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1 / 1)

陳卿容一下子呆住。

她從前做夢都想聽謝郎君誇自己一句,卻不可得,今日她是來討債的,卻猝不及防聽到了這樣直白的讚美。

什麼美麗、瀟灑……一聽就是哄人的俗套話,偏偏出自謝瀾安之口,就顯得無比自然。

安城郡主瞪著對方的眼睛,想從中尋到一絲敷衍的痕跡,結果那雙水色漾動的眼眸裡全是真誠。

陳卿容氣得臉蛋紅撲撲的,咬住唇瓣,繡珠鞋往青石板上跺了一下,扭頭走了。

鸞鈴清響,謝瀾安收回視線,又睇出視線。

烏衣巷當然不隻住著謝氏一家,有些聽到動靜的烏衣子弟出了門,零零星星立在自家門閥下。

這些郎君神色各異,其中不乏昔日與謝瀾安君子論交的相識。

謝瀾安一改對安城郡主的和氣,沉聲道:“在謝家門口揀熱鬨瞧?不如去看看原家熱鬨!想與我割袍的,絕交書遞來便是,多一句陰陽怪氣的話,想想原六郎下場如何?”

此言一出,四下噤聲。

這些人至今也沒鬨明白,堂堂原氏府公,為何對謝瀾安低聲下氣,甚至恨不得給她跪地舔靴。

本以為謝瀾安經過春日宴後會變成過街老鼠,可輿論發酵了幾日,她好似沒受到半點影響,於是誰都摸不清這個女娘的底了。

被她眼鋒掃過的王十一郎心裡一個激靈。

昨日,好友讓他幫忙想一句重話去刺謝瀾安,當時他也正在氣頭上,就應承了,這會兒被掃到便有些心虛。

可是能怪他麼?平日裡兩家有來有往,他也自問對朋友掏心掏肺,謝瀾安存心欺瞞他,就是不對,害得他連日被親友翻來覆去地追問,其中不乏齷齪的猜測。他王十一行得端坐得正,何時受過這等委屈?

不過見面三分情,這會兒氣消了,憶及從前的情分,王十一郎又有些於心不忍。

他彆扭地準備和謝瀾安打聲招呼,忽見她身後的馬車走下一人,與謝瀾安並肩。

這人的眼鋒雖然連謝瀾安一半銳利都不及,卻明明白白地掃視兩旁這些人,似乎在說:莫欺吾友孤身,有我與之同行。

文樂山?

王十一郎認得此人,心中吃驚,一瞬湧出難言的滋味:大玄士人最重雅望清名,在這個誰都不敢和謝瀾安有所沾染的節骨眼上,憑什麼這個小門戶出身的家夥,敢坦坦蕩蕩與謝瀾安來往?

是了,正因他無家族所累,所以才做出這副有情有義,高風亮節的嘴臉。

不像他……他不能隻顧自己,到底要考慮王家的名聲啊。

儘管心裡這樣想,可文良玉就像一面清泉滌塵的鏡子,清楚地照出王十一心底的懦弱與卑劣,壓得他抬不起頭。

謝瀾安和文良玉不再理會旁人,反正離府門沒有幾步路了,權當散步。允霜跟在後頭,當心抱著文郎君送給主子的琴。

快進門時,文良玉低聲問:“何前恭而後倨?”

謝瀾安輕嗤,“自找的。”

·

山伯看見文郎君與女郎一同回府,高興不已,所謂患難見真情,小主人身邊到底還有樂山君這樣的真朋友不離不棄。

他笑問道:“文郎君還是住在幽篁館吧?”

文良玉靦腆地點頭,對管家伯伯道辛苦。岑山樂嗬嗬說:“那館閣一直為郎君留著,日日有人掃灑,不辛苦不辛苦。”

跟著又向謝瀾安稟告:“娘子,今日有幾名學子來應征門客,都是鄉學子弟,仆察問過,身家清白,隻是才學平平。

“還有一位自稱‘鬆隱子’的畫師,年在不惑之上,頗有隱士之風,說初六那日在春日宴上見到娘子,什麼……忽生靈感,停滯多年的畫技瓶頸有鬆動之兆。他請求再見娘子一面,想為娘子繪一幅肖像。”

“鬆隱子?”文良玉驚訝,“這位先生我聽過,是位隱居山穀的雅人,孤高自恃,偶與海內賢士往來,山水寫意畫與花鳥工筆無有不精,有個‘畫癡’的稱號。他竟會甘願做世家門客?”

