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 21 章(1 / 1)

胤衰奴回到幽篁館, 兩隻耳垂還在發熱,一身冷汗卻被夜風吹散了。

他對門的房間亮著燈,文良玉的屋裡安安靜靜的。

以這位樂山郎君與女郎的交情, 若他聽說女郎出事, 一定早就跑過去了。除非, 他早已知道這場遇刺是假。

所以不像自己這般狼狽。

他們的默契。胤衰奴垂著眼想。

半夜裡,收到消息的謝逸夏從東廬山趕回城, 進大門時, 他腳底的木屐絆在朱檻上, 折斷屐齒,人跟著一栽。

顯然他在彆業聽說侄女遇刺,鞋都來不及換, 便連夜趕了回來。

肖浪自知失職, 仍在二門外跪著, 謝逸夏眼神冰冷地經過他, 疾至上房。

木廊上,仆從們正在潑水洗血, 謝逸夏推開那門,未見人便哽咽起來:“含靈, 吾女!你可無礙呀?你是大兄留下唯一的骨血,若有個三長兩短,教我如何同大兄的在天之靈交代!”

謝策與阮伏鯨正在這裡陪妹妹,見狀同時起身。

謝瀾安詫色地迎上去,正要與二叔說明, 謝逸夏將她的手一按,嗓門高得有追趕阮厚雄之勢:“人傷著沒有,刺客有下落了嗎?!是誰敢傷我謝家人……好孩子, 這個繡衣使咱們不做了,幾品的高官都不比安安生生地活著。二叔明日便進宮請旨去!”

謝瀾安對上二叔輕眨的眼睛,張了張嘴,難得無奈了片刻。

她往大開的門扉看一眼,順水推舟,反握住二叔雙手:“二叔你回來了,剛剛真是嚇著侄女了,我無事,隻是玄白……”

她抽了抽鼻子,“二叔可知,方才我以為自己必死,臨死之際,惟憾不能在您膝前儘孝,更恨來不及勸二叔戒去丹藥之癖,那我便是死不瞑目了!”

她一口一個死,謝逸夏明知是作戲,心裡也不得勁,撒開這小狐狸的手,輕睨她:“說你的事呢,扯彆的做什麼。”

謝瀾安裝模作樣地揩揩乾爽的眼角。

謝策和阮伏鯨無奈地對視一眼,又坐了回去。

到底薑是老的辣,謝公與謝瀾安是一路聰明人,即使謝瀾安事前一點口風都沒透,他下山一路,忖著侄女的手腕,也將來龍去脈猜了個大概。

策鯨二人就沒這等道行了,剛聽說瀾安遇刺那會兒,他倆人心都要跳出了嗓子眼。

等到親眼看見一身浴血的玄白活蹦亂跳站起來,身上一道傷都沒有,他們才明白過來,這又是妹妹設計的拿手好戲。

看著她那副智珠在握的得意,那麼靈氣活現,做哥哥的便一句數落也說不出口了。

屋門闔上,謝瀾安親自為二叔奉茶。謝逸夏接了瓷盞,就燈下細細地看了看侄女。

半晌他問:“就這麼見不得我服散?”

謝瀾安目光盈盈,吸了吸秀致的瑤鼻,又要來,謝逸夏頭疼:“打住打住——”

他幽幽輕歎一聲,“好,以後不吃了。隻要我家含靈一生無傷無劫。”

謝瀾安眉心微動,知道二叔是言出必踐之人,睫上染了柔軟的茸光,說:“謝謝二叔。”

之後謝逸夏才問了幾句行刺案的細節。

謝瀾安手底下的人當然是真見了血,隻是不是玄白。之前她選拔出一批精銳武士,又派人去打探驍騎右護軍雷震的手底下,有哪些能人、擅使什麼兵器、各有哪些出名招式,令她的武衛模仿。

臨時抱佛腳當然學不像,但隻要有兩三分,也唯有兩三分形似露出來,對今晚這個局來說,才是恰到好處。

肖浪能爬到這個位置,總不會是酒囊飯袋,他在反應過來後抽刀降賊,她的人著實挨了幾刀,其中受傷最重的被刺傷肋下,“逃匿”後已和同伴轉移到她事先備好的秘驛。

這便是謝瀾安在一開始便給他們交代清楚的:要把今晚當成一場生死廝殺的曆練,隻“殺”自己人,不動驍騎營,同時還要防備驍騎營的反攻。

隻要不死,她會記住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

次日,肖浪跪在長信宮冰冷的地上,冷汗浹背。

謝瀾安帶著身後的賀寶姿,恭靜地立在太後座榻旁邊。

謝瀾安今日素面朝天,唇色微微蒼白,往常意氣風發獨來獨往的人,今日也破天荒帶了武衛在身邊。

看來是受到了不小驚嚇啊。庾太後鏤金的義甲在扶手上輕扣,謝含靈是謝氏的家主,她能有何死敵?無非是近日替她籌謀北伐大計,動了朝中某些人的利益。

所幸她未受傷。

卻聽說傷了不少謝家的親衛?

