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第 25 章(1 / 1)

端午過後, 天氣漸熱。

朝廷向三品以上大臣賜發羅綾衫,並將淩陰藏冰分賞勳家。

謝瀾安的那件銀朱地繚綾官服因是特製,分外精神, 瀟瀟立在丹墀上,便是一道風景。

北伐大計一定, 戶部在朝會上彙報齊集糧草的進度, 眾人又開始爭吵助軍錢的事。

提出此策的人是謝瀾安,誰也不傻, 都知道她是掏世家的腰包討太後的歡心。

謝氏固然先出了三百萬錢充軍餉,作出表率,可這筆錢是直接運送到北府的。

輪到其餘世家, 出錢就要走戶部的賬,戶部如梳如篦的名聲在外,一旦過了惠國公的手,誰知道這筆軍資有幾成會落入外戚的腰包?

世家不樂意做這個冤大頭。

少帝陳勍一如既往地插不上話,自從他想暗中拉攏謝瀾安不成, 反被太後換掉了一批禦前服侍的人, 這位年輕帝王便像失了心氣。

他目光黑沉沉地坐在龍椅上,聽臣工們吵。

一會兒是揚州司馬王道真說, 不如還是向百姓征收軍賦為宜;

一會兒又是靖國公庾奉孝又站出來反對, 說損有餘以補不足才是正道。

庾奉孝聲色鏗鏘:“北伐乃國之大計, 軍士們在前方效命, 諸公卻在廟堂左推右搪, 難不成非要讓大司馬親自去拍諸公的府門來討軍餉嗎!”

他的話冠冕堂皇,殿中一瞬沉寂下來。

不是懼這位國舅公,而是那北府大司馬褚嘯崖為人狂妄,暴戾恣睢, 還真有可能乾得出種事。

一聽褚嘯崖的這個姓氏,便知他非士籍出身,原不過是個寒門泥腿子,早年憑借以命搏殺的悍厲,收服了淮泗一帶的流民,成為流民帥。

後屢立戰功,投效北府,建立鐵騎軍,漸漸經營出自己的氣象,便被朝廷征任為大司馬。

褚大司馬向來不喜金陵名士崇尚浮華的靡靡風氣,京城世家也不喜歡他的出身與性情。

禇嘯崖每逢大勝,必以美人頭顱盛酒慶祝,以及他好築京觀的暴虐之氣,久為士人所詬病。

可他們也不得不承認,南朝無名將,要抵禦野蠻的北胡,非此人不可。

加之太後要打壓世家,有意抬舉寒門出身的大司馬,使得褚嘯崖的氣焰越發囂張。

他元配之妻死後,還曾向會稽王求娶安城郡主為妻。

會稽王出身王室,豈能將愛女嫁與一介泥腿子,深覺受辱,當時險些與大司馬翻臉。

這樁婚事雖是沒成,但大司馬的張狂可見一斑。

趁著大殿上冷場,陳勍不禁側眸。

隻見那名女郎被朱紅繡服襯得豐神俊異,氣度清逸如林下風,一如既往地從容,沒有開口加入辯場的意思。

這種小吵小鬨謝瀾安當然不摻和。

主意她出了,具體實行自有庾氏與世家老臣打擂,她這時候插嘴,隻會將禍水引到自己身上,吃力不討好。

至於那些清流,這次難得沒有對太後的決策提出異議。

隻因謝含靈提出的士林館、助軍錢兩事,皆是有益賢士、不傷民生的善舉,清流樂見其成。

曆來與外戚分庭抗禮的世家,隱隱顯現出了彼長此消的劣勢。

·

退朝後,謝瀾安掀袍邁出太極殿,前方一位須發潔白的老人等著她,不是王丞相又是何人。

謝瀾安笑面春風,徐步上前,向王翱揖了揖手:“丞相有何指教?”

