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1 / 1)

阮伏鯨作為客人,多少有些尷尬,爹你要不先聽聽自己的嗓門?

好在謝逸夏是達士心性,笑著向大嫂的這位嫡兄拱拱手。

謝瀾安忙道:“舅父莫惱,叔父勿怪,是瀾安的不是。初次會見阿舅同表兄,倉促不成禮,還請長輩上座,容我……”

“好孩子不忙。朱家是吧?”阮厚雄進院時聽見了大概,扶起小女娘的手臂,冷聲笑道,“他家祖上不過一個吳國水軍假節的小官,也敢欺負阮家的人,這要好生說道說道。我去朱府等那老小子下朝,伏鯨!陪著表妹說話。”

他水陸舟車入謝府,一口茶水未喝,轉身大步流星而去,帶著尋仇的氣勢找那彈劾他外甥女的狗物去了。

除了習慣成自然的阮伏鯨,幾個年輕小輩都暗暗吃驚,瀾安的舅舅……原來這麼豪邁啊。

謝瀾安獨撐慣了,頭一回被人這樣保護,望著阮厚雄離開的背影,幾縷暖意衝刷過她心底堅硬的冰層,融不開,留下酸齒的一道汩聲。

她想起來,阮家的祖輩曾出任過吳國水軍大都督,至今白水澗上停泊的兩艘黃龍戰艦,便是阮氏獻給朝廷的。

都說南人孱弱,可江南姓氏,也有悍勇之風。

謝逸夏讚了聲“性情中人”,餘光將謝瀾安的種種神思收入眼底,轉頭請阮家郎君在府中自便,而後笑眯眯地看回大侄女,“跟我進去說說吧。”

謝瀾安點頭,她原本也沒想瞞過二叔。

舉步之前,她對初次逢面的阮伏鯨說:“表哥稍候,空了我帶你逛逛金陵城。”

阮伏鯨本就留意著她,擔心謝府君為難人,父親又不在跟前,不由上前一步想攔她。

謝策同時邁出一步,擋在人高馬大的阮伏鯨身前。

那對叔侄去了書房,謝策含著得體的待客笑意:“阮郎君,一向少見,不如策先帶郎君在敝府參觀。”

阮伏鯨視線不離那襲雪衣出塵的背影,“謝郎君,久聞大名。參觀不必了,若謝氏容不下我姑母與表妹,我阮氏將人接回吳郡也是一樣奉養。”

“瀾安是謝家人。”

謝策說到這裡,讓了讓,笑中摻雜了一絲無奈,“其實阮郎君毋須擔心謝家容不下瀾安,倒不如擔心阿妹她……容不容得下謝家吧。”

阮伏鯨一進京就聽說了謝家族老自儘的風聲,此時傲然一笑:“這才是阮氏的家風。”

謝策不敢苟同。

小時候阿父把誰抱在膝頭親昵最多?不是他,也不是幾個弟弟妹妹,是瀾安啊。

*

匾額名為新枰齋的書房門一關,謝逸夏臉上的笑便消了,“謝辛夷怎麼死的?”

做得了雄州之主的人,看似風雅隨蕩,射向謝瀾安的目光卻有實質的敲打。

他不問她女扮男裝的身世之秘,一目了然事,何必再問。

謝瀾安立在下首,沒有隱瞞,將浮陵銅山一事一五一十向二叔交代清楚。

謝逸夏聽完來龍去脈,目光震動,握著麈尾的指節泛出青白。

謝瀾安早已收集了證據,包括那張上一世經多方探查才填滿的遇害礦民名單,向外喚來山伯,讓他從她房裡取過來一一呈給二叔。

證據取來,謝逸夏壓在手邊未動。

他一手教出來的子侄能力如何,他豈會不知。既然謝瀾安說五叔犯下了滔天大罪,便不會是無的放矢。

“所以,”男人慢慢抬起頭,保養得宜的臉仍稱得上一句面如冠玉,“你就逼他死?”

謝瀾安聲音沉靜:“侄兒知道,士族大戶處理陰私,向來是打折胳膊往袖裡折。小的闖了禍,找大的護著,大的犯了事,招來老祖宗頂著,金粉世家,真是何其繁茂昌盛。

“可二叔,自家聲名固然要緊——一千萬錢,他們為了一千萬錢,就敢買一百條人命,這在您看來也是可以親親相隱的事嗎?”

上輩子她就是勘不破這一點,生怕傳到自己手上的謝家毀在自己手上,所以左猶右疑,乃至鑄成大憾。

“知道了。”謝逸夏捏捏鼻梁,“此事非同小可,你既然決斷,謝辛夷也伏罪了,便到此——”

“止不了。”謝瀾安語氣很淡,眼神寸鋒不讓,“二叔,五叔公一脈得從謝氏族譜上除名。等到時機合適,我還要將此事昭告天下,替謝家承過,還那些無辜遇難者一個公道。再用五叔公的私庫與原氏家財,去撫恤那些礦工的後人。”

謝逸夏一口熱茶差點燙掉嗓子眼,不為彆的,驚的是那句“昭告天下”。

他似乎咕噥了聲小冤家,咳嗽著揚起深邃的眼褶:“非要如此?”

