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 31 章(1 / 1)

胤奚為謝瀾安撐傘的回途, 在院子裡遇見了一位身量頎瘦的灰袍中年人。

崔膺此次上京,除了帶來他的兩名學生,韓火寓與楚堂, 還有一位武學名家隨行,便是此人。

灰袍男人姓芮,名秀峰,芮家本是洛下將門種, 芮秀峰自幼承習家傳, 槍刀雙絕, 成名後又雜糅軍中技, 自創出一門芮氏槍法, 威勇了得。

他此來金陵, 是因幾年前在吳郡阮氏做客時, 相中了阮伏鯨的根骨資質,覺得阮伏鯨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意欲收他為徒。當時卻礙於阮夫人不願,不曾遂誌。而隨著芮秀峰年紀漸長,無意婚娶,想要尋一個親傳子弟來繼承芮家衣缽的想法便越發迫切,他這些年尋覓之下, 未見一人的資質過於阮伏鯨,所以一聽說阮伏鯨身在金陵, 便想來見一見。

隻可惜他來得不趕巧, 芮秀峰到京城時, 阮伏鯨已經從軍走了。

願望落空,說不悵惘是假的,芮秀峰是來向謝家主人辭行的。

“芮師如何就走?”謝瀾安連忙挽留, “匆匆來去,是敝府招待不周了。待我下次見到表兄,必與他說明芮師的一片青睞美意。”

她眼波輕轉,“芮師不如多留些日子,正好我身邊有幾個不成器的武把式,還望芮師不吝指點幾招。”

胤奚幾乎在女郎開口的同時,便默然收起了遮陽傘。

他很懂得女郎何時是心境鬆弛,何時又是心懷機略地與人接談,不可被脂粉氣掩蓋半分。

芮秀峰聽後,果然失笑一聲:“怪道謝娘子有個‘雁過拔毛’的綽號,鬆隱道人被娘子捉去畫輿圖,崔先生閒時又被娘子哄去,為貴府的小公子指點迷津,今日輪到老夫了。”

“哪裡哪裡,芮師說笑了。”熠熠的陽光落在謝瀾安的螓首蛾眉,為玉裾女郎平添一抹意氣。她笑:“明明是‘以誠待人謝含靈’。”

人儘其用的道理,到何時都顛撲不破,連姑姑都敵不過她軟磨硬泡,被她請去了謝家私塾,給那班新來的蒙童授一授課。

要知道謝瀾安拜入荀尤敬門下之前,書法便是由這位才女姑姑啟蒙的。

胤奚落在她身後側,將女郎的一顰一笑收入眼底。

她神采飛揚的意氣,世間任何風景都不能比擬。

芮秀峰一時未置可否,他是武學大家,眼觀六路,餘光無意間掃過胤奚的站姿,心頭微動,“這位郎君……”

胤奚轉頭,未等反應過來,一隻鐵鉗般的手已扣住他的小臂。胤奚下意識掙動。

芮秀峰那隻枯而有力的手分毫未動,行家一搭手,已秤出了這個年輕人的骨重,小小詫異:“小郎君有些力氣啊。”

從他蠐領楚腰的外表,幾乎看不出來。

胤奚留意著女郎的神情,見她似與這位武師說完了,自己不會多事,才垂眼隨口應和:“胤奚粗鄙,隻是一點蠻力氣。”

芮秀峰搖搖頭,他這身天生的南人骨架子可使不出蠻勁兒,那是巧勁。

他眯目朝胤奚的下盤多看了幾眼,若有所思。

·

“天時不如地利,淮水漲潮對軍旅的影響很大!所以用卜筮來擇取出征的時辰,並非一味迷信,而是必不可缺的望氣之術。”

“淮水潮汐年年如此,要說影響也許有,卻也微乎其微。”

