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第 23 章(1 / 1)

月光下的庭院, 清夜片塵無。

阮家父子就住在謝瀾安的隔壁,時未安歇,聽到院裡的動靜, 很快排闥而出。

上房與東跨院一牆之隔,謝策夫婦哄睡了他們的幼子小寶,解發入帳, 正款款交融,便聽使女在外隔間低聲竊竊, 說的是妹妹院裡的事。

謝策抱著妻子, 頓了頓, 臉埋玉山地歎了聲, 擔心著那頭, 手卻粘黏不放。

還是折蘭音笑著拍開他, 挽了鬒發,披衣出戶, 帶著兩個使婢,沿遊廊往上房去探個究竟。

玄白從樹上落地時,連謝豐年都聽到動靜過來瞧熱鬨。

謝家人對於胤衰奴的印象, 還停留在他是個被瀾安隨手搭救下來的可憐人上頭。

雖然坊巷多謠傳, 說謝娘子與庾夫人為了一個優伶大打出手,其實了解她的自家人都知道,以瀾安的脾性, 她衝冠一怒需要為彆人嗎?無非是自己不想忍那口氣了。

過後瀾安果然隻是將人留在客館,不親不疏, 此人自己也安分,於是誰都沒有太放在心上。

而且隨著謝瀾安在朝廷上放開手腳,大家越來越發覺, 瀾安隻是看著年輕,她真想做的事,頂頭的叔父舅父都縱容,其他人已很難阻得住了。

可今夜當他們看見胤衰奴身上那件逸逸白服,甚為眼熟,神情還是有些變了。

謝豐年最維護阿姊聲譽,目光一沉,磨著牙第一個上去,卻被若有所思的阮伏鯨略微攔了攔。

他還記得那日這個年輕人拚命提石礅的樣子,以及表妹注視他時,那種少有的輕快眼神。

胤衰奴知道有人在看他,他目光輕斂,身姿筆直。

這身大料挺括的襴袍穿上他身,沒有絲毫沐猴而冠的寒酸,反似舊物契合了新主,有一點貞枝肅直,亭亭孤鬆的味道。

有人人靠衣裝,有人衣襯人表,骨架清絕的胤衰奴屬於後者。

何況他本就生得好。

寢室,謝瀾安一張無情無緒的臉被黑衣托襯得雪白。

她瞟了眼柱幔旁仙人捧露盤的更漏,馬車已經在後巷的角門外等。

“叫他進來。”她說。

束夢真佩服娘子在這種時候還能心平氣和,轉身出去推開房門,站在廊子上傳話。

“他憑甚——”謝豐年雙眉倒吊。

反對的話才出口半句,胤衰奴一默,再一次用不曾刻意壓低的聲線道:“不敢驚擾女郎,我說完便走。我……隻是想請女郎放心,衰奴不會行有辱貴宗門楣之事。”

——“女郎請放心,清鳶誌白伏堅,定不會有辱女郎的用心教誨。”

謝瀾安在燭火色中,神色冷雋如霜:“你給我進來!”

胤衰奴聽見這一聲,頓了頓,聽話地拾階走進屋中。

莫說是他,便是其他人也鮮少聽過瀾安明顯含怒的口吻。那門一關,隔絕了外頭人抓耳撓腮的視線,胤衰奴燈柱子似的戳在門口不動了。

屋中無燃香,無香勝有香。

小郎君眼睛老實低著,絕不四下亂看。

“進來!”

外室裡面連通著內寢,胤衰奴唇角微微抿住,片刻後,乖乖地向裡挪步。

不等他那烏龜步速走到裡間,一陣清冷的步風襲到他面前。

胤衰奴下意識抬眼,入目是一件夜行衣。

他聚墨的眸色便怔怔散開了。

他的反應很快,“我、我是不是耽誤女郎……”

“我問你,”謝瀾安在他對面,眼睛隱在兜帽的陰影之下,“若有一女子,因無法反抗惡人的暴力而失貞,你可會覺得她不乾淨?可會朝她吐口水?”

胤衰奴心頭一凜,“當然不會。”

“我再問你,”謝瀾安逼近一步,“又有一女子,在胡人掠奪村落時落入魔掌,過後生下了孩子。村人憎恨匈奴,便要燒死這個孩子,你會添上一把柴嗎?”

胤衰奴後退一步,神色動容,拚命搖頭,“我不會……”

“那麼你來這裡跟我自證什麼?”謝瀾安的袍角都像帶著風,“世道對弱者本已諸多苛責,你是覺得我會因為這種事,作為親疏一人的根據?還是覺得我沒事找事,是為了給自己的舊衣找個完美無瑕的新主,才給了你?”