“都安排在代舍住下,食饌日用精細些,不可虧待。”謝瀾安拇指在觸之生溫的扇柄上一撚,忽略了鬆隱子求見的請求。

她千金一諾,願意重金買骨,是向外界表露她求才若渴的態度,卻真沒閒功夫附庸風花雪月。

山伯頷首,沉吟少許,有件事女郎不問,他卻不敢不回:“西院那邊……主母禁足幽懷,不思飲食,身上便有些不好,一直吵著要見娘子……”

謝瀾安目光安靜,說:“有恙便請郎中開方抓藥,飲食日用供足,小心服侍就是。”

她對待生母的態度,與那些門客無彆。

·

文良玉是住進謝府以後才知道,他趕路上京的這兩日,謝瀾安在金陵做下的事遠比信上那三言兩語更精彩。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謝辛夷的死訊很快在京城不脛而走。

“謝家族長之死是自縊?!”

琅琊王氏的書房,王道真立在王翱下首,後背一陣陣發寒:“謝家的風水怎麼回事,原公因何而跪,謝公因何而死,喪事又為何辦得消聲無息,連路祭都不設?謝知秋由來長袖善舞,如今竟也偃旗息鼓,由著那個女娘坐鎮正堂。”

博山爐中焚著好香,丞相王翱在家穿著寬鬆的水田道衣,意態閒適。

他瞧了眼兒子,撚須徐徐道:“你太急進了,王氏與謝氏世代姻親,關係匪淺,謝家出了這等事,這時候隻該靜觀其變。你倒暗中授意廷尉,重判謝氏女傷人案。”

須眉半白的南朝丞相老神在在,教導兒子:“眼下如何,那小女娘可給了你趁隙之機?你道謝三是不想趁機奪權嗎?”

謝知秋的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他這幾日被愛妾失蹤和未來兒媳退親兩件事攪得寢食不安,一面要與周家斡旋,不願失去這門勢力顯赫的親家;

一面又要暗中打探秋娘娘倆的下落,又要防著不讓夫人察覺;

又要提防謝瀾安再使陰招,又要支應五叔的後事……幾乎心力交瘁。

他倒是想再請族老們出面逼一逼謝瀾安,可那些老家夥得知謝辛夷橫死後,一個個縮了頭,說什麼也不肯再摻和本家的事了。

“謝家老小鬥不過謝瀾安,已有坐視之意,難道我王家也算了?”

王道真歲過中年,並非急躁之人,可這口氣,他真是捏著鼻子也咽不下,“俗語說千金買鄰,謝瀾安一女流之輩,竊稱家主,與公伯齊名,教烏衣子弟如何忍得?”

“女流?朝堂上垂簾之人是不是女流,我已忍足此婦多少年?”王翱聲色冷沉。

下一刻他又掩色微笑,麈尾輕拍長子肩膀。

“都說謝瀾安護短,她是跟誰學的?你忘了,當年她姑母謝晏冬自請與你弟弟和離,是誰二話不勸,上門來遞絕婚書的。”

“謝荊州……”王道真想起雄據長江上流的謝逸夏,不禁沉吟。

不錯,謝家真正的掌權人還沒回來。

他堂堂荊州刺史再護短,會讓謝家淪為整個江南的笑柄嗎?

王丞相眯起眼眸,悠悠遠思:那謝家小女娘偏偏選在姑母遊山,二叔不在的時機自曝其短,身邊連一個護著她的長輩都沒有,是破罐破摔,還是破釜焚舟?

觀水有術,必觀其瀾。

觀望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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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坐得住,有的人已如火燒眉毛一般。

原六郎的生母本是安南伯愛女,摟著她的可憐幼子,對著原老爺哭天搶地:

“天殺的賤人阿物,害我兒破了相,他還不曾議親,下半輩子可怎麼活啊?廷尉不抓她,天上也不下個雷劈死她!夫君卻還拖著咱們的六郎去謝府請罪,可憐我兒身上還發著熱,你說,這到底為了什麼?!”

身長七尺的原六郎在娘親懷裡哭得噎氣。

原遜有口難言,命令是老父下的,隻勒令他無論用什麼法子,一定要讓謝瀾安消氣,否則原家便有滅頂之災。

父親從不虛言聲勢,這等嚴重之辭都出來了,他哪敢不照辦。

原夫人卻不管這許多,“我兒受了這等欺辱,原家若不管不顧,我便回娘家請阿父找姓謝的說理!”

“何必驚動嶽人……”原遜勸不住一個氣頭上的女人,動靜傳到老祖宗房裡,自打謝辛夷死後便一直閉門不出的原得一甩出一句話。

“想送我歸西,隻管去。”

房中兩夫婦面面相覷,唯有原六郎嗚咽得更大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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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親自去城西迎接文良玉?”

郗府,郗符隱忍地盯住回話的小廝。

郗尹無奈,“什麼跟什麼呀,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這個。”

他打發了小廝,低聲道:“符兒啊,如今謝家的事鬨得滿城風雨,謝逸夏也算落個治家不嚴,德不配位的罪名,我欲借機爭一爭荊州刺史的位置,你看成不成?”