王翱看著眼前背脊筆直的年輕人,莫說文武群臣想不到,便是他也不曾想到,這個年輕女娘真有鶴鳴九霄,在朝中攪弄風雲的一日。

然而治國定勳,從來是男人的事啊。丞相的目光湛然莫知其深,扇動麈尾:

“老夫是該賀你如今風頭無兩呢,還是應勸你一句,當心登高跌重?你祖父在時,老夫與他以知己論交,可惜老友去得早,否則今日見到兒孫出息,大抵也會欣慰。”

謝家有祖訓,後代不許參與黨爭。謝逸夏守荊州是為國守,謝瀾安如今卻明晃晃加入了太後的陣營。王丞相是拿這話刺她。

謝瀾安笑了,“丞相目無下塵,我都不記得上一回得與丞相說句話,是什麼時候了。果然得站高些,才能被赫赫公卿們看在眼裡啊。”

說著她淡淡挑眸,“放心,我坐得穩。”

自春日宴後,謝含靈與世家長輩口無敬稱、言無敬行、平起平坐的架勢不是一兩日了。少年盛氣高於山,王丞相不與她計較,隻道:

“年輕人有些野心不妨,隻是彆學錯了人,算錯了賬。”

“那巧了,”謝瀾安撣了撣袖上的塵埃,笑意玩世,“我除了野心之外,恰好還有一點點本事。”

再說如今的位置便很高了嗎?她真沒覺得。

·

朝上吵得熱鬨,世家氣急敗壞,謝府獨一份歲月靜好。

除了閒著沒事把目光投到胤奚身上的謝豐年。

謝逸夏自從北伐一定,便回荊襄備戰了。謝豐年性格跳脫,喜歡往外跑,往年都是跟隨阿父去的,但今年有謝瀾安這個小堂姊在京,謝豐年大抵新鮮勁兒沒過,說什麼也要留下來。

留就留吧,他偏偏瞧那個姓胤的人不順眼。

先前他老實地在彆院貓著也就罷了,如今竟敢穿著阿姊的衣裳招搖,可不是豈有此理?

胤奚今日著一件輕逸的古玉色大袖綾衫,雖說天氣熱了,他的交領處依舊壓得嚴實規整。

他正在屋中翻書,房門忽然打開,胤奚抬起頭。

謝豐年未敲門就推門進來,一眼看見這小子身上之衣,眯了眯眼,二話不說地上來扯住他衣袖,“脫下來。”

少年有力氣,眼看要在衣料上留下褶印。

胤奚耷眼看見,被扣住的握書之手“啪”地合上書本,手背青筋一蚺而消,同時左手反扣住謝豐年手腕,抬起眼睛,聲音無火氣:

“小公子請先放手。”

謝豐年在荊州校場時也愛玩練把式,試著撼他,竟有些吃力。

他看向胤奚的眼神從吃驚變作嗤笑,果然是能提起三石石的,有點子呆力氣。

桀驁少年皮笑肉不笑,也講道理:“脫下來,小爺出錢給你做十身新的、五十身、一百身都行——不是什麼衣服你都能穿,你不懂得,我諒你一次,算你下不為例。”

胤奚沉默須臾,慢慢站起身。

他坐著時不顯,這一站起,比少年高出一頭的身材,便有幾分高下相淩。卻依舊是謙遜的脾氣,直視著這位謝府的小郎君:

“我的確不懂,隻是女郎要我穿的,我便穿。如果女郎哪一日要收回,我立時便脫——我隻聽女郎的。”

他一口一聲“女郎”聽得謝豐年直膩歪,言下之意,就是旁人的話都不好使嘍?

謝豐年抽回手指指他,“你行,行啊,我這就去找阿姐說。我不但要讓她收回衣服,我還要我姐姐趕你走,”他一臉壞笑,“你說我姐顧念我還是顧念你?”

小霸王撒風踏火地走了。

胤奚望著豔陽照進來的門口,怔營片刻。

這邊謝豐年出了幽篁館,裝模作樣地往正房拐了兩步,便鬱悶地停下了。

他當然比胤奚更了解謝瀾安的脾氣,不說她這會兒還沒下朝,便是在家中,自己拿不出正當理由控告那廝,阿姊也不會偏向他。

但他話放出去了,又不甘心就此作罷,那家夥敢不把他放在眼裡,必須收拾!謝豐年眼珠一轉,忽地計上心頭。

他背著手溜達到廚房,正備著午膳的鐺頭看見小郎君貴腳踏賤地,連忙迎上前來。

“小郎君有何吩咐,叫家人來傳個話便是了,如何親自過來了?”

謝豐年東瞧瞧西望望,問:“端午做的益智粽還有剩的麼?”

鐺頭說有,謝豐年打個響指,“那就取兩個裹上厚厚的飴糖汁,一半粽子一半糖,蒸了給我,快著點,我這就要。”

鐺頭不敢怠慢,但十分不解,多了句嘴:“郎君,一個粽子三兩糖……齁死了,沒法吃啊。”

“又不是我吃。”謝豐年笑容燦爛。

沒一會兒功夫,不速之客去而複返。謝豐年拎著粽子走進胤奚屋裡的時候,發現這廝居然又拿起了書本,像模像樣地在那讀。

他將那熱騰騰的東西往他幾案上一放,命令:“吃。”

胤奚轉頭看了一眼。

謝豐年負手輕點著下巴:“好東西。吃了我就不去阿姊跟前告你,說不定高興了還給幫你說兩句好話,怎麼樣?”

