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同時開口, 又同時沉默。
片刻後,還是諸伏景光先開口了。
“我們見一面吧。”
得到電話另一邊的回應,諸伏景光迅速離開了修理店, 確定自己身後沒有跟蹤的人後,就到了和降穀零約定的地方。
坐在對面的幼馴染喬裝得嚴嚴實實,但諸伏景光依然一眼看出了他身上的壓抑的陰鬱。
諸伏景光猜到他一定是又知道了什麼關鍵並且十分糟糕的事情, 本來就沉重的心情更上一層。
但是在降穀零看過來的時候,他還是勉強打起精神, 開口道:“zero, 你說要問我什麼?”
降穀零垂眸看著桌面, “hiro, 你知不知道有個叫做白蘭地的代號成員。”
諸伏景光微微怔住, 繼而搖了搖頭。
“我從來沒聽過這個代號。”
但他也立刻意識到了白蘭地和科涅克兩個酒名之間的聯係, 心中一緊:“難道你覺得他就是那個……控製鬆田的人。”
降穀零輕輕地嗯了一聲,將自己在矢野家知道的情況完整地說了一遍。
雖然現在還沒辦法解釋兩年前11月6日港口.爆炸的時候出現的科涅克, 但是在如今,他已經沒辦法去反駁自己的心了。
“不是科涅克殺了鬆田陣平,而是這個不明身份神秘莫測的白蘭地設計或者引導了爆炸案, 製造了鬆田陣平的死亡。”
“毀掉他的信息, 對他進行精神控製,讓鬆田陣平這個人,從社會意義上徹底消失, 變成組織的科涅克。”
降穀零每說出一個字,都感覺心臟被碾過一輪。
那個本來肆意灑脫的家夥, 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才變成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 那種漠然倦怠的樣子。
諸伏景光同樣像是嗓子被堵住了一樣,好久才能勉強說下去。
“zero,昨天我有些事情還不確定,所以沒有立刻告訴你。”
“我、昨天看見科涅克的時候,他好像認不出我了,關於上次班長說的視力問題,我覺得應該是沒錯的。”
他將那兩張帶著褶皺的紙遞過去,降穀零的目光凝滯在上面交錯重疊的假名間。
那兩行一模一樣的文字,像是兩條帶刺的藤蔓,攀爬在兩人敏銳的神經上。
“要告訴萩原他們嗎?”
新的問題被提出來,結果是兩個人再次的靜默無言。
“先不告訴他……等幾天,暫時也聯係不上他。”
兩天前在醫院的時候,諸伏景光提出了一個可行的建議:讓降穀零幫萩原研二申請轉入公安,接受培訓,合格後順理成章地加入行動中。
“前期的培訓是必須的。”諸伏景光無奈地強調,“除非你願意接受隻作為公安的協助人。”
萩原研二當然不可能接受後者,他不想再被排除在外,不知全貌,隻能在降穀零和諸伏景光需要的時候提供幫助。
但如果接受培訓的話,就必須進入一段時間的封閉環境。
“說到底,小諸伏還是站在小降穀這一邊啊。”萩原研二當時幽幽地說道。
這和降穀零要求的暫時不出現,被公安保護,就結果上來說完全沒有任何區彆。
但偏偏諸伏景光戳中了萩原研二的死穴。
萩原研二如果想要以最快速度幫上鬆田陣平,就需要完整的情報和有力的支援,而在日本,沒有比公安更能做到這一點的勢力或人。
他不會為了自己的安全放棄尋找鬆田陣平,但是為了鬆田陣平,卻隻能暫時蟄伏。
明知道是計謀,還是不得不跳進陷阱。
看起來溫柔體貼的諸伏景光,其實是一個擅長隱忍並且非常擅長抓住時機的人。不動則已,一旦開始行動,就是乾脆利落的一擊必殺,某種程度上,非常適合狙擊手這個身份。
“如果小陣平在這裡,一定會說,hiro旦那果然還是這麼可怕這樣的話吧。”
在諸伏景光即將和降穀零走出房間的時候,他聽見萩原研二說出了這句話。
鬆田陣平在警校期間給景光起的外號一出來,那段短暫又絢麗的過往、連帶著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都從塵封的回憶中走出。
諸伏景光注意到,就算是旁邊始終寒著臉的降穀零,都忍不住因此恍神了一下。
當時他又回答萩原研二什麼來著,哦對,他隻能苦笑著回頭:
“你也不差啊,萩原。”
這種一句話就讓人動搖的本事。
“等他結束公安的培訓後,就立刻告訴他吧。”降穀零道。
現在的問題是,鬆田陣平被琴酒帶去哪裡了,是不是在景光調查到的那個據點中。
那個地方是做什麼用的。
他是不是正在經曆再一次……折磨。
如果鬆田陣平能聽到他的擔憂,一定會非常肯定地告訴他。
