這個家庭唯一償還得起這筆債的可能性,就在於狄更斯和薩塞克斯宮的關係了。

塞希利婭將曾送給狄更斯的徽章緊緊攥在手裡,努力克製著不讓憤怒吞噬所有理智。

薩塞克斯宮的主人們在晚餐桌上討論起了這件事。

想到自己曾被情人聯合銀行設下陷阱的經曆,埃斯特子爵首先詢問:“能查到債主最近和什麼人接觸過嗎?”

塞希利婭情緒有些低落,“很難。而且每一張欠條都有本人的親筆簽字。即使知道這是個陷阱,也沒有什麼好法子可以脫身。”

“對方是利用並放大了約翰·狄更斯的貪欲,慫恿他將借款花在了奢侈的生活上。而非用詐騙手段使他欠債。即使鬨到法庭上,也沒法推翻這個結果。”薩塞克斯公爵依舊沉穩,類似的事情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對他來說,處理幾隻陰暗的老鼠並非難事。麻煩的是塞希利婭是否會因此受傷。

畢竟如果隻是因突發意外而欠債,他們當然可以伸出援手,幫狄更斯一家度過難關。可有這樣一個父親,狄更斯隻會一次又一次被拖下水。

天生富貴的埃斯特子爵都不能被親人容忍過分超支,狄更斯就更不可能被無限次地拯救了。

“能讓他和父親脫離關係嗎?我們可以找人領養他。”埃斯特子爵想出了個歪點子。

他對這個跟了塞希利婭快一年的小子還是有幾分見面情的。能順手幫他一把也不錯。

他的提議招來了塞希利婭鄙夷的目光,“那你為什麼沒和朱麗小姐斷了聯係呢?在明知她和彆人一起試圖算計你的情況下。”

埃斯特子爵也陷入了沉默。

是啊,人之所以為人,而不是冰冷美麗的塑像,很大程度就在於人是矛盾的、非理性的。這些割舍不下的複雜情感,就是人性最矛盾的根源所在。

超脫人性,是神才做得到的事。

塞希利婭沉默良久後,她做出了決定,“這次的麻煩我們得幫他解決。畢竟幕後之人的目標,應該還是在於我們。不過,我們不能繼續留狄更斯在家裡了。”

假如這一次狄更斯能被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重回塞希利婭身邊。那無疑就是在對野心家們宣告:狄更斯一家,依舊是算計薩塞克斯宮的最好下手點。

這隻會給彼此帶來更多麻煩。

理智告訴塞希利婭,這是最好的安排。但情感上,她還是會感到不可避免的低落。

不過誰能想到,讓她陷入這種情緒的是狄更斯。將她從這種情緒中拯救出來的,還是狄更斯呢。

當天的晚餐後,塞希利婭在走廊上被管家德雷爾先生攔下了。

“很抱歉打擾您,我的小姐。但我認為,我應該把這個交給您過目。”

德雷爾先生遞給了塞希利婭一部手稿。

這是狄更斯的男仆在清理狄更斯個人物品時發現的。顯然房間門的主人離開前並沒有料到自己會一去不返,以至於他沒能來得及帶走這份手稿。

“謝謝您,德雷爾先生。”塞希利婭接過手稿,翻閱了起來。

她閱讀的速度很快。大量的文字飛速湧入了她的腦海。

那個故事,他們曾在樹屋中提起過的那個孤兒的故事,被狄更斯寫成了一部文稿。

即使文筆依舊青澀,辭藻也並不出彩,狄更斯依舊以自己的方式書寫著那些可憐孤兒的悲慘遭遇。仿佛那些苦難從未脫離過他的視線。

即使書中的那個孤兒一無所有,但他依然勇敢善良。即使這個世界陰暗狡詐,但我們就要為此屈服,而順從那些野心家嗎?