金陵城世家林立,哪位躋身進一流世家,依舊分個三六九等。郗家的地位便是不上不下,郗氏家主為人也中庸。

不過也許正因中庸,朝廷才放心將揚州牧的官位交給郗尹來坐。

隻不過這名頭聽著響亮,揚州的治政實權還是在王丞相手中,手無權柄,什麼都是虛的。

庸庸碌碌的人突然有了野心,像破殼的雛鳥突然看見一線光,沒來由覺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腳。郗符一聽正事,恢複了從容風度,搖頭道不可。

“父親請三思。一來小弟如今在陛下身邊當差,太後心裡已將郗氏劃撥到少帝一派,比起兩不沾靠的謝家,太後豈能容忍郗家得到荊州兵權?

“二來,荊州此地,東控豫揚西連巴蜀,曆來為兵家所必爭,與京口北府相呼應,有西府之稱。謝府君在西府經營多年,對一地軍政了若指掌,父親在那裡沒有根腳,如何相爭?

“三來……”

郗符不痛快地磨了磨牙,“三來,謝含靈狡詐!至今安居府中,焉知不是黃雀在後,等著對付她的人自投羅網。”

“哦,對對對。”郗尹連連點頭,分外信任這個出生時祥雲漫天,有白鶴入宅的祥瑞之子,咂摸半晌,不無遺憾道,“那就算了吧。”

他的壯誌來得快去得也快,觀察郗符的神色,鬼鬼祟祟地壓低聲問:“兒啊,你與那謝家女娘……”

“都說了我不知!”郗符聲音驀然加重,清倨的眉頭如川壑。

他捏著指頭上的玉扳指,轉頭喚進長隨,耿耿於懷地問:“文良玉住進謝府了?”

打聽消息的家仆不知少主和那位樂山君較什麼勁,硬著頭皮點頭。

郗老爺嗐一聲,搖頭晃腦跟著添亂:“風馬牛不相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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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靜觀其變的世家,就有不能容忍損傷風化的臣子。

大朝會上,出身吳郡朱氏的禦史大夫,上書參劾謝瀾安。

“《傳》曰: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今卻有謝氏女隱瞞生平,欺世二十載,翰音虛名,居非其位。我大玄承王化,理當威兼禮法,故臣請太後、陛下嚴懲此女,以正視聽!”

朝堂上響起一片不小的騷動。

少年皇帝生了張雋如冠玉的臉,一身書卷氣,與那壓在他身上的玄絳海崖紋龍袍幾不相襯。

他自冕旒後下望。

王丞相不置一語,微微闔目,似在養神;文班為首的重臣,無論國舅公庾奉孝,還是惠國公何興瓊,皆雍容而立,沒有為朱禦史聲援的意思。

少帝才張口,在龍座旁置垂帷的庾太後微一吟笑:“王丞相,哀家不記得,我朝律令哪一條明說女扮男裝為罪,抑或女子掌家為罪?”

王翱搖頭,道並無此律。

朱禦史急了,據理力爭。庾太後聲音沉下:“淮河以北的尉遲老嫗,久逞武威,成日宣揚她北蠻之地出了個代父從軍的英烈女子,正是男女皆兵,全民皆兵,揚言早晚要過江踏平我朝!反觀我文風濃鬱的漢室,古有班昭蔡琰,今神閨之中又出了位巾幗奇才,你們不說褒揚,反要打壓治罪,難道我南朝的胸襟當真不如北朝嗎?”

少帝陳勍面無表情地閉上嘴,朝堂鴉雀無聲。

誰人不知,太後這番挾槍帶棒的言語,是借他人話風,澆自家塊壘。

她口中恨言的“老嫗”,便是北朝的尉遲太後。

想當初拓跋武帝在位時,尉遲太後與拓跋武帝在洛陽一同臨朝,稱為“二聖”,等到武帝駕崩,尉遲太後繼續輔佐兒子,規劃國事,北朝臣子皆視此為理所當然,無不服膺聽命。

反觀南朝,同樣是垂簾,庾太後卻幾番被骨鯁老臣上書請退,稱後宮乾政於製不合,請她交還權柄。

庾太後一生大忌,便在“男女”二字上頭。

她為何不顧群臣的怨聲,一心想推動大司馬舉兵北伐,不就是要在武勳上同北朝較一較勁,以此證明她統領大玄的能力嗎?

今日在這朝會上,誰執意針對謝瀾安,誰便是在影射太後牝雞司晨。

庾太後滿意地看著無人敢多言的庭殿,轉頭笑問少帝:“陛下以為,哀家之言然否?”