謝瀾安點頭:“非要如此。”

若推出一人伏罪,舉家便能安心,那她與虛偽陰惻的五叔公有何區彆?這一百來條人命,是刻在整個謝氏和原氏腦門頂上的,誰也彆想賴賬。

她不賴,原老家主也彆以為可以逃過一劫。隻不過目前京中形勢尚且動蕩,不是昭罪的最好時機。

謝逸夏沉默片刻,忽道:“聽聞你母親被你禁足了?”

謝瀾安微微一滯,謝逸夏接著道:“逼死族長、挑釁原家、軟禁母親、連老三那個脾氣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以雷霆手段坐穩了謝氏家主之位,接下來還打算乾什麼?”

謝瀾安默了須臾,兀地揚臉一笑,“今日過後若二叔沒有將我趕出門,明日太後的懿旨,便該到了。”

“要投靠太後,去摻和朝廷的事了。”謝逸夏且笑且點頭,“看來我家出了個了不得的角色,我趕?我敢?是不是我不同意,你也有法子將我從譜牒上除名?祖訓呢?謝含靈,謝家不可參與黨爭的家訓被你吃了?”

謝瀾安:“國君年少,外戚與世家之間的矛盾愈演愈烈。謝家兩不相靠,卻底蘊深厚,能夠平穩處世嗎?二叔坐鎮荊州,兵權在握,最該明白形勢相持之下,樹欲靜而風不止的道理。”

謝逸夏:“多了一個你,就能破開金陵當今局面?”

謝瀾安:“成者在天,謀事在人。南朝浮靡之風已久,積弊待除,又有北寇隔江覬覦,伺我之隙。中原久失,克在我輩!惟主動入世,方有驅逐胡虜之望。”

“我明白了。”

謝逸夏注視眼前的英氣少女,藏在眼底的幽遠笑意終於浮出,那與從前他欣賞著這名族中最優秀的後輩並無二致,“原來,你想以女子身成男子事。”

不料謝瀾安搖頭,“男子事?二叔錯了,我是女子,我所行之事,所達之處,皆是‘我事’而已。”

謝逸夏好整以暇:“那麼你可曾想過,你之所以是今日之你,是因為你從小接受的是世家對兒郎的教導和訓練,處事用的是男人的路徑與思維。即使將來做成功業,也無非還是間接證明了男子的能力,卻無法通過自身證明女人可以成事。”

這是隻屬於謝含靈的矛盾困局。

每個人都可以輕易知道自己是誰,唯獨謝含靈,在模棱兩可的藩籬裡被困十九年。

謝瀾安卻片刻猶豫都無,唇邊逸出一抹笑:“二叔又錯了。人分男女,訓練與學習的方法豈分男女?我扮成男裝是身不由己,卻不能改變我是女子的事實。我既作為一女子有今日成就,那麼這份能力,就是我的。”

她嗓音自帶流沙般的清沉,眸色璨然生光:“還有,女孩子,並非不適合所謂世家對繼承人的培養方法,而是世道從來沒有給她們和男人同等受教育、受曆練的機會。”

世道限製了女人的野心和對成功的想象。

沒關係,會有人讓她們看到。

“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謝逸夏點頭舒了口氣,“看來,你已經很清楚自己是誰了。”

他完成考校,含笑起身,飄逸的大袖拂過腰間水蒼玉佩。

謝逸夏注視著年輕女郎既疏淡又璀熠的神色,隻覺這一刻,她似出鞘寶劍不回頭。

“那便去行你覺得對的路吧。二叔隻有一個要求,彆讓謝家亂了。”

“有我在,亂不了。”

謝逸夏笑出聲來,真是好久沒見過年輕人這種天經地義的傲然神氣了,放在從前那個深蘊謹慎的阿瀾身上,打死她也說不下這種海口。

這也讓謝逸夏有種錯覺,他並非是與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對話。

她的變化、她身上不經意流露出的局外人的淡漠感,仿佛一個剝離了七情六欲的人,從極高處俯瞰世情,讓他個這荊州刺史都偶爾心驚。

其實這已是謝瀾安有所保留的結果。

尚有一些話,她無從對二叔說起。

她漂泊幽冥太久了,知道每個相識之人的命運,知道大玄被改朝換代的結局。朱雀火焚,金陵宮塌,狼煙起滅,梟雄競出,漢胡相爭,漢胡混同……

初亡時,她恨楚清鳶、恨五叔公、恨不肯活著的母親、最恨有眼無珠的自己。等見過百萬生民慘死,她惟恨自己一生襟袍未開,功業未展。

在那些混沌歲月裡,有一個念頭在她的心井愈鑿愈深:大玄國破,有她的責任。

枉稱金陵第一人的她,本可以用自己的能力為生民做很多事,卻礙於祖宗的訓誡與自身的設限,蒙了心地一心去扶持彆人,自己卻什麼都沒有做。

隻因一句女子無法與男子爭,她就沒有爭。

一敗塗地,一腔不平,付與山鬼知。

此生若不能改變胡蹄南下屠戮的定局,她重活做什麼?

當今這尚未破碎的天下,在謝瀾安眼裡隻是一盤等她落子的棋。

那位自鳴得意的庾太後以為對她勢在必得?那也不過是她的棋子之一。

“二叔,把五石散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