太後威冷的目光射向地上的肖浪。他是自己派給謝含靈的,結果遇事驍騎營毫不出力,她臉面上過不去。

哪怕為了安撫謝含靈,太後也得治了他,沉沉問:“你護主不利,該當何罪?”

主子震怒,肖浪叩頭不止。事實擺在眼前,他不敢替自己辯駁,回言道:“太後息怒,卑職自知未保護好直指大人,罪該萬死。然關於那刺客的身份,卑職已有了些眉目……”

謝瀾安瞥眼看向他。

連太後神情都一動,溱洧姑姑問道:“哦?你知是什麼人主使?”

肖浪道:“證據確鑿不敢說,但卑職過後仔細回想當時情形,其中一個刺客所使刀法,有三分像驍騎營雷右使的一個手下,便是擅使□□的牙門將王巍。”

他昨晚跪在謝府門前,心裡一直在複盤這場刺殺,他與那個蒙面刺客過手了三招,很確定是王巍家傳刀法的路子。

刺客殺人要掩飾家學,所以那人出刀稍顯凝澀,但還是不經意地泄露了二三分,被他捕捉到。

太後聞言微怔,臉色更不好看了。

肖浪和雷震都是在她手底下做事的人,當著謝含靈的面如此攀咬起來,豈不是她識人不清?

溱洧姑姑是太後肚裡的蛔蟲,當即喝道:“休要胡亂攀扯,雷右使是驍騎營的人,有何理由刺殺謝直指?”

肖浪連忙道:“太後娘娘,這正是卑職要向娘娘回稟的,臣曾無意發現雷震與散騎衛丹丘有所來往,還互贈過姬妾。”

溱洧姑姑深吸一口氣,那衛丹丘是禦前散騎常侍……是皇帝的人啊。

難道這場刺殺,與陛下有關?

太後面沉如水,看了眼謝瀾安,隻見她安靜地垂手在一旁,喜怒不慍,一副全聽憑她裁決的模樣。

太後略一思忖,運氣道:“召雷震入宮對質!”

雷震正在大營裡點卯,聞諭立即卸甲入宮。

等聽過肖浪莫須有的指摘,他目瞪口呆,一臉冤屈:“汙蔑!這是肖左使汙蔑卑職!太後娘娘請明鑒,昨夜卑職在黃雀樓吃酒啊,許多人都可以作證。”

肖浪道:“誰不知你雷震有儲錢癖,家常一個大子兒都不舍得花,下個館子都含糊,怎麼會去黃雀樓如此奢靡之所,還偏偏選在昨日,如此反常?”

雷震一噎,他自然不能在太後面前,說自己是向考功部侍郎行賄去的。

他私底下也的確和衛丹丘有些來往,自古良禽擇木而棲,他多觀望觀望宮中的風向,也是多給自己留條路。

誰的身上都不清白,雷震卻也不能坐以待斃,抬頭反問道:“若是我主使,怎會派自己的屬下,輕易被人認出?”

庾太後皺眉沉吟,似有不決。

謝瀾安適時開口,“是了,據我侍衛回報,昨夜遇伏……怪得很,那些刺客用的兵器有所不同,有的衝著肖統領去,有的卻衝向馬車下殺招,難道裡面還有第二撥人?”

雷震一口老血差點吐出,謝直指輕飄飄一句話,不就坐實了刺客裡頭有一撥人是他的人嗎?!

可是當真和他無關啊!

太後看著謝瀾安:“你待如何?”

謝瀾安向地上二人看了一眼,揖手道:“回太後的話,雖然我的侍衛傷勢慘重,其中一名近衛至今還昏迷不醒,然而二位護軍所言,皆無實證,行刺案便請交予三司調查,餘下的事……罷了吧。”

庾太後有些意外:“罷了?”

“是。”謝瀾安義正辭嚴,“臣有太後娘娘庇佑,區區蟊賊,豈能嚇住我為太後驅策之步伐?眼下北伐大計要緊,越是有人急了,越不能遂其心意,自亂陣腳。不若從輕發落這二位護軍,免得事態擴大,造成人心惶惶。”

太後沉思未語。謝瀾安看著太後的神色,又道:“其實今日臣本打算向娘娘另言一事的,被這突來的變故打亂,倒險些忘了。”

“哦?”太後好奇起來,還有比她自身性命更要緊之事?