沒有。
鬆田陣平隻覺得無聊。
自從和希拉認識後,他就開始和幻覺為伴。
這種東西在平時很不方便,沒有吃藥的時候隻能自己想辦法分辨,再加上希拉來平衡感官。
但是在實驗中,幻覺被希拉調整到觸覺方面後,彆說疼痛了,就連溫感都變得遲鈍。
而且希拉對於藥物副作用的規則扭曲相當強硬,對身體有益的就是正效作用,對身體有害的一律歸為副作用。
所以不管最後注射了什麼,吃下去什麼藥,哪怕在儀器上的數據都明確地表現了藥物反應,除了有點犯困,鬆田陣平沒有任何不適。
他不能把自己不科學的無聊表現得太明顯,更不能真的在實驗中睡著,於是一整天都掙紮在清醒和快睡著了之間,仿佛強行聽一場外文哲學課的差生,顯得相當疲憊。
當晚,終於可以回去休息的鬆田陣平拿到了新藥和一個電話。
他這時候已經不那麼急迫。
彆管什麼藥,他目前最需要不是抵抗幻覺,是找張床好好的睡一覺,哪怕有人對著他放防空警報,他恐怕都能直接睡著。
但他的如釋重負卻被電話那邊的人誤會了。
“不要過量。”對方警告道,“你的腦子還有用,彆浪費它。”
“……啊,知道了。為什麼和之前一樣?”
鬆田陣平應道,有點意外地打量著藥瓶上面和之前一樣的SOI-H。
“我很滿意現在這個,沒必要再為它重新起一個名字。”
鬆田陣平算了算藥量,估計了一下,驚訝道:“一個月的?”
對面的人輕笑一聲,“這是你聽話的獎勵。”
電話掛斷的聲音響起,鬆田陣平依然站在原地。
他忽然意識到,如果他在今早那種煩躁的情況下完成檢查,最後終於拿到新藥,還是超出他預期的量……現在的心情是什麼樣的?
會不會真的覺得是聽話的獎勵?
這才是故意讓他斷藥的原因。
鬆田陣平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點凶險。
[你聽什麼話了?沒有炸掉研究所?]希拉冷不丁開口問道。
鬆田陣平:……
他剛生出來的一點沉重消失了。
鬆田陣平無語地捏住了藥瓶,但又想起早上也是多虧了希拉,才讓他意識到了自己對SOI-H已經產生了輕微的精神依賴。
[希拉,謝謝。]
[為什麼要謝我?]希拉疑惑地問。
[……]
鬆田陣平隻好一邊往外走,一邊給非人類補課。
而希拉的人類觀察記錄的厚度飛速增加的時候,諸伏景光和降穀零卻已經急瘋了。
三天、五天、十天……
鬆田陣平始終沒有回來。
諸伏景光不知道第幾次去了修理店,他站在地下室,手裡拿著那張字跡清晰的留言條。
“時間不定”幾個字在白熾燈的照耀下,像是利刃的反光,忽地透出某種血腥的不詳。
降穀零開始以波本的身份,瘋狂地搜集科涅克的信息。
從情報組內部開始,瑪克是第一個倒黴的,接著是所有和科涅克搭檔過的情報人員,接著就是其他部門。
本來組織裡謠言紛紛,許多人以為波本隻是個能力強點、和科涅克不清不楚的新人。
但是當他露出獠牙,用無孔不入的情報搜集和一流的洞察力進行狩獵時;當他輕描淡寫地挖出每個不配合他的人隱秘,又當做戰利品擺在台面上後——
眾人才悚然地意識到,他是真正的情報專家,也是不擇手段的惡狼。
波本的動靜如此之大,涉及面如此之廣,連僅僅是認識那兩個在和科涅克搭檔任務中死去的代號成員的,都被波本毫不留情地試探了一遍。
最後,他坐在了貝爾摩德面前。
“你這麼囂張,就不怕朗姆對你問責。”
美豔的金發女人,慢條斯裡地切開白骨瓷盤中的牛排,將一塊熟成的牛肉優雅地放入口中。
而她對面,同樣金發又俊美的青年輕輕歪了下頭:“怎麼會呢?我對朗姆大人可是忠心耿耿的。”
暖黃色的燭光映在他的臉上,柔和了他身上那種若有若無的危險和陰沉,隻剩下惑人的笑容掛在唇邊。
讓旁邊經過的客人和往來的服務生都忍不住悄悄飄過來目光,用自以為隱蔽的視線打量這對看起來極為般配的男女。
但是他們聽不到,掛著無害笑容的金發青年,嘴裡面說出來的話卻冰冷得惡毒:
“朗姆大人一定和我一樣,都想知道他的死活。”
“我倒是更好奇,就沒人擔心那個家夥徹底失控?如果是我的話,這種不安定因素怎麼也要想辦法控製起來。”
“你怎麼知道沒有控製呢?”貝爾摩德剛一開口,便覺得不妙,她輕微地掀起眼簾,果然,對面的金發青年露出誌得意滿的笑。
“沒想到還是被你套進去了。”
她喟歎一聲,“真不愧是最近風頭正盛的情報專家,朗姆身邊的紅人。不過想知道什麼 ,總要讓我也滿意才行。”
“你對彆人的那一套,可用不到我身上。”
“你想知道什麼?”波本含笑看向她。
“聊一聊……廣島?”
