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衛光啟支支吾吾的模樣,楚深和沒有再問。
君臣之間,也需要適當的隱私,而看衛光啟的模樣,似乎不願講卻沒什麼憤恨的情緒,想來並無冤屈,他便放下了心。
“那,這段日子,你便先在我家住下吧,熟悉了之後我們再從長計議。”
“走吧,我帶你去找一個房間,先去洗個澡休息。”
容貌姝盛又練得在外人面前氣勢冷硬的禮部侍郎,乖巧地點了點頭,鬆了口氣。
還好陛下沒有再繼續追問……否則,他的死因,他如何說得出口?
方才發現身處陌生環境隻顧應付當下,但現在衛光啟想起自己臨死前的那一幕便覺得說不出的憋屈。
他要如何才能不犯下欺君之罪,向陛下坦誠——他堂堂安平侯,禮部侍郎,不是為國捐軀,不是壽終正寢……
而是,被人“看”死的。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也是陛下駕崩的六個月後。
蕭瑟秋季,落葉紛紛,觸景生情,他的心情不大好,或者說自從陛下逝世之後,他的心情一直都不大好。
在陛下逝世的第一個月,就和老宰相想的一樣,他怎麼都不相信陛下走在他的前面。
陛下之於他,從來不止是大宣的帝王,而是信仰,是追逐的光,是活著的希望。
是他記憶裡那個在他最無助痛苦之時救他出深淵的身披神光的少年,是送他讀書、與他溫飽安逸無憂的恩人,是溫和笑著教他棋弈謀略、要他想好前路贈他前程的友人,是從來堅定但送他去周國前在夜幕下落下一滴淚的天子……
他早已在心中立誓,此生,唯為陛下而活。
萬死不辭,尚覺榮光。
可卻從未想過,他的信仰和光會有一日消失。
毫不誇張地說,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仿佛天崩地裂,在隨著一眾同僚迎回陛下,在陛下靈前死守的那幾日,仍不敢相信躺在那個黢黑的棺槨之中的是他的陛下。
直到,親眼看見陛下下葬,“被迫”立下誓言要守護好陛下最愛的大宣江山之後,將近七日隻用了幾口米粥的身子再扛不住倒下。
他病了近一個月,才勉強振作起精神回去上朝。
新帝登位,意氣風發,頗有一番淩雲壯誌,想要開辟盛世之國,假以時日想來也會是一位有為帝王。
也是,他的陛下,眼光是最好的。
就這般,他表面上恢複了正常,但心裡再強迫自己卻到底不能恢複如前的精神。
胃口不如以前,也懶得動彈,新帝也不會像以前的陛下一般隔著一段時間興致起了便要拉他去組織什麼活動。
嗯,他還染上了喝酒的愛好。
原本,他是最討厭一群武官聚在一處喝得醉意熏天模樣的,但現在卻發現了喝酒的好處,麻痹意誌,消磨痛苦,確實有點用。
於是,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難得的休沐日,謝清時來尋他一道喝酒。
兩人都是群臣中少有的比陛下年歲還要小之人,以往總是自覺比起旁人更受陛下喜愛與關照。
如今走在一處,不過是想要追憶陛下時能一同說上幾句罷了。
他和謝清時分彆單人一匹快馬,尋了郊外一處涼亭喝酒。
他一人便喝了足足三壺烈酒,結束時已然神智昏沉,和謝清時互相攙扶著走出去。
誰想到驚動了在附近耕種的百姓。
以及當天在不遠處居然還有公子哥組織了秋遊,來了不少公子小姐。
然後,一傳十,十傳百。
全都是聞訊而來,想要一觀傳說中的大宣第一美男子容貌的人群。
他被堵在人群中寸步難行,謝清時仗著武藝高強十分沒有仗義的先行出去了,醉著酒在外笑嗬嗬地看著熱鬨。
接著有大膽的小姐隱在人群中,隨手便將自己精心編織的香囊丟給了他。
好家夥,開了一個“好”頭。
數不儘的香囊朝他丟來,剛開始還隻是香囊、手帕、甚至情詩等輕巧物件,到後面就有人隨手折了樹枝、卸了佩戴的珠釵,平民百姓也不甘示弱,朝著他丟著瓜果……
衛光啟光是回想都不由打了個冷顫。
太可怕了。
其實楚深和是誤會了,他一直以為衛光啟因為臉而受磨難非議該是非常不願彆人提起他的容貌。
但事實上,衛光啟覺得陛下當年救他定也是有這張臉的功勞的,比起其餘臣子,他最大的優勢就在這張臉,又如何會以此為厭呢?
