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 49 章 他怕他瀆神(1 / 1)

荀尤敬看見這些年輕學子對謝瀾安的態度轉變, 心中五味雜陳。

昨天那孩子在這裡被罵得那樣狠,還想著穩住大局,他這老頭子礙於表面上的疏遠作態, 卻不能回護她。

昨日回府後,荀尤敬越想越難受, 思及含靈的處境,便動了夜訪王宅的心思,想遊說王丞相相助抗庾。

隻是將要出門時, 卻接到含靈遣人送來的信件,上書隻有一行字:“老師勿憂, 敬請勿動。”

荀尤敬信任自己的得意弟子, 便未出門, 一覺醒來,才知金陵的天已經變了。

好在今日雲開雨霽, 他從人群中尋到楚清鳶的身影:“你便是那寫檄文的郎君吧,傷情如何了?”

有天下文宗荀祭酒這一問, 楚清鳶覺得自己受再重的傷也值了。

他左肩中箭,昨日被關入太學後,有個膽子大的太生幫他拔下箭矢,學中沒有金瘡藥, 隻得先胡亂地包紮止血。他因失血過多, 唇上沒有什麼血色, 依舊落落大方回了一禮, 道:

“勞先生掛問,小子無礙。”

荀尤敬讀過那篇雄文,對此子才氣頗為欣賞,心中卻有些奇怪:含靈既是假意作戲, 應該會暗中送些傷藥進去才是啊……或許是昨日事關重大,頭緒紛亂,忽略了也未可知。

華羽見老師關懷後輩,便主動問楚清鳶可需幫忙送他到醫館。

楚清鳶心中欣然,不願被人看輕,道謝婉拒,說可以自行去療傷。

一眾太學生就此分彆,各回各家,一路走還不住議論著外戚做亂的事。

楚清鳶身上雖痛楚,但一想到自己的文章即將被士林傳誦,便又誌氣躊躇起來。

他憑著一口精氣神支撐,拐過兩道街口,正欲找間就近的醫館,眼前忽罩下一片暗影。

楚清鳶身邊恰有一面酒幡遮擋,他下意識抬眼,對上一雙狠利陰冷的眼睛。

謝演。

楚清鳶心中一沉,不等後退,雙臂已被從後貼上來的兩個壯漢鉗住,肩上傷口瞬間裂開,滲出殷紅的血色。

“我說沒說過,你千萬不要打著借本公子的勢,往彆處攀援的算盤?”謝演這兩日恨得心都長了草,注視楚清鳶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

“你非但敢騙我,還敢自曝代筆之事,害我丟儘了臉面!”

“救——”楚清鳶才喊出一個音節,嘴巴就被堵住。謝演沉聲道:“套起來帶走!打殘算我的!”

·

紫宸宮,宮娥內侍皆退,隻剩下陳勍與謝瀾安一君一臣。

謝瀾安鬆弛地立在織錦地衣上,垂著兩手,神容靜雅。

陳勍看向這一早上沒說多少話的女郎,開口道:

“朕知你的顧慮,朕不妨對你直言,朕被掣肘多年,做夢都想求得君臣相須,魚水相得。朕想要南朝中興,想求一個海清河晏的大玄,想有朝一日在洛陽太極宮中祭祖先,而非在這偽造的江南宮廷中,做個行屍走肉!為此,朕願日新勉勵而求賢,而非杯弓蛇影以疑人。”

謝瀾安不動聲色,隻恭謹地應道:“陛下誌存高遠。”

錦繡文章或駢麗言辭,她看的聽的夠多了,沒有哪個帝王初臨大寶時,不是誌高氣盈,一心想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偉業。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僅憑三言兩語,還不足以令她刮目。

陳勍搖搖頭,心知這是敷衍的客套話,她顯然還與他隔著一層謹慎。

少帝長身而起,旒珠輕碰,他走下階。

眼前的女子如此年輕,他比她更年輕。

陳勍雙目炯炯,在謝瀾安面前,以九五之尊行弟子禮,一躬到地。

謝瀾安目光倏爾深沉。

“朕自幼景仰娘子之才,曾求父皇請娘子做東宮侍講,而不可得。那時候的謝娘子,還是謝郎君。今天不負我,重逢賢才,想來我雖德淺,應不至冥頑不可教化。”

謝瀾安掌心收緊於身側,她注視那襲向她垂首的龍袍,泰然受之,並未避讓。

陳勍便笑了,抬起頭,眸光灼采動人:“女郎以北伐教母後,敢問以何事教我?”

謝瀾安直到這時才退身避了避,同樣以大禮回拜,她面無惶恐,聲音清沉:“臣不敢當陛下大禮。上有問,臣鬥膽直言,當務之急,應行土斷、去府兵、開策舉。”

行土斷,便是重新測量田地,重修黃冊,收回世家豪族手中強占的田澤,還於國民。

去府兵,便是削減門閥中大量蔭庇的部曲,避免庾奉孝蓄兵之亂再次發生。

開策舉,首先要廢除實行了近百年的九品官人法,打破世家舉官的壟斷,給寒人以入仕的途徑。

稅製,兵製,官製。

每一條都是針對世家的章策,每一條,施行起來都可預見其中的艱阻。

陳勍直視著謝瀾安的眼睛:“世家根深,何者先來?”