塞希利婭決定做點什麼。

她讓車夫套上馬車,帶上了今天白天去狄更斯家附近打探消息的仆人,又拉上了原本要去參加舞會的舅舅和護衛。

他們的馬車朝倫敦東區駛去。

一個小時後,塞希利婭的鞋子第一次踏上了倫敦東區的土地。

陰冷,嘈雜,汙濁……廢氣所構成的陰暗灰霾在上空久久不散。即使到了晚上,廠房裡依舊機器轟鳴不斷。

這裡的道路狹窄而泥濘,小巷陰暗而幽深。有很長的一段路是馬車無法深入的。

可塞希利婭已經全然不在乎了。連埃斯特子爵也毫不吝惜他的手工皮鞋。

來自倫敦西區的這一行人,很快下車選擇了步行。

他們華麗的衣著引來了黑夜中不少窺探的目光。見到這一行人中有四個高大男仆,這些虎視眈眈的眼神才有所收斂。

被護在中間門的兩個主人並沒有交談什麼。可埃斯特子爵看出了外甥女目光中的決然。

仆人很快領著他們繞過蜿蜒的小徑,走到街面背後的老房子前。

咒罵聲、以及摔東西的聲音從漏風的門窗中清晰地傳到外面的世界來。

從這些聲音中,塞希利婭可以清楚明白。一個不願意利用雇主的憐憫和同情,來償還家庭債務的兒子,會在這個家中遭受怎樣的對待。

狄更斯不能親自去告彆的原因找到了。

埃斯特子爵用手杖在門上重重敲擊了三下。

門從裡面被打開了。一個年幼的孩子震驚地望著他們。

屋子顯然並不大,以至於一打開門就能看到裡面的一家人正在享用晚餐。不過此刻,他們都呆滯地看著門口的一行人。範妮·狄更斯甚至驚訝地捂住了嘴。

“我們來找查爾斯·狄更斯!”埃斯特子爵開門見山,甚至並沒有拿出自己彬彬有禮的紳士派頭。

巨大的狂喜籠罩住了這家的男主人。他迫不及待將客人迎了進來。並試圖用娓娓動聽的言辭描摹出自己家境的淒慘。

而狄更斯的弟弟妹妹們都被柔弱的母親驅趕到了房間門中,隻留下長女範妮一起招待客人。此刻這位母親正飛速尋找關著狄更斯房間門的鑰匙。

塞希利婭並不想多費口舌。

“收起你這一套吧,約翰·狄更斯先生。為什麼我們的仆從可以輕易打聽到你的債務情況。為什麼你限製了狄更斯的自由,不讓他去同我道彆。你的小伎倆我一清二楚。”

哪怕自己故意引起兒子雇主們好奇與憐憫的把戲被當場戳破,約翰·狄更斯先生的臉上依舊不見尷尬。

畢竟這個男人總將自己和自己家所遭受的一切苦難都當做命運的不公。他依仗著權貴生活,卻又蔑視他們的智慧。

約翰·狄更斯的口吻依舊是謙卑的,“我尊貴的小姐,隻需要您的一點點同情,就可以將我的兒子從悲慘的命運中拯救出來。難道您毫不可憐您玩伴的不幸遭遇嗎?”

回應他的,是埃斯特子爵面無表情的冷硬話語。

“我希望你清楚,我們有無數種方法可以送你乘上前往澳大利亞的船隻。為了你自己著想,把你的長子帶過來,然後你就安靜退場。明白了嗎?”

他的威脅明顯奏效了。查爾斯·狄更斯被迅速從樓上帶了下來。

客廳被留給了塞希利婭和他交談。此刻這對昨日的玩伴正在這裡面面相覷,如同在因弗內斯莊園被拉著伴唱的每個夜晚。

塞希利婭率先打破了僵局,“我想你落下了一些東西在那裡。”

她將狄更斯的手稿,連同她的紋章一起遞了出去。

無聲的沉默席卷了整個房間門。

狄更斯良久沒有動作。

久到塞希利婭固執伸出的手臂打顫前,狄更斯才終於接過了文稿和紋章。

幾近被生活壓垮的他,麻木地開口,“我似乎總在給您帶來麻煩。”

塞希利婭想了很多,但都沒說出口。

她淡淡陳述了對狄更斯的安排,“我會幫你父親還清這一次的債務,條件是你們老實交代最近有什麼人在故意接觸你們。我也會送你去倫敦的普通中學繼續學業,條件是以後我不會再負擔你的人生。”

狄更斯並不在乎塞希利婭對他的安排,此刻他更擔心塞希利婭的安危。

他在腦中思索了一下,對塞希利婭說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波爾銀行,他們說隻要我說動你存錢到波爾銀行。我們家的債務就不必償還了。”

塞希利婭記住了這個名字,她得回去派人重新查一查。

客廳又陷入了死寂。

塞希利婭正打算告彆離去,想起狄更斯的文稿,她又繼續開口。

“你還記得,在古德伍德莊園裡,面對拿破侖的那把椅子,德文郡公爵是怎麼向我們講述的嗎?”