但向來對容貌也有些自得的安平侯在那日幾乎被因這張臉而引來的人潮、熱情、追捧、示愛的物件攪得狼狽不堪。
似乎被圍了有小半個時辰,他身上被砸得生疼,本就醉酒,偏偏沒帶隨從,周邊圍得人又多,他漸漸覺得喘不上氣……
最後,活生生暈了過去。
因此,剛到異世覺得奇怪但還以為自己是醉酒醒來的衛光啟,在聽完楚深和的講解,大概明白過來,自己是死了……
並且是被醉酒、被圍看、被瘋狂示愛,三重圍擊而死。
每一個,說出去都是要笑掉大牙、大概會被同僚嘲笑一輩子的死因,哪裡和陛下說得出口?
衛光啟饒是覺得自己練就一番厚臉皮,此時回憶起來也不由覺得羞憤。
他的一世英名!
他似乎已經能想象到翰林院的同僚會在史書上怎麼給他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了!
但,一路跟著楚深和穿過陌生卻漂亮的建築,掠過人流,感受到無比鮮活的真實氣息,坐在了一處溫馨房間,手上接過楚深和特意為他尋來的自己沒穿過的新衣……
衛光啟深深吸了口氣,面上滿是遮掩不住的喜意。
沒想到死後居然不是真死,而是得有機會跟著陛下來到了新的異世重活一次。
他又覺得慶幸,還好自己因為“意外”不小心嘎了啊,要不然,他才二十多歲,得等到猴年馬月才有機會再見到陛下啊!
叫謝清時那個狗眼旁觀的東西知道,哼,怕是要羨慕哭了吧!
想到這兒,他神色一凜。
有些試探地開口:“陛下,臣可是第一個到您身邊的人?”
“嗯?”
楚深和沒想到衛光啟來到異世之後最關心的是這個,他隨意地擺了擺手,“是,你是第一個,隻有你。”
“我前面看到你,還以為眼睛花了,不敢確認呢。”
青年眉目清和,眼底的笑意直直能暖入人的心底。
衛光啟長舒了口氣,嘴角的笑意更盛了三分,語氣喃喃:“真好。”
???
“陛下,臣一定會好好守護在陛下身邊,再不讓陛下有半分危險。”
楚深和:“……”
行吧,還是有點感動的。
衛光啟一雙眼尾上揚的桃花眼瀲灩生輝,晶瑩剔透:“陛下,就算在這異世,臣也一定能立功的!”
楚深和看了看面前這張得天獨厚的臉,心裡癢癢,有股衝動想要摸一把眼前這長得離譜的眼睫毛是不是真實的。
他不自然地輕咳了幾聲,“好,朕的安平侯最是厲害。”
“現在,先進去洗個澡,待會兒讓人給你送點吃的,外頭在宴請賓客,我還得出去一下,結束了再來尋你。”
得了誇獎,興奮到有些飄飄然的衛光啟乖巧地點了點頭,進了浴室,又一步三回頭地確認他的陛下是真實存在的。
“陛下,臣就在這兒等你。”
楚深和好笑地點了點頭,乾脆地先轉身出了房間。
回到晚宴上,楚懷毅遠遠看到他,便與身邊的商業夥伴笑了起來,想來是又聽了什麼奉承的話。
楚深和覺得心間暖暖的,這種感覺說陌生卻也不陌生。
因為他前世從未在親人身上感受到過這種感覺,但確實在他的朝臣身上感受到過。
他走近到楚懷毅身側,陪著寒暄了幾句。
“怎麼了?是不是覺得無聊了?”楚懷毅今天很高興,兒子非但沒惹禍,還給他長了臉。
“都說了不用跟在爸爸身邊,去找朋友們一起玩嘛。”
楚深和笑著搖了搖頭:“那還是陪在爸您身邊更重要。”
楚懷毅很好哄,當即就笑得見牙不見眼,硬是拉著楚深和去和一眾老友炫耀了個遍。
還彆說,這招還挺好用。
和楚懷毅一般年紀的,誰家沒個年紀相仿的兒子女兒了?可兒子女兒到了這個年紀,正是最不耐煩待在家裡陪著父母的。
楚紈絝說到底也就是愛花錢,還辦不成事,以前聽說也不孝順……
但說回來,這個年紀的小輩能辦成事的也不多嘛,愛花錢怎麼了,他們打拚了一輩子,家裡的錢讓兒子女兒花上幾輩子都花不完。
重點是,今日親眼所見,楚紈絝孝順啊!