胤奚目光動了動。

他不緊不慢地放好書,拿起一隻粽子,剝開外面的箬葉,咬了一小口,皺起眉。

太甜了。

“都吃了。”謝豐年心說,把他那張巧言利色的嘴黏上,看他還怎麼迷惑阿姊。

胤奚便一言不發地將兩個粽子都吃完,謝豐年心滿意足,不忘威脅一句:“不許告訴我姐。”

胤奚沙啞乖覺地說:“我不敢。”

頓了頓,他露出一個微笑,“謝謝小公子。”

謝豐年愣了下,也沒明白他謝什麼,神清氣爽地走了。

結果謝瀾安才下朝,剛邁進院裡,便看見木廊子底下站著一道孱柔的人影。

看見她回,胤奚張口輕喚:“女郎。”

那低啞的嗓音實實把她嚇了一跳。

於是謝豐年回屋屁股還沒坐熱,就被提溜到了謝瀾安的堂屋。

面對堂姊冷冷望著他的目光,謝豐年悲憤地甩頭看向胤奚。

就見這人老老實實地坐在謝瀾安身後的方席上,正雙手捧著一杯茶,喝得有些急切。

一口氣喝完,仿佛感覺到有人在瞪他,胤奚低頭輕問:“我能再要一杯嗎?”

那沙沙的嗓子還是沒緩過來。

謝瀾安看著他這模樣就可憐,抬手讓束夢給他續茶。

轉眼瞄著自家小弟,看見謝豐年腰帶上掛的繡金香囊,她伸手一指,謝豐年忙解下遞去。

謝瀾安回手扔到一邊,然後無奈地捏了捏眉心。

她也是沒想到,在朝上和那些老的鬥完心眼,回來還要給小的解決爭端。

豐年今年十五歲,可不還是個孩子嗎。可相比吳主九歲出使,甘羅十二拜相,他既生在世家,自小識書,委實是不小了。

謝瀾安笑:“二叔才走,你便長能耐了,學會以勢淩人了。”

“不是,阿姊,我就是開個玩笑……”謝豐年小時候皮,隻有謝瀾安能製住他,她一下臉,少年是真怕,連忙解釋。

一錯眼,卻無意間發現胤奚的領衽鬆散不整,露出了一截半隱半現的玉白鎖骨,謝豐年聲音一滯。

不是,他根本也沒動手啊,這人的領口什麼時候開的!

謝瀾安已是拍案:“窩裡橫算什麼本事,謝公子不如與庾家子弟為伍,也苦饑寒逐金丸地玩一玩,可好?”

這是誅心的話,已不是自家人玩鬨的性質,謝豐年一腔意氣頓時銷折,顫聲道:“阿、阿姊,豐年在你眼裡就這樣不堪?我一時糊塗,你打我罵我都好,彆如此貶損我……”

“何為一時糊塗,何為一世糊塗?你今日看人不順眼,在粽子裡放糖,明日又看人不順心,又要放什麼?人心如水,流水就下,焉能不慎?”謝瀾安語氣嚴肅,“想讓人看得起,便要有擔當的樣子。你自己想,你以身份欺壓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是豪傑所為嗎?”

她不和小弟論君子不君子的,謝豐年打小最愛看豪俠列傳,喜歡鋤強扶弱的行跡。她這樣一說,謝豐年心頭凜了凜,回思自己的幼稚行徑,的確沒什麼意思。

可他也不見得就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軟柿子!謝豐年瞟胤奚一眼,這話當然沒敢說。

謝瀾安點到為止,把蔫頭巴腦的少年打發了,令他寫十篇大字,禁足三日。

謝豐年認罰,出門時,謝瀾安在他身後說:“知道你為我著想。但以後事前三思,便算念著姐姐了,行麼。”

謝豐年緊繃的雙肩一下子軟塌下去,甕甕一嗯,快步去了。

胤奚先前一直不語,等到謝豐年離開,他才抬起臉:“我也有錯,女郎不要怪小公子了。”

謝瀾安偏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哦?你有錯嗎?”