謝瀾安目光瞥向肖雷兩人,溱洧姑姑會意,命人帶他二人下去待罪。謝瀾安這才頷首道:

“臣日前聽聞,庾二小姐想在撥雲堡建一個角抵場請太後觀賞,主有事,下臣服其勞,便上了心。”

她身後的賀寶姿震驚抬頭。

太後目光卻是一沉,很快回想起,那日洛神與她說這話時,殿中隻放了幾個用久的宮娥內監——那麼謝含靈是從何處知曉的?

太後緊盯謝瀾安的神色,謝瀾安從容道:“後來臣又一想,角抵場雖好,隻能樂在一時,不若借地立起一個士林館,廣納賢人誌士,開演武會來縱論北伐形勢,稱頌太後胸襟,以此鼓舞民心,豈不兩全其美?

“我便自作主張,今已取得了周堡主首肯,至於具體如何經辦,含靈聽從娘娘的旨意。”

太後慢慢鬆開手心,她懂了。

她自以為無隙可乘的長信宮,原來也有了吃裡扒外的阿物。

有人給謝含靈透露了風聲,讓她知道洛神那妮子對她有敵意,意在離間。

能隱忍至深打探到她宮裡動靜的,又不願她重用謝瀾安這個臂膀的——太後目光幽深,她那坐在龍位上的好兒子,一不留神間,已經長大了啊。

讓肖浪跟著謝瀾安,就是盯她,這整件事,他居然連半點風聲都未察覺。

謝瀾安原本可以不說。

她不主動提起,太後便依然被蒙在鼓裡,可是謝瀾安沒有給自己留另投他主的後路,還是講了出來。

太後之前一直隱隱擔心謝瀾安太過聰明,聰明的人,不易忠心。

直至此刻,她終於確認,這個女郎終歸是出身於光明磊落的謝氏,對她還是忠心耿耿的。

洛神終日想著玩鬨,這些年給她惹了不少事端,謝含靈卻能把同一件事化腐朽為神奇,為她贏得美名。

太後鳳眸含笑:“此事你費心了。哀家想了想,驍騎營這兩人都用不得了,營中中領軍將軍的位置,已空缺多年,卿家能者多勞,不若兼任一下吧。”

謝瀾安似乎詫異,輕滯一聲:“這武職的官銜……”

“你身邊不是還有這位賀娘子助陣嗎。”太後已替她找好了臂膀,“驍騎營歸你調遣,便不會再發生昨夜的險情了。刺客一事……便交由校事府吧,你是哀家的股肱,萬萬不能受委屈。”

太後心意已決,連帶看著高大勇武的賀寶姿都順眼起來,稱讚了她幾句。

隻是行刺一事,她擔心真會查到皇帝身上,傷了皇室體面,便打消了讓謝含靈自己調查的念頭。

賀寶姿受寵若驚,謝瀾安從善如流,落落謝恩。

低下頭的那一瞬,她唇角莞然。

起身後,謝瀾安多說了一句:“說起寶姿,與撥雲堡交涉的事,全是她在外跑動,臣也省心不少。”

這便是替手下人邀功了。太後有時候就喜歡她這機靈勁兒,寵縱地說:“賀娘子之前被奪了官職,也是你來向哀家求的情。這般,立射營還有個尉官之缺,便賞了她,也算跟著你的一場功勞。”

“皆是為太後娘娘效命。民女叩謝娘娘厚恩。”賀寶姿乖覺謝恩。

謝瀾安含笑,指尖隔著袖管輕敲腰帶。

滿載而歸。

·

浩盛的陽光如霧如金地潑灑在宮墀,謝瀾安與賀寶姿走出長信宮,一前一後,颯遝生風。

二人身後,崇海公公揚聲宣讀著懿旨:“謹奉太後懿旨,加封謝直指為驍騎營中領軍,任賀氏女為立射營校尉!”

“說了十五日還你一個官身,”謝瀾安回眸,“隻早不晚吧。”

賀寶姿還如在夢裡,有些不可置信。二人迎面遇見郗符,郗符聽見那道旨意,凝視著眼前神氣飛揚的女子,神色極為複雜。

短短一個月時間不到,她又高遷了。

驍騎營……那可是京畿禁衛營之首。

“……你耍我弟弟?”

郗符的聲音從喉嚨深處擠出。

郗歆當日奉的可是陛下密旨!

謝瀾安站在比他高兩級的台階上,低頭微微一笑。

那雙璀璨生華的瞳眸,隻字未言,卻宛如最有力地回擊了那日在禪房,郗符嘲弄她的那句話。

身後跟了條甩不掉的狗尾巴?

