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1 / 1)

話是這麼說, 當日傍晚,一口漆銅敞口圓肚水缸被兩個家丁抬進了正院。

胤奚一下午都守在東廂房裡,表面上氣定神閒, 耳朵卻一直豎起留心著正房的動靜。

到了掌燈時分,他本以為穩妥了,忽聞門外響動, 走出去看到那口缸, 胤奚心中莫名一緊:“這是什麼?”

家丁隻說是家主吩咐抬來的。不一時, 又有兩個家丁提著水桶入院, 往返幾次,將水缸注滿。

隨後不久, 二掌事也進來了,手裡提著一隻魚簍。

看見胤郎君, 全榮含笑與他招呼一聲,將簍裡的四五尾鯉魚倒入缸中。

金鱗鯉魚。

胤奚呼吸一抖:“這是……給我的嗎?”

遊魚一入水, 便歡快地擺尾遊動起來, 一滴水珠崩濺出來, 正落在胤奚眼尾旁,恰如一滴清涼的淚。

他在暗藍秋暮中,轉頭望向正房燈火暖溢的窗扉。

胤奚曾在設法殺庾洛神的時候,想過用金鱗鯉魚作為祥瑞,放入韋陀寺的聖明池中引庾洛神上鉤。

那時他還未想到火燧粉的辦法,左思右想,隻有曾在大市胡商那裡見到的金鱗鯉魚,最符合他的計劃。

然而金鱗鯉魚價貴,他拿出全部身家,也隻買得起三兩條。

但那時他已被庾洛神逼得瀕臨崩潰, 為了逃離那個惡魔,胤奚還是咬牙買下了鯉魚。

他在羊腸巷的耳室裡置了一口缸,把它們當祖宗供著,日日精心地喂養它們,像奉養著自己終會來臨的自由。

直到庾洛神派人放火燒他的家。

那場始料未及的火,燒塌了他家徒四壁的房子,險些熏嗆死小掃帚,也一舉燒光了他的自由。

他至今還記得那個深夜,在左鄰右舍的指點之中,他從廢墟裡看到那幾條死魚時的心情。

不如死了的好。他當時如此想。

他無法形容他是何等痛恨自己的愚蠢,愚蠢到會把生路寄托到幾條無比脆弱的魚身上,他更加痛恨,比魚還要命如草芥的自己。

所以,還是去死吧。

死了,便可以和阿爹阿娘團聚了。

可是一隻腳已經邁出去,一種濃烈的不甘又湧上他的心頭——憑什麼他就命如草賤,任人宰割!憑什麼那些生來錦衣玉食的士卿,可以肆意妄為,輕易決定他人的生死?!

若賊老天是這樣不開眼,他死了又能到何處喊冤?!

……

這件事,女郎在庾洛神死後夜審他時,沒有問過,他也從沒有提起。

原來這樣的細枝末節,女郎也早已知道了。

二管事見胤奚站在魚缸旁邊愣神,說道:“咱們娘子並沒有交代是給誰的,隻說是喬遷之禮。”

胤奚濃密的長睫簌簌一顫。

蚍蜉試圖以小小詭計撼動天人的心,而心如明鏡的天上之人便當真沒有拂袖趕開它,反而容許它棲息在她的腳背。

怎麼可以對他這樣好。

夜漸漸黑了下來,撥雲校場的女衛駐進府裡後,以後上房的安全便由她們代替玄白和允霜負責輪守。這第一日當值的是同壇和陸荷,玄白與她們交接時,誇張地千叮嚀萬囑咐:

“你們可千萬盯緊東廂的人,千萬不能讓他摸進主子的房間!”

說起來也是讓玄白鬱悶,昨日大宴上大家都喝得高興,裡院外院皆是自家護衛,所以主子便免了他的值夜。誰想就這麼一夜的功夫,一夜!就被姓胤這小子鑽了空子,住進了正房!

兩名女衛不明所以,夜晚用心留意。

可看來看去,也沒見那胤郎君去往一廊相通的正房,他隻是安靜地坐在東屋外的台階下,捧臉癡癡地看了半宿魚。

“娘子,小胤郎君沒有過來呀。”

束夢服侍謝瀾安就寢前,想起娘子之前的囑托,順嘴提了一句。

下午那缸魚搬進來之後,謝瀾安便吩咐束夢,若胤奚過來,不許讓他進門。

她可不想再聽他說那些層出不窮,令人招架不住的討乖話了。

“沒有麼。”謝瀾安也有些意外,穿著雪白的中衣朝關閉的菱窗看了一眼,輕輕點頭,“這樣就比較乖了。”