金發青年虛偽的笑意像是初春的冰層一樣碎裂,目光如寒潭滲出寒氣。
“難道你查不到嗎?”降穀零做出漠然的表情,故意沒有立刻回答。
他知道現在有無數人查過了安室透的情報。
一般情況,最多隻能查到公安的那一份,但是如果有某些手段高超的情報人員,繼續深入探究下去,可能就會發現科涅克在其中的痕跡。
越是聰明人,越會對自己親自調查和推理出來的東西深信不疑。於是雙重補丁後,這份資料堪稱天衣無縫。
“就是因為查到了才好奇,他幫了你這麼多,你們兩個又怎麼變成現在這樣?”
降穀零垂眸,這部分其實並不好編,畢竟他和鬆田沒有核對過細節,說的越多,反而越容易被人抓住漏洞。
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就是鬆田陣平如果聽到了,是會配合他的。
所以儘可能地描述得抽象一點,誇張一點,再融合一點彆人對鬆田陣平、不對,是科涅克的印象,然後辱罵一下,大概就可以敷衍過去。
於是金發的俊美青年低著頭,嗤笑一聲。
“幫我?”
“那家夥真的知道怎麼幫助彆人嗎?”
貝爾摩德果然怔住了,拿起紅酒杯的手微微頓住,身體也不自覺微微前傾。
降穀零餘光注意到她的細微動作後,借著低頭的陰影掩藏表情,繼續輸出。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哪怕是野獸都比他像個人。”
他冷笑道:“難道你覺得他對待人和對待手中的零件有什麼區彆?他是不是覺得這也是一種實驗,隻要精細打磨過,然後放進合適的位置,一切就會按照他想要的方向去運行,然後獲得實驗數據?”
波本抬起頭,那雙紫灰色的眸子中閃過恨意,語氣輕緩地像是在咀嚼科涅克的血肉:
“既然如此,我也要讓他嘗嘗同樣的滋味。”
貝爾摩德本來優雅得毫無縫隙的笑容消失了,眼中閃過一絲震撼。但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露出恍然的神情。
降穀零覺得自己大概是忽悠成功了,但貝爾摩德的反應又讓他有點不確定起來。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你滿意了嗎?”
他看似冷漠實際上是試探道。
“波本。”
貝爾摩德的表情有點複雜。
“奉勸你一句,不要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科涅克身上。那家夥雖然的確愚蠢又不通人心,但他的身份,可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什麼意思?”
降穀零心中一緊。
“意思就是……他的地位不可動搖。”
“不過看在你這麼可憐的份上,就提供給你一點點消息吧。”
貝爾摩德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像是憐憫。
“不要想著去查科涅克的過去,那種東西,不存在的。”
“科涅克,就隻是某人一個惡劣的玩笑而已。”
外面一聲轟鳴。
下雨了。
諸伏景光背起琴包,撐起傘,走進漫漫雨幕中,柔和又冰冷的風帶走他身上最後一點硝煙味。
不遠處的萊伊看著他打著傘走來的身影,忍不住心中再次升起那種已經轉過很多次的念頭。
蘇格蘭這個樣子真的很不像是狙擊手,也不像是他所打聽到的那樣。
“蘇格蘭到底是怎樣的人?”
從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萊伊就意識到了突破口除了蘇格蘭本人以外,最有可能的就是在琴酒身上。
但是琴酒不是那麼容易接近的,於是他曲折又不著痕跡的接近了伏特加。
“蘇格蘭……”
伏特加露出一言難儘的表情,“你問這個乾什麼?雖然你們兩個人現在搭檔了,但是隻要正常相處的話,他也不會做什麼。”
“也就是說,他在彆的情況下,有可能做危險的事情?”