那是狄更斯目前最快活的一段日子了,他怎麼會忘記呢?

“公爵殿下說了藝術和權力誰更能永恒的話題。”狄更斯喃喃道。

“可是您要知道,小姐。無論是藝術還是權力,亦或者是永恒……那都是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貴族才有資格去追求的東西!”他的語氣開始變得激憤。

他並非在針對塞希利婭,而是在控訴命運的不公。

“像我這樣……像我們這樣窮苦人家的孩子,連肖想的資格都不配有。命運根本沒有賦予我們任何機會!”

或者說,狄更斯曾經一度以為命運會垂青於他。至少在複活節假期以前,他還對自己的未來滿心期待。

而現在,一切的憧憬都已被粉碎。

他們家不過是那些大人物們陰謀交鋒時,隨意拽下懸崖的一根稻草!

塞希利婭並沒有回應他任何一個字眼。她就那樣緘默地注視著自己的玩伴……或者說,曾經的玩伴。

久到狄更斯覺得這就是他們永恒的訣彆時,塞希利婭才緩緩開口:“可命運明明已經如此偏愛於你。”

狄更斯有些不可置信。

偏愛?命運的偏愛就是給了他希望,而又殘忍奪走?何其殘忍的偏愛。

沒有理會他怨天尤人的眼神,塞希利婭堅定地指著他的文稿說道,“你的書,你得繼續寫下去!”

狄更斯忍無可忍地出言辯駁,“我想。您並不明白,小姐。寫作對我這樣出生的孩子來說,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

在他從口中吐出更多激昂的詞彙前,塞希利婭打斷了他,“我知道,我知道的,我知道寫作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你也要明白,狄更斯。我的地位、財富、以及我所擁有的權力,都隻不過是曆史長河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不過百年,我就會被世人遺忘。”

“可是你不一樣,命運賦予了你獨特的經曆和對苦難的感知。甚至你還有你的筆。你的筆就是你奪取榮耀的利劍,你擁有使自己的名字永垂不朽的機會。你必須抓住它,你明白嗎?”

塞希利婭的口吻過於篤定,而她話語中的願景又美好得恍如幻夢,以至於在憤世嫉俗的懸崖邊緣搖搖欲墜的狄更斯,都忍不住有所期待。

“可倘若我失敗了呢?”他忍不住將心底微弱的那個念頭宣之於口。

塞希利婭銀灰色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悲憫,可她終究沒有選擇選擇用漂亮話來哄騙對方。

“你沒得選了。你必須孤注一擲,你必須投入寫作。你的天賦才是你翻身的最大資本。命運不會給你太多的喘息之機。”

狄更斯審視著自己,也審視著自己的文稿。

沒有家世,沒有財富,沒有貴人的相助,他連父親那樣的政府小職員都無法成為。

最終,他的目光慢慢堅定起來。

“好,既然如此,我一定會將它寫下去!讓我去和那該死的命運較量一番吧!”

他說這句話的同時,也將那枚藍底紅紋的菱形紋章緊緊攥在手中。仿佛在立下一個牢不可破的誓約。

即使前路依然渺茫,他還是在心底埋了一顆微弱的火種。

這對曾經親密無間門的友人向彼此道彆。狄更斯要留在倫敦東區繼續學業。而塞希利婭在舅舅的陪伴下,重新回到了倫敦西區的世界。

直到多年後的文學沙龍上,初出茅廬的青年作家才終於重新見到了自己美麗優雅的前雇主。

不過那時的他,已經有足夠的從容和自信跟對方談笑風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