謝瀾安一回廳子,便聽見韓火寓和謝豐年在爭論,淮水漲潮對戰事的影響。

年輕人精力旺盛,何況二人才午休完畢,精神百倍,各占據一張書案,互相引論駁斥,臉紅氣租,火氣一點也不比室外小。

見謝瀾安進來,其餘旁聽看熱鬨的人站起來一大半,被謝瀾安抬手按下。

她挑了張就近的方席坐,托著腮,饒有興味地聽二人辯論。

此前韓火寓和楚堂去過一次府上的藏書樓,如遇寶庫,之後便如饑似渴地借閱這些孤本,手不釋卷。謝瀾安極是大方,隨人取讀。她聽出韓火寓許多見解皆源自書樓,是個會活學活用的人。

相比之下,豐年除了嗓門大些,一心想屈詞服人,失於浮躁了。

胤奚先收好傘,體貼地為女郎端來一盞不涼不熱的果飲。他立在女郎身後靜靜聽了一陣,在一個間隙插進話:

“江北平原遼闊,江南水網稠密。我曾聽一位風水術士的朋友說過,潮汐天行船極有講究,或可借風,省數日行程,或不慎停泊在低渦,次日便被暗流襲卷到三十裡之外……不是微不足道的事。”

韓火寓出身名門,又拜得名師,很有些不以為然:“江湖術士的話……”

胤奚一向以溫吞遜默示人,聞聽這話,眉心卻一蹙:“坊間也有高人,我這鄰居不是神棍,他曾花數年時間遍遊十幾州,筆不離手,注記江河水路,對各地的山川形勝都有了解。”

他在謝瀾安面前柔得像蜜,此刻為朋友抱不平,聲線沉穩下來,卻也是清泉枕流,氣無煙火。

“此言不錯。”

崔膺緩步從雕花門走進,不知在外聽了幾許,“隱於市者不乏賢能,火寓,為師教導過你多少次,不可恃傲於紙上字句,還需躬行格物,爾曹讀書人,豈可四體不勤,一葉障目?”

“是,學生知錯。”

韓火寓連忙起身揖禮。他又轉向胤奚,慚慚一揖:“方才是我失禮了。”

胤奚沒有他那犖犖典雅的風姿,沉靜得像水下幽深的藻荇,微微頷了下頭。

他這才想起去看女郎的反應,連忙轉頭,正對上謝瀾安注視他的雙眼。

胤奚猝不及防,睫毛顫了顫,忙又將眼移開。

謝瀾安看著胤奚,是因忽然記起來,他之前的身份是坊間頂尖的挽郎。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胤奚憑這把嗓子,已經做到挽郎一行的狀元了。隻不過這個人人活時都不屑、人人死後離不開的“賤業”,在她的這座議事廳裡,不被人放在眼裡。

所以胤奚周旋於此,相當於將過往二十年的人生經驗抹零,重頭開始。

謝瀾安並不是個慈悲心腸的人,她狠得下心讓那些武婢經受和男人一樣的千錘百煉,她自己從重生以來,經曆了一場又一場人心險惡,也未嘗覺過苦。

可是這一刻,她看著那張不顯山不露水的臉,波瀾不興的心窩突然有一塊指甲大的地方,軟了下去。

玉不琢不成器。

卻莫名不願在這個風月都不亂體痕的小郎君身上,嚴雕狠琢。

·

有的人逆水行舟,也有人逆風執火,已有燒手之患。

郡學的塾舍中,老塾長委婉地對楚清鳶道:“你的人品與才學,我都知曉。隻是如今你的名聲不好聽,再在塾中教書,隻怕對學塾的聲譽……”

楚清鳶著一身洗舊的淺藍襴袍,一雙眼陷在鼻梁眉弓的陰影裡,神色不辨。

未等塾長說完,他已道:“清鳶明白,不會讓先生為難。”

老塾長看著眼前這意氣消磨的年輕人,確也為他惋惜,想了想,提議道:“眼下你仕途之路無望,不若投去北府,或能做個幕僚、記室。我記得你曾作過一篇《北伐論》,心誌昂藏,去另辟一條蹊徑,未嘗不能柳暗花明。武將麼,沒有那些文人相輕的忌諱,我還識得些熟人,可為你薦一薦。”