小夥子俊帥挺闊,氣質也好,他們在商場浮沉了一輩子,哪裡看不出來是真孝順還是假孝順?
還彆說,居然真被炫耀到了。
自然,這場宴會結束,在楚懷毅看來,就是賓主儘歡。
等賓客都散儘後,楚深和給楚懷毅泡了杯茶,才說起:“爸,我有一個朋友要在咱們家借住幾天,方便嗎?”
楚懷毅不在意道:“這有什麼不方便的?你決定就好。”
他說著,想起了答應好的創業基金,“深和,爸爸剛剛已經讓人把三千萬打到你卡上了。”
正想著衛光啟那五千萬怎麼解決,雖覺得那劉操說得誇大,但也得做好最壞準備,他現在也隻能和楚懷毅伸手要錢正難以啟齒的楚深和回過神來,有些錯愕:“不是說好了兩千萬?”
楚懷毅笑得開懷:“剩下的給你當零花錢。”
楚深和愣了愣,零花錢?
這般巨額的零花錢?
從未享受過這般待遇的宣武帝有些沒見識地感動了。
他面上的溫和笑意更真實了幾分,“好,謝謝爸。”
“還有一件事,爸,能否將曹律師借我用一用?”
曹律師是楚氏集團的首席律師,這些年幾乎沒有敗績,去處理衛光啟的合同都有些大材小用了。
楚懷毅也沒問是要乾什麼,很乾脆地給曹律師打了電話說明情況,然後將曹律師的微信推給了楚深和。
和曹律師說明情況,得到回複說劉操和衛光啟的合同很可能存在不當之處,會幫楚少儘快解決。
楚深和便放下了心,他見過曹律師一面,自認有些了解。
曹律師電話裡那般輕描淡寫的語氣,說明事情並不嚴重。
不過,他沒想到的是衛光啟的合同不難解決。
但到了第二日……
楚懷毅和兒子、以及兒子的朋友一起用了頓早餐後,便整個人有些不對了起來。
觀察了好幾天後,才終於下定決心一般將楚深和拉到了一邊。
“怎麼了爸?”
楚懷毅面上表情有些古怪,像是隱忍著怒氣又不好發作:“兒子,你之前借曹律師就是為了給小衛處理事情吧?”
楚深和點了點頭,這沒什麼好隱瞞的。
楚懷毅眼神複雜了幾分,語氣艱難:“深和,你應該是喜歡女子的吧?”
???
楚深和眨了眨眼,他其實並沒喜歡過誰,但,“應該是?”
楚懷毅聽出他的不確定,面色明顯緊繃了幾分,“那,你應該不喜歡小衛吧?”
楚深和:“……”
他好笑地搖頭:“爸,您在想什麼,我不是說了,隻是朋友。”
楚懷毅定定看了他幾秒,沒看出任何心慌的色彩,才緩下神色,卻也沒放鬆。
“兒子,那爸爸建議你還是要和小衛走遠點啊。”
“為何?”楚深和有些不解,衛光啟在大宣便是禮部侍郎,雖說是進去混日子的,但基本的禮儀、待人接物之道也學得極好,不應該惹了楚懷毅不喜吧?
“你不喜歡小衛,但爸爸觀察了好幾天,那個小衛喜歡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