“不是的……”胤衰奴從未見過她生氣的樣子,他眼底泛出水光來,抬手按緊自己的交領。

生怕她把送給他的再收回去。

束夢在一旁驚訝地看著這個白著小臉,捂著衣襟的漂亮郎君,啊?你顫顫抖抖地躲什麼?娘子她仿佛沒這個意思吧?

胤衰奴睫羽輕顫,“女郎胸懷高廣,是我念頭窄了……”

謝瀾安彎唇,卻是涼笑:“你念頭窄嗎,我看你主意大得很。你故意選在這個時候來,就是想讓裡院的人都聽到,好撇清那些閒言碎語。你說那些話,一是不想讓我沾上什麼莫須有的汙點,二是不想讓人誤解我是色令智昏之人。怎麼的,我要不要謝謝你?”

胤衰奴聽到“故意”二字,睫毛就不抖了。

他渾身的力氣一靜。

瞬息後,他囅然抬起烏黑的眼眸,“女郎真厲害,什麼事都瞞不過女郎。我錯了,自作主張惹女郎生氣。”

挨了罵,還不忘打乖,謝瀾安想起姑母過去養的一隻雪花狸奴,闖了禍後就愛把臉兒埋進毛茸茸的雙爪,往人的腳邊蹭。

她深吸一口氣。

她攏了攏肩側披風,兜帽遮住眉眼,步履颯颯地往外走。

胤衰奴在她目不斜視地經過自己時,心頭空落,謝瀾安回頭:“跟著。”

·

深夜的裡坊寂靜如水。

摘去徽記的馬車駛過長樂橋,允霜駕車,往親仁坊的方向趕去。

廂軨中,羊角燈薰氳著暖黃的光,小幾上甚至備齊了夜宵與茶水。謝瀾安居中坐著,睇出目光。

胤衰奴身上披著出門時允霜匆忙找來的一領黑緞鬥篷,勾在他勻停的身材上,像一襲流光的墨。

墨下是她的衣。

從跟隨謝瀾安上車開始,他便坐在離車門最近的廂座角落,不問去哪,安安靜靜。

隻是看起來乖巧而已,他有他的倔。

謝瀾安想,就像斯羽園夜宴上,他在手裡藏了支磨尖的簪子,像表面服軟的困獸藏在掌心的最後一根利爪。

她之所以能看透,是因為,她曾做過一模一樣的事。

之前他不願意接受管家裁衣的好意,謝瀾安也能明白,這個蔫聲細語的小郎君是想在謝府少受些恩惠,多一點底氣。

今日得了她的舊衣,他依舊不能心安理得,於是又有了先前那一幕。

他想儘可能地與人平等一點。

他在維持自己的尊嚴。

人心麼,沒什麼意思,謝瀾安隻要想看便能看得穿。

她曾見過無數生死相,老病相,枯相,虛無相,滄海桑田千變萬化,到頭無非一場空。

這世上已沒有幾件事,能讓她覺得有意思,也沒有什麼事,會讓她太意外。看久了,也看累了。

但她永遠記得,胤衰奴在斷崖下向她俯身時,落在他白衣上的光。

儘管那可能隻是雨後虹光折映下來的又一場虛無。

但是很暖。

所以她對他的縱許終究多一些。

今晚的無名火,也不全是衝著他的。

“每個人都有恐懼,怕得不到,怕失去已擁有的,便向人懇求、解釋、索取、將自己的可憐之處攤開給人看——這是最下成的辦法。”

安靜許久的車廂響起女子清泠的聲音,輕若霧嵐,仿佛隻是偶然想到,便隨口提起,她說:“阿奴,永遠不要暴露自己的軟肋。”

她之前除了扔給他幾本書,沒有教過他什麼。

這是她教給他的第一課。

胤衰奴濃黑的長睫掀揚,像一針被刺入心底見了血。

他的血裡戰栗起一簇火。

“記住了。”他很快穩了聲音,一臉好學地點頭。隔了會兒,他失神呢喃:“可是我不確實自己做得到……我的軟肋都是展開給女郎看的,收不起來。”

一陣不防備的悸麻竄上謝瀾安的心尖,噬了她一口。

在她察覺之前,謝瀾安笑出一聲,指頭點點他,“這句話可以不說。”

心裡想,他若是拿這副表情配上這把嗓音,在庾洛神面前這麼說,不被扒掉一層皮才怪。

所以才難以想象,外表這麼軟的人,是怎麼在庾洛神的魔爪下虛以委蛇,保全自己的。

她憐愛地看了胤衰奴一眼。

胤衰奴有些困惑,耳邊突兀響起幾點雨落車頂的聲音。

謝瀾安蹙了下眉:“下雨了?”