楚清鳶默然一瞬,搖頭道:“多謝先生好意。”

但他怎能離開金陵。

他無根無脈,去了前線不被人看重,隨便丟在某個營盤裡,等待他的隻會是生死難料。反觀金陵城內勢力多端,瞬息萬變,貴人們翻雲覆手間便有無數機會。

他需要一個轉機回到正軌,他不甘心就此沉淪。

如今朝中被太後把持,謝瀾安,又是太後身邊無出其右的信臣——那麼謝府的動向,便是金陵風向的嚆矢。

他離開學塾後,去了白頌發達後常去的那家旗亭。

正巧白頌這日逍遙無事,逛蕩過來買酒。他乍然看見面容清減,唇上生髭的楚清鳶,差點不敢相信這是從前被學裡譽為“小潘安”的人。

“……清鳶?”

“子辭。”楚清鳶從白頌身上的那件白地明光錦袍上收回目光,喚出他的表字。

他的中指指節上,有常年握筆留下的繭子,此時正捏著幾粒碎銀,在櫃前抬眼問白頌,“你喝哪種酒?”

白頌納罕地看著他,回說酴醾酒。楚清鳶為他付了酒賬,白頌終於回過神,嗬嗬乾笑幾聲:“你來找我,必是為著什麼事吧?”

從前他不學無術,死皮賴臉地巴結著前途大好的楚清鳶,如今調了個個,白頌卻沒有揚眉吐氣的感覺。

隻因楚清鳶的那雙眼睛太深沉了,沉得比從前更讓他捉摸不透。

二人入座,楚清鳶執壺給白頌斟酒,牽動嘴角笑了一笑,“子辭兄如今一日千裡,楚某一落千丈。不是特彆為著什麼,隻恐以後再想請子辭一席,便要去黃雀樓那樣的地界了。”

白頌打著哈哈,說哪裡哪裡,聽楚清鳶話風一轉:“子辭如此風光,想必在謝府很得主君任用啊,最近忙些什麼?”

白頌目光微動,聽出他在打聽主家事,隨口“嗐”了聲,敷衍道:“楚兄抬舉我了,我能有什麼可忙的。”

楚清鳶靜了靜,漫淡地放下酒壺,說:“是了,如今街邊乞丐都在唱我的那些事……不似從前那般與我交心,也是應當的。”

“啊呀,這是哪的話,我可不曾這樣想過!”白頌怕他覺得自己沒義氣,這才鬆了口風,“謝娘子為宮裡的太後娘娘做事嘛,才叫儘心儘力,我們這些底下人,自然唯主子之令是聽……”

楚清鳶不停地為他倒酒,白頌邊說邊飲,酒興上頭,話匣子也打開了:“旁的也沒有什麼,就是近日崔先生上京,謝娘子延請崔先生就北伐一事講武,府裡很有些熱鬨。唔……這也是謝家主對太後的忠心了。”

楚清鳶眸光冷漫地流轉,輕輕勾唇:“是麼。”

·

白頌吃得酒足飯飽,與楚清鳶作彆後,醉薰薰地回到了謝府為衣食客準備的代舍。

他一進屋中,眼中的醉氣便淡了,忙去沐室衝洗一番,換了身熏過香的衣裳,而後去謝宅求見管事。

出來見他的是二管事。白頌一見全榮,立即賠著笑表功:“今日那楚清鳶果然來尋我了,我便按照之前主家教我的說辭,與他說了。”

全榮點點頭,將一個裝有金銀錁子的荷包遞在他手裡,說:“做得不錯,回去等著家主以後的吩咐吧。”

“誒,誒。”白頌連聲答應,喜笑顏開地收起荷包。

他離開前,戀戀不舍地透過謝氏的門閥,往府門裡望了好幾眼。其實比起錢財,他更想能真正地進到裡院,被那位仙人一般的謝娘子支使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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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清鳶離開那間酒肆,布鞋踩上被日光曬得滾燙的石板長街,他倏地笑了。

白頌學問稀疏,卻不是傻。他平生精明好鑽營,最重利己,好不容易攀上了謝家這棵大樹,怎會輕易向外人泄露主家的事務?