謝瀾安聽到這句話,便知這小皇帝,可不是隻會禮賢下士的無謀少年。

她知道皇上真正問的是什麼,笑出一聲,唇角彎起的須臾眼中溫度冷卻,道:

“陛下放心,我謝家先來。”

·

回府的馬車上,謝瀾安神色如常,胤奚卻反常地有些沉默。

謝瀾安瞅他一眼,他便抿唇將視線移開,她瞥開眼,他再看回來。反正她不開口先問,這人便磨碾著自己的唇肉不說話。

謝瀾安和少帝周旋了一早上,也沒有這麼煩的,她指尖敲了敲雙腿交疊的膝蓋,“有話就說。”

“女郎,”胤奚開口就是帶著鼻音的啞聲,把謝瀾安嚇了一跳,他問:“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虧謝瀾安昨夜見他舉止若定,風範沉穩,還心誇他長進了,此時塵埃落定,怎麼還活回去了?

她問誰說的,胤奚眼珠烏黑水潤,“大郎君,他說陛下要拜女郎為少師,衰奴自是不配了……”

他說著,指尖小心搭在謝瀾安垂落的衣袖上,蜷指勾住,輕輕的:“女郎,彆不要我。”

謝瀾安直頭疼,大兄去趟會稽,怎麼也有逗人玩的閒情逸致了?

那小皇帝的確結結實實地行了個弟子禮,眼下這樣,謝瀾安也不能提了。她捏著眉心說:“阿兄嚇唬你,我不曾——”

話說一半,謝瀾安反應過來,抖摟開袖子睨著胤奚:“又找打呢?”

還敢告大兄的狀。

賴他這張天生純良的臉,總讓謝瀾安一不留神就忘了,他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四六不懂的小挽郎。

若胤奚連這點肯綮都看不透,她便真要清理門戶了。

胤奚沒有被拆穿的心虛,不折不撓地將手背塞到謝瀾安掌心底下。

他漫不經心垂睫的神態,竟學得兩分謝瀾安的影子,溫馴而佻達。

“不騙女郎,衰奴害怕。”

謝策問他怕不怕,殊不知他怕的另有其處。

這個中秋月夜,他看著女郎威重令行,山河入她眉眼,覆手便可翻雲,某個瞬間忽產生了一種不確定的念頭:

也許女郎骨子裡的那片孤冷,根本不需要彆人去暖。

惟其孤傲冷絕,才是她獨一無二的氣度與堅不可摧的盔甲。

隻有無知的凡夫俗子,才會憂心天人不染七情六欲,在高處不勝寒。

胤奚怕這是真的,那麼,他就不能再因自己的私心多靠進她一步……他所有不堪一提的小心思,便都成了匍匐在高山下的螻蟻。

他不怕做螻蟻,他怕他瀆神。

謝瀾安的手心裡不防蹭進一片溫軟,她眸光輕霎,隨手撚了把那片膩脂般的皮膚。

熟稔地做完這動作,她自己愣了愣,又抬手無情拍開。

叛亂初平,城中處處有禁衛軍戒嚴,掛著謝氏家徽的馬車一路暢行無阻。

車停府門前,謝瀾安才下車,盯著太學那邊的允霜回來,低聲與主子稟了一事。

謝瀾安聽說楚清鳶被謝演套著麻袋擄走了,不出所料地笑了笑。

想登青雲梯,就要付出代價,他當初選擇謝演,便該對那人刻薄狹隘的心性有所防備。

以為寫出一篇檄文便能青雲直上?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允霜是附耳與主子回報的,胤奚站在旁側,隻聽到“太學……楚……演郎君……”幾個字。

可女郎臉上的笑意,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雙星寒水冷的眸子裡,分明泛出了愉悅。

胤奚知道女郎針對外戚設局已有幾個月之久,其中大部分事情,都按女郎計劃的發展,唯有那個在太學寫檄文的人,不是女郎安排的。

但她如此留意他嗎?

胤奚面不改色地跟女郎進了家門。謝瀾安看見一夜未睡還在緊守門庭的謝豐年,眉心舒散,拍了拍少年肩膀,向他交代了幾句,說已無事了,安撫府內眾人,讓大家都去歇息。

胤奚看了眼女郎回房的身影,也回到自己房中。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又去湢室簡單地衝洗一番。

而後他從換下的衣服中,摸出一張折疊工整的紙頁,坐在書案前細細端詳。

姓楚那人寫的檄文。

好文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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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翱父子心事重重回到府內,王道真懷有一絲僥幸,問父親:“陛下獨留謝瀾安在內堂,會不會是……瞧上她了?”

王翱沉聲道:“瞧上倒好了!你看陛下像色令智昏的樣子嗎?他才經曆過外戚之禍,怎可能讓謝家變成第二個庾家。太後敗了,陛下下一步,隻怕要用謝瀾安對付世家了……”

謝瀾安做皇後有什麼可怕的,皇後困於後宮,終其一生不過是一隻金絲籠中雀。

王翱隻怕,陛下今日公然拜謝瀾安做少師,是虛晃一招,若小皇帝鐵了心將她安排進兩省要位,才是棘手。

“阿父,我王家當如何是好?”

“莫慌。”

王翱眯了眯眼眸,“世家紮在土裡的根深著呢,憑誰想撬動,無非先要在田籍蔭戶上打開口子。庾、何倒了,謝、郗、衛、原投誠了,金陵城的這些世家在天子腳下是鬨不動了,如此……便聯絡江左本土的大姓士族,與他們通個氣。虎未成文,已現食牛之氣,皇帝年紀輕輕,胃口卻不小,眼下不同舟共濟,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