允霜回:“主子,是下雨了。”

胤衰奴便發現,女郎的神色眨眼之間變得冷懨下來,好像想起了什麼不悅之事。

卻也不是十分明顯,隻是淡淡地支著額頭,半闔雙眼,沒了談興。

這種冷淡不關他的事。

他突然有些不高興。

“女郎……”一陣細微的布料摩挲聲,胤衰奴慢慢坐近了一點,“其實我是癸卯年生人。”

這句話來得突兀,閉目養神的謝瀾安反應了兩息,癸卯年生人,今年二十一歲。

叫了這麼久的“小郎君”,原來比她還大一歲。

那又怎麼樣,她有“百歲高齡”,他即便再加上十歲,還是小郎君。

江南的梅雨季不講道理,撒豆般的雨聲愈發大,尤其在密閉狹小的車廂裡,宛若打在骸骨上的沉寒。

謝瀾安興致不高,閉目說:“屬兔子的。”

胤衰奴借光注視她清懶澆薄的神情。

那烏黑的兜帽對她纖巧的臉形而言太大了,陰影像一團黑洞,快要吞掉她的臉。

“我還有一個名。”胤衰奴緊著說,仿佛想將她拉回光明裡,“從沒告訴過彆人。”

我沒告訴過彆人,這可是個秘密——小孩子的語氣。謝瀾安唇角終於微微鬆動,從惱人的雨聲中支起眼皮,看他一眼。

胤衰奴卻輕輕低下了眼,“我的爹娘,學問不多,卻都是很溫柔良善的人。他們為我取了好養活的乳名,總覺不足,又不知該取什麼大名為好。有一回,我爹接了一戶書香人家的喪事,完事後他不要賞錢,隻求那家老爺為我取一個好聽些的名字。那家家主便與他說,‘奚’字好。”

他娓娓道來,謝瀾安被分散了注意力,睜開眼,略坐直了身子看他。

“我爹十分高興,便那樣叫了我好幾年,直到巷子裡搬來一個算命先生,才聽他說,奚字……”

“奚”是奴隸的古義。

謝瀾安搓了搓指腹,“哪戶人家說的?”

胤衰奴搖搖頭,“我爹得知後,懊惱許久,他說怪他不該在人家辦喪事時,提起自己家添丁進口的事,沒眼色,難怪招人奚落。自那以後,他便絕口不喚我阿奚了,但我知道,直到他去世,依舊對此耿耿於懷,覺得對不住我。”

謝瀾安看著這個孤孑孑的身影。

才教過他不要將軟肋暴露於人,他便犯了。

也一如他所說,他將自己的弱處都展給她看,毫不吝嗇。

她忽然無端覺得這樣也很好,像一塊集腋做裘的毛皮,有著光滑柔順的手感,即便閉著眼睛摸,也不必擔心裡面藏著刺。

她指頭無聲敲了敲膝蓋:“奚,殷周方國,奚國之都,水從涇水,境在方浪。你不喜歡的這個字,在當時當地是一種特產的玉石。奚山有玉,如今你若是有一塊奚玉,隻怕還價值連城了。”

胤衰奴低落著沒動。

謝瀾安又道:“你如今也讀書,理應知道奚也有“表疑”、“緣故”之義,並不一定是奴的意思。你父的本意是珍愛你,倘若為此傷懷,反而不通了。”

胤衰奴還是不動。

謝瀾安忽然笑罵道:“故意等著我搜腸刮肚揀好聽的安慰你呢?見好就收罷,還裝!”

她笑了。

胤衰奴莞爾,抬起唇紅齒白的一張臉,眼底的明光將暗夜的昏沉都壓倒。

他沒有否認,喉音綿醇:“那我以後跟著女郎,便叫胤奚,好不好?”

“心結開解了,叫什麼都好。”謝瀾安隨口說,全然不知她對面之人,之所以從這塵封多年的苦澀中品出回甘,僅僅是因為從她口中說出的這個音節,很好聽。

聽不夠。

馬車謹慎地繞道幾個圈,最終停在荀祭酒的府前時,胤奚神色如常,眼眸深黑。

第一條命是爹娘給的,現在他有第二條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