老朋友,開門揖盜正是為了關門打狗啊。

她從答應收下肖浪開始,盯準的就是驍騎營。

至於耍不耍的,我何曾許諾過你們任何事?

·

走出那條漫長的甬道時,身後傳來一陣枷鎖聲響。

謝瀾安回頭,見是肖浪和雷震被廷尉的人停職帶走查辦。

肖浪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線期冀,忽然衝過來跪在她面前。

“求直指救我!”

他乞求:“昨夜之事是肖浪不濟,對不起那幾個兄弟。直指撈小人一回,小人銘記女郎一世!”

黛眉如劍的年輕女郎玩味看他,不發一語,肖浪連忙表示自己有用,“聽說,聽說女郎接管了驍騎營……大營裡皆是些粗魯漢子,小人久在營中,有些聲望,願意幫女郎剪攏羽翼,壓服這些人!”

他實在是無法了,太後寵信謝瀾安,詔獄裡的人就會見人下菜碟。

他今日隻要被下了獄,等著他的便是革職貶黜。

隻有這個女人能幫他求情。

儘管今日之前肖浪打破頭都不會想到,他夢寐以求的那個位置,會落入她的囊中。

“這樣啊。”謝瀾安語聲漫淡,向要上前來緝人的廷尉官一抬手,後者忌憚她新官上任,猶豫著停在原地。

謝瀾安說:“可由於肖護軍的失職,玄白如今還在床上躺著,我總不能寒了效忠之人的心。”

肖浪抬頭,有些絕望。

謝瀾安低頭,目光裡現出一種孩子氣的天真嬌妖:“再者說,我一個女人頂著中領軍的頭銜,不過玩玩。管那些做什麼?”

賀寶姿在娘子身後閉緊嘴巴。

她對娘子這半真半假,駕馭人心的手段看得歎為觀止。

肖浪愣了愣,猛地砰砰砰三個響頭磕在灰石墁磚上,額頭立時見了血:“肖浪從今以後對女郎忠心耿耿,若有二心,天誅地滅!”

謝瀾安緩緩綻出一個笑,多看了他兩眼。

在她頭頂,被夾道兩側的高牆逼聳成劍束一般的天空,呈現出一種寶藍的色澤。

碧霄之下,紅衣勝火。

·

出宮門上馬車,謝瀾安見賀寶姿欲言又止,笑說:“你想不明白,為什麼我會賣了皇上?”

賀寶姿猶豫一下,輕輕點頭。

娘子對太後娘娘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的心跳都幾乎停了。

庾洛神在長信宮說的話,唯有宮裡人才會知道,而那日在東正寺暗中相見的郗歆,又是陛下身邊的人,所以這條消息無疑是陛下想向娘子示好,拉攏娘子。

她之前還以為娘子拿下撥雲堡,會暗中經營,又或者即使稟告了太後,也會尋個借口將陛下從此事中摘出去,兩邊不得罪,好給自己留條退路。

這對娘子來說不是難事。

賀寶姿心中畢竟還有“天地君親師”的綱常約束,覺得即便少帝勢弱,終究他才是一國之主。

謝瀾安神色悠然,交疊著雙腿,隨手掀開窗帷看著宮溝旁的禦柳,“一棵參天之材在長成前,幼苗細弱,不妨多施以一點耐心——但此期間,有現成可以遮蔽蔭涼的大樹,你不乘麼?

“當然是誰在此刻好用,我就用誰了。”

這句輕描淡寫的話,讓賀寶姿全身的寒毛瞬間炸開。

那可是太後與陛下……在娘子口中,卻仿佛兩顆黑白棋子,容得她隨意挪動置換!

賀寶姿從未見過這等心性、這等格局的女子。從前她隻知敬服她,今日近距離地看過謝瀾安如何算計人心,如何顛黑倒白,賀寶姿頭一次萌生出一種……怕。

她望著那張膩如玉雪的側頷,猶豫了很久,還是如實問出心中所想:

“娘子對我坦誠相告,就不怕我……”

謝瀾安今日笑的次數有點多,因為她真的覺得寶姿很可愛,她轉回視線,笑眯眯說:“你現在就回宮去告密,看看太後是信你,還是會變成和肖浪一樣的下場。”

賀寶姿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過來。

娘子信任她,卻不妨礙她對所有人心變化,都有應對後手。

憑娘子的心計手段,雌黃口齒,誰想反她才是自尋無路。

賀寶姿的隱隱畏懼變成了心悅誠服,跟著女郎,官運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