胤奚在她剔透清明的注視下,心田如被一道光射穿,整個人靜了靜。

他放下茶杯,正襟危坐道:“以我的身份在謝府存在的本身,便是一錯。小公子敬愛女郎心切,不過與我開個玩笑,我本不應告狀,鬨到女郎面前惹女郎煩心,實為二錯。”

他用純亮的目光看著謝瀾安,雙手疊於膝前,帶朱砂痣的右手落在上面,“可是我讀左傳,篇首便是《鄭伯克段於鄢》。鄭伯明知共叔段有不臣之心,故意縱養其惡,最終使之多行不義必自斃。衰奴與女郎相識,敬重謝氏門風,即便是謝小公子一點無傷大雅的玩笑,我也不敢替他隱惡,是與非,都交由女郎判斷,今日生氣,好過積重難返,讓女郎更為傷心。”

謝瀾安聽言,看他的眼神不知不覺變成深沉的打量,“我為何會傷心?”

胤奚頷首,那兩條如筆直玉山橫入他領下的鎖骨,影窩更深了些,雪白的後頸反而顯露。

他說:“女郎收謝小公子香囊,意在戒他驕奢,女郎諄諄教導,意在折他浮躁。女郎對謝小郎,寄予厚望啊。”

謝瀾安眸光驟然一深。

她的用心連豐年那小子目下都未必明白,卻被他看出來了。

不錯,她今日可以問庾太後一句,“何以不約束母族”,他日若謝氏也出了頑劣之徒,仗勢之輩,等他人問起她“何以不約束家人”,她又該如何作答?

庾太後要整頓世家的弊端,庾、何也是世家,所以她終做不到;那麼她謝含靈要改革世家霸權,陳郡謝氏是不是世家?

欲革世家,先革自家。稱物平施,她從沒想過兩樣對待。

自然,她從不懷疑豐年是個好兒郎,但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她不想事後尋悔。

這幽微的心境……

胤衰奴……

謝瀾安手指輕敲扇柄,對了,如今他自名胤奚了。奚山有玉的奚。

她其實早就發現,此子心性細膩,讀書也頗有些天賦,能記,能通義,今日看來還能舉一反三。

她的自傲刻在骨子裡,並不忌諱聰敏的人,這樣的人若帶在身邊用心點撥——

神魂深處的隱痛浮光掠影地閃過,謝瀾安眉宇輕寒,將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她看向他飲儘水的那隻茶杯,恢複了隨常口吻,帶著點不過心的笑意,“真不在意嗎?這麼好的嗓子若是毀了,你也沒處說理了。”

說來也奇,他說完這麼多話,嗓子卻像透開了似的,不覺又恢複了清醇。

胤奚笑著搖頭。

他向謝小郎君道的那聲謝,真心實意。

“既然小郎君心裡明白,”謝瀾安意態放鬆地抻了個懶腰,笑望胤奚,字字輕吐,“那麼,你為何還要強吃下那兩隻粽子?”

胤奚怔住。

隨即,他無所遁形地用右手摸摸鼻尖,“想見女郎,想借機和女郎多說兩句話。”

“咳。”一旁收拾杯盞的束夢冷不防嗆了聲,用佩服至極的眼神看著胤奚!

謝瀾安倒愣了一瞬,旋即撥扇往他臉上扇去一片風。

怪不得豐年鬥不過他。

·

幾道破碎的瓷聲劃過地面,庾洛神在家中大發脾氣。

“連連高升還不算,連士林對她的觀感也有好轉。這些酸儒從前如何編排我姑母來,這回怎的不罵謝含靈了?”

她管謝含靈是不是給姑母做事,就是看不慣她如此風光。

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等謝瀾安什麼時候煩了,撤掉羊腸巷的護衛,或者玩得膩了,將那個胤衰奴一腳踹出謝府。

到那時,她會親手折斷這朵小臘梅花兒,讓他知道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庾洛神知道胤衰奴隻不過是個賤戶胚子,無足輕重,她也不是個缺男人的,可就是那張臉蛋,那股抵死不從的勁兒,讓她既恨又愛。

“等吧。”庾洛神陰惻惻的臉上又綻出一個風情的笑來,勾著猩紅的蔻丹喃喃,“大司馬出征之前,必會入京一回。”

聽說褚嘯崖酷愛收羅美人,又一心求娶高門貴女——都說謝瀾安女裝之相更勝男裝,不知在這位大司馬眼裡,她算不算美人呢?

“把這裡收拾了,給我備紙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