·

浮陵銅礦案驚動朝野,與百姓恨斥凶手不同,謝瀾安的大義滅親之舉符合清流風尚,反而得到太學的一片稱讚。

士林對謝瀾安的風評扭轉,罵她的變成了世家。

他們越不滿,謝瀾安越是借這個由頭拿原家開刀,手腕雷厲地收沒了原氏的家產與田籍。再擬折上表:期限之後,再有私藏府兵超額者,按叛黨同罪論處。

庾氏兵亂的餘波尚未過去,世家見識了謝瀾安的心如鐵石,心有戚戚,隻得不情不願裁剪了府兵。

這第一步革新相對順利,何羨在戶部那邊卻碰了壁。

他如今任職戶部左侍郎,上無尚書,便由他代理戶部諸事。人人都知道他是憑著裙帶關係進來的,但何羨精於數術的本領在那,由不得同僚不服。

這日,他捧著黃白兩冊的戶籍簡記,轉過尚書省外的宮路,去蘭台找謝瀾安,見面先歎,愁得直搔頭簪,道:

“南渡以後,世家與平民一直分成白籍與黃籍,如今想要合籍,便先要清檢土地。世家的田產置業多半不在京城,而在僑置郡內,地方大族又往往與當地豪強有所勾結。所以倘若世家不配合……女郎,難呐。”

所謂僑置郡,便是南渡初時,朝廷在江左為這些渡江避難的中原世家,按北方原本的郡名新設的郡縣。

之所以如此,為的是安撫世家,鞏固當時尚不穩定的政權,也是給漢室君臣心中留一個念想,以圖將來克複神州,重回故土。

誰想悠悠百年過,這中原始終沒能收複,世家優享白籍的特權卻代代承襲了下來。

庾太後便曾下令重修戶籍,卻因世家的阻撓推進不順,最終也未能成功。

謝瀾安的官服從朱地繡衣換成了玄青地大料圓領朝袍,白綾紗的交領裹束玉頸,鴉鬢黛眉,分外精神。她聽後,想都沒想道:

“那就分派京官下去,到各個郡縣去統一清檢土地。”

她讓何夢仙將戶籍混亂的情況擬個折子,與自己的建議一並呈給陛下。

陳勍閱後,又著吏部儘快擬出下派的官員名單。

誰知擇選官吏時,又有阻礙。謝瀾安點名不要出身世家的官員,而要有真才實學的實乾派。可眾所周知,大玄的官製曆來是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縱觀朝廷六品之上,都無符合她要求之人。

這便是“實行土斷清田”和“廢九品官人法”的互為表裡,真正牽一發而動全身,處處有掣肘。

可如若不先清田,便無法動搖門閥根基,更談不上進一步推行寒人策舉了。

吏部的人推脫,謝瀾安寒聲作色:“那就用六品以下的寒吏!反正世族公卿久以清談無為為高尚,真正作為的都是底下人。隻要是想奔前途、做實事、不怕得罪人的,隻管放手去辦,後面有我謝瀾安頂著!我頂不住,還有陛下!”

有她這番果決的態度,土斷的章程才算推進下去。長信宮裡,枯黃的秋葉落滿了蕭條庭苑,庾太後握著一隻手爐坐在空曠的紋花窗前。

聽到皇帝特意派人送來的這個消息,太後失去精銳氣的眼裡,目光微微閃動。

重陽後,荀尤敬登府來拜訪崔膺。

他順便帶來了自家的小孫女荀朧,打算留下交給謝瀾安教導。

天下文宗能放心地將自己的孫女交給自己的學生教,既是肯定謝瀾安的學識,又是進一步向外人展示,他對於她在朝中舉措的支持。

書房中雅香宜人,謝瀾安看到那梳著兩隻包發鬏鬏,粉潤乖巧的小女娘時,卻有些顧慮,為老師奉上茶,道:

“福持機靈乖巧,我自然願意教她,但老師若因厚愛我,為了給我倚仗,才讓福持小小年紀離了家,離開祖父祖母,學生萬萬不敢受。”

“也不全是因為這個。”荀尤敬跽在方褥席上,打量著屏風旁懸掛的水幛字書,啜了口茶,“自古易子而教,這孩子……唉,你不曉得,鬼靈精一個,撒起嬌來能讓你師母慣到天上,放在我家是教不出來了。你能者多勞,不妨收她做個小弟子,空閒時點撥點撥就是了。”

卻不知受不了愛孫撒嬌的,究竟是師母還是老師。謝瀾安低頭一笑,老師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她自然答應下來。

反正對於撒嬌鬼的招數,她也算見多識廣了。

說罷了正事,荀尤敬終於忍不住指著屏風問:“這副劉君嗣的行書臨字,有六分你的筆意,卻醇意不足硬力有餘,莫告訴我你的書法退步到這種地步了。”

謝瀾安聽後,衝門廊外道:“聽見沒有,荀夫子誇你了,切不可驕傲啊。”

荀尤敬的批語對於謝瀾安來說自然是批評,可但凡換個人,能得到荀尤敬親口蓋章說,學到了“書道一品謝含靈”的六成筆意,那便是誇獎無疑。

荀尤敬一愣,他知道他這個學生向來眼高於頂,不喜與俗人接,什麼人的筆墨能夠讓她樂意掛到自己的書房中?