伏特加卡住了,半晌,憋屈道,
“你不招惹他就沒事。”
看伏特加不肯說的樣子,赤井秀一換了一個問題:“其實我隻是好奇他為什麼能在三個月內成為代號成員。”
伏特加頓時恍然,但隨即表情又古怪了。
“這個啊……其實也很簡單,隻是因為他三個月完成的任務量,已經超過了彆人一年的數量和質量而已。”
赤井秀一指縫間的煙差點燙到了手。
”怎麼可能?”
最重要的是,他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任務?
正常來說,交給外圍成員的任務都是有等級和數量限製並且逐步遞增的,就算是訓練營的教官,也沒權限給一個人這麼多任務吧。
除非……
“是大哥的任務。”伏特加滄桑地說。
琴酒手裡的任務怎麼可能有限度?
笑死,根本做不完。
正好趕上一次篩查,他們兩人整整三個月幾乎沒有停下來過。
“你呢?”赤井秀一冷靜地問道。
伏特加的表情幾乎可以說是慶幸:“因為蘇格蘭認錯了人,所以我在最開始就被蘇格蘭一槍打進醫院,住院了。”
這也是蘇格蘭最開始加入組織的原因。
要麼賣身進組織,要麼死。
“……這麼做不怕蘇格蘭心裡積怨嗎?”
伏特加沉默了一下:“他看他像嗎?”
赤井秀一:……
他不確定。
蘇格蘭一直給他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這個人除了動手殺人的時候,平時都是一副溫和的樣子,包括在居酒屋或者酒吧喝酒時,甚至吐槽幾句最近任務太多,他養的花沒時間回去澆水了。
但是一個人情緒過於平靜了,反而有種怪異感,就仿佛對他而言,在組織裡拿起槍殺人和去普通的公司做文職沒有任何區彆。
他心裡沒有好壞和善惡之分,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殺人,原則和邏輯自成一體。
蘇格蘭在組織內的名聲如此的低調,因為除了可以算作他的上司的琴酒以外,他完全平等地不在乎每個人的態度。
簡直近乎傲慢。
而這樣的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被欺騙,被彆人戲弄。
所以那個戲弄了他的科涅克,就成為了蘇格蘭的執念。
和大肆搜尋科涅克的波本不同,蘇格蘭的動靜依然隻有少部分人知道。
而最近這個月已經和蘇格蘭差不多成為搭檔的赤井秀一,正是親眼見證他一點點失常的人之一。
但蘇格蘭連失常也有種詭異而規律的冷靜,他的態度和之前沒什麼變化,隻是平均每天去撬一次,據說是科涅克的某個安全屋的門。
“你今天……”也要去嗎?
諸伏景光看見萊伊皺起眉,就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笑容不變,頗為和善的道:“我先離開。”
諸伏景光看見萊伊仿佛被噎了一下的表情,也再沒有說什麼,徑直轉身離開。
他大概知道自己在萊伊眼裡已經變成了很奇怪的形象,但是如果不趁著現在去強化他需要找到科涅克的理由,之後的行動會更難展開。
而且,諸伏景光捏緊了傘的手柄。
已經整整一個月了,他到現在為止,能做的也隻是通過琴酒確定鬆田陣平依然就在那個疑似存在實驗室的據點中。
至於為什麼一次次去那家修理店,是因為他發現,那邊盯梢的人既不是朗姆的也不是琴酒的,應該就是科涅克自己的手下。
這些人應該是提前被科涅克打過招呼,從來沒阻止過他的任何行動,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會幫他遮掩……還會修好那個修理店的密碼鎖……
而且諸伏景光意識到琴酒和科涅克似乎有種默契,他不會進入科涅克的安全屋。也就是說,這裡看似被組織的人知道,但是實際上是科涅克完全的私人領地。
諸伏景光剛剛發現這點的時候,本以為科涅克在這裡會稍微留下一點暗示。
但是他找遍了上下三層,都沒有在其中找到一星半點的痕跡。
最後,他不得不滿心苦澀地承認。
鬆田陣平從來沒想過向他和降穀零求助。
他站在對立面的時候,哪怕明知道可能會被傷害,也毫不猶豫地對他們交出信任。但卻沒有哪怕一次,想過向他們尋求幫助。
諸伏景光疲憊地閉了閉眼,前幾天,zero甚至試圖上報,想要通過公安去找理由探查那棟樓裡面的情況。
但是沒想到,那棟樓中的各種企業上上下下關係網錯綜複雜,直接牽連到了某些議員,於是證據不足的審查輕而易舉地被壓了下來。
要是這兩天再沒有鬆田陣平的消息,他打算……正在諸伏景光心中轉過一點危險的念頭的時候,他接到了降穀零的電話。
“hiro,出事了!”
“萩原研二到了那棟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