除非有人教他這樣說。

故意混淆視聽,那他說的就是反話。

楚清鳶之前為向謝瀾安投名,用心研讀過她以往的著作詞賦。他一向不信以謝瀾安的清高,會甘願成為外戚的爪牙。

而方才白頌故意提了兩次,說謝瀾安對太後忠心——

楚清鳶眯了眯眼,雖然他眼下還不能完全厘清內情,但這裡頭,一定有什麼不對。

他如今已丟了學名,想東山再起,當然得另辟蹊徑。

三日後的清晨,楚清鳶經多方打聽,終於在市南樂律裡的一家伎館秦樓外,攔下了謝演的車架。

自從謝家三房從烏衣巷搬出去後,三房之子謝演的心氣兒就一直不順。

他自己還沒撈著一官半職呢,謝瀾安那小娘們居然就成了正三品的內宮禦史。前幾日,謝演想去那個什麼士林館,瞧瞧被京中士人競相追捧的地方究竟有何了不起,卻因沒有拿得出手的策論,受了冷落。

這會兒他才從溫柔鄉裡來,渾身的骨頭都泛著懶勁,不耐煩地撩起車簾:“何人攔我車架?”

楚清鳶立身在晨風下,清如露竹,自報姓名。謝演聽著這名字耳生,楚清鳶又取出一卷宣紙呈上。

謝演帶在身邊的詹使檢查過那紙張無異,交與郎君。謝演枯著眉頭一手扯過來,展開看了兩行,眼神從困倦不耐變得清醒了幾分。

他瞥眼看著車下之人:“這是什麼?”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人,謝演的學問雖不及長兄謝策,眼力還有幾分,看得出寫這篇文章的不是俗手。

楚清鳶回答:“這正是郎君您所寫的《北伐論》。”

謝演撚著那頁紙,眼中終於流出感興趣的神色,居高臨下看著這個寒酸書生:“哦,我想起來了,你是那楚什麼鳶,謝含靈看不上的冤大頭嘛。怎麼,沒處去了,想投奔我?那你豈不就是三姓家奴了?哈,哈哈哈!”

他肆意的笑聲回蕩在香閣錯落的長街,惹得許多徹夜作樂的歌姬樂伎們開窗觀瞧。

不知哪扇菱窗裡擲出來一條杜鵑手帕,裹著濃鬱刺鼻的胭脂香,打在楚清鳶的臉上,又飄飄然落在他腳下。

楚清鳶始終垂首,一言不發地由著謝演笑。

謝演笑夠了,又往紙上瞟幾眼,不得不承認,確實好文采。

可這就更可恨了,憑什麼一個下等出身的寒士,寫得出這般錦繡文章?

他略作尋思,看向楚清鳶的笑裡含著涼薄,“想跟著本公子,也行。但你要記住,我可不如丹陽郡公好性子,若教我發現你故技重演,是想借我的力攀附更高之人,你自己知道後果。”

“多謝郎君,清鳶不敢有二心。”

楚清鳶目送著謝府的馬車駛去,慢慢鬆開緊握的掌心。

那上面,刺進肉裡的指甲印血跡斑駁。

韓信能受胯下之辱,勾踐尚有三年蟄伏。楚清鳶,何事不能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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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豐年新淘弄來一套獨山玉棋,每顆棋子都有正反兩面,一半白子一半黑子,瞧著新奇,顛兒顛兒地送到謝瀾安跟前。

謝瀾安手裡把玩著一枚棋子,聽了管事的彙報,微微一笑。

以楚清鳶聰明謹慎,當然會察覺到白頌在故弄玄虛。疑心生暗鬼,他這會兒大抵覺得白頌說的都是反話,不由自主往深處去揣測了。

猜吧,想得越深越好。

謝瀾安的眼神冰冷而嘲弄,漫不經心地盯著那顆白棋,彈指一翻,由白轉黑。

“往上爬吧,爬得不夠高,摔下去的時候怎能感到碎骨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