他才一回頭,卻見荀朧眨巴著一雙眼睛,捂住小嘴,驚豔地看向門外。

老夫子心覺不好,凝眉轉眸,便見一個豐肌雪膚,流風神秀的年輕人脫履來到屏風外。年輕人向他執禮,一把嗓音妙遏行雲:

“弟子多謝祭酒指教,定會克己勉勵,日新一日。”

就是他!荀朧神采奕奕地想,那個有著好聽聲音的人就是他!

胤奚話音才落,書房外傳來謝策的聲音:“瀾安,可是荀夫子來了?神略領舍弟前來拜侯夫子。”

荀朧圓溜溜的眼睛再次幸福地亮起。

隻見左邊是一個身穿天水碧襴衫端方君子,右邊是一個長相俊麗的慘綠少年……有匪君子!都是詩經上說的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的有匪君子!

荀尤敬嘴角不自如地動了兩動,百密一疏,福持這是掉福窩裡頭了……他轉頭看著得意門生,一臉莊肅:

“含靈,你若能扳過福持這個知慕少艾的毛病,老師,老師多謝你!”

說罷,他實在嫌丟人,沒坐多久便起身,卻硬是沒訓誡小孫女一句,親昵地拍拍小福持的發鬏,橫秋長歎著走了。

謝豐年卻還疑問:“是不是我等禮數不周,讓夫子不喜了?”

謝瀾安低笑一聲,在小女娘眼前輕輕打個響指:“回神。可不是給你白看的,以後乖乖讀書,小師姑給你的好處多著呢。”

荀朧兩手撐著軟席往前傾身,悄聲密謀:“難道還有比那位天籟哥哥更好看的美君子?”

這個,好像不常有——謝瀾安轉眸瞧一眼默默立在門邊的人,自從她送了那缸鯉魚,這幾日這小郎君反而安靜許多,也是讓人揣不透。她低聲道:“多著呢。”

謝策無奈搖頭。

胤奚站在眾人之後,無聲地注視那張勝於三春盛景的容顏。

他們三兄妹在書房說話,胤奚便暫且退了出來。荀朧身邊跟著兩個傅姆和一個年紀也不大的小婢子,貼身的臥具都是從家裡帶來的,束夢忙著收拾出娘子隔壁的廈館,掃灑停當,安頓行李。

忙了一通,束夢回身看見胤奚,笑著拍掌道:“這下好了,上房人多起來,便不冷清了。要不然我夜裡穿過庭廊,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

胤奚拈了幾粒魚食投進水缸裡,應和一聲,束夢又自語:“有了人氣兒,娘子大抵就不會總是多夢少眠,起身熬夜看輿圖了。”

這一句正被胤奚聽見,他倏地轉過頭:“你說什麼,女郎,總會失眠嗎?”

束夢隨口道:“唔……也不算經常吧,記得宮變的前一天,就是中秋前夕,女郎便一宿未睡,哦,就是郎君你不在府上的那天,第二天便是宮變了,女郎又一夜未睡,次日又在宮裡……”束夢扳著指頭數,“那便是連續好幾天沒睡過整覺呢。”

她的本意是敬佩女郎超人的精力,看到胤奚發暗的臉色,才意識到自己多嘴了,連忙閉上嘴,回屋做事。

胤奚的心跳久久不能平靜。

他離府的那夜……是為了照顧瀉肚的小掃帚,而次日回府時,發現女郎眼皮底下有淺淺的青影,他便有些在意。

胤奚本是一點就通的人物,記性又極好,經束夢一說,他不由又想起,他入府之後,有些晚上借口回羊腸巷,實則是去韋陀寺挖浮沙坑的那些夜晚,因他第二天回府後格外心虛,總會特彆留意女郎的神情——

仿佛……在他離開的次日,女郎或多或少都變得冷淡疏人,或者眼下浮著淺淡的青色。

就像一夜沒有睡好。

世上可有如此湊巧之事?

這意味著什麼?

他神情困惑地低下頭,目光下意識落在自己手背的朱砂痣上。

初相逢時。

——“先生是誰?”

——“你隻當我與你合眼緣,交個朋友......”

——“你我之間的香火情......”

“衰奴。”

一道清沉的嗓音打破他的深思,胤奚省過神來,眼前秋陽曖曖,遊魚戲水。他邁步進了正房,謝氏兄弟已經離開了,荀小娘子也被領去熟悉環境了,女郎獨自坐在書案後。

他隻聽謝瀾安道:“府裡的孩子多了,我想,你要不要把小掃帚也接進來,免得你經常記掛。”

謝瀾安說完,久久等不到回音,她抬頭,看見胤奚直怔怔地望著她。

他的眼神茫然而深邃,又帶著種莫名的心疼,就仿佛他錯過了很多過錯,在很生很生自己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