陳勍在滿朝文武的注視下,微微側身頷首,恭順回答:“母後所言極是。”

·

“金陵數得上一流的八家門閥,當頭的王、謝、庾、何,次之郗、原、衛、朱,餘者不足為慮。”

放鶴亭中,紅泥小爐烹著雨前茶,清香怡神,三人圍茶台而坐。

謝瀾安拈著一枚鬥笠小盞,看鶴台上閒鶴梳翎,手比瓷白,慢條斯理地分析:

“今日逢五大朝會,必有人提及我的事。王丞相不會多言,無論礙於王謝兩家的姻親,還是王翱此人的靜水流深,他都不會多此一舉。自然,也不會為我美言,頂多兩不相幫;

“太後呢有意收攏我,庾家與何家都是太後的麾下,也不會攻訐謝家。”

謝策偏頭看向她。

謝瀾安繼續道:“郗家主才疏誌大,可惜他家的大事一貫由少主郗符決定。我知那位少爺,貌似倨傲,實則最會取舍慎斷,若非有十足把握,也不會當這個出頭鳥。”

想起上一世這位郗家少主的所為,謝瀾安瞥睫笑笑,清茶入口,唇齒含香:“剩下原家已服,衛家中庸,都不足為患。餘下一個朱氏,是江南本土的世族,自北方世族僑居江南以來權勢被擠壓,地位一落再落,想趁機扳倒謝家上位的,也隻有這一氏了。可惜……”

謝策接口:“可惜太後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此時他終於明白了,那日謝瀾安口中說“有人請我出山”,所指竟是太後。

原來那個時候,她已經遠慮到今日的局面。

但此事不能細想,一旦深究,就會和五叔祖逝世一樣,讓謝策感覺瀾安變得有些陌生。

文良玉不通世務,雲裡霧裡地啜茶,“含靈,說太後有意收攏你……這是何意?”

謝瀾安笑得雅氣,今天下二分,南北隔江而治,明面上各有皇帝,實際真正治國定策的卻是兩位太後。

咱們這位庾太後,可是心高誌廣得很呐。

“她大概以為,‘謝含靈無哀家庇護無以保自身,哀家無謝含靈效命無以利爪牙,張耳目,逞氣誌’,眼下正等著我遞投名狀吧。”

這話聽得謝策和文良玉都悚然,一道低醇綿遠的嗓音忽而傳來:“原來我謝家出了一個帥才嗎?”

亭中三人俱是一頓。

聽見這道熟稔又渺隔久遠的嗓音,謝瀾安握盞的指尖輕顫,遲遲轉頭。

隻見一名著鶴紋袍戴遠遊冠的中年人穿庭走來,麈尾在手,兩袖生風,高邁若仙。

“二叔……”她下意識起身。

她這位風度卓絕的二叔,坐鎮著南朝重地荊州,勇謀不可謂少,寬和亦不可謂淺,就是太追求名士風度,把五石散當飯來吃,以至於前世年方壯年,便發毒疽,死在任上。

若當時二叔還在,西府軍還在,楚氏小兒何敢暗生反骨一手遮天。

不過京城的風波應當才傳到荊州,二叔怎會這麼快就回來了?

回來的還不止謝逸夏一人。在他身邊,還有一位年齡相仿的鎧衣男人,悍野的面相不似南人,銅眼鷹鼻,紫色臉膛,逼近九尺的身長更顯得威風凜凜,令人仰視。

按理說謝瀾安記事之後,便沒見過他了。

然而前世死後,她曾目睹此人趕來謝府,伏在母親的屍身旁嚎啕大哭,戟指痛罵謝家老少。

她嫡親的舅父,阮厚雄。

前世阮碧羅為了保守她的身份秘密,很少帶她回娘家歸寧,即使阮家來人探望,阮碧羅也從不讓娘家的嬸嫂碰她抱她,防人如防賊。

久而久之,阮氏寒心,兩家便斷了來往。

謝瀾安寄出的兩路飛鴿傳書,一封給文良玉,另一封便是寄去吳郡阮家的。

上輩人的錯不該再延續下去了,她理應給血脈相連的舅氏一個交代。她在信上陳情,過段時間會親自去吳郡拜見外祖母同舅父舅母,向他們當面請罪。

卻沒想到做小輩的還未起程,當長輩的先千裡奔波來見她了。

謝瀾安上前的同時,一名綠衣少年從謝逸夏身後跳脫而出。這少年長襴玉帶,腰佩香囊,一眼落在謝瀾安身上,驚喜不已:

“阿兄,你真變成女子啦!”

謝逸夏的幼子,謝策的同胞小弟謝登,正值十四五歲貪玩年紀,一雙眼閃著興奮的光,使勁瞧住謝瀾安。

阮厚雄身側亦攜有一子,名伏鯨,生得儀表甚偉,分外穩重,卻也在暗暗打量這位初次見面的表妹。

隻覺她氣格清疏似天人。

眼前四人,兩對父子,皆她至親。謝瀾安掩住萬千思緒,才要張口,阮厚雄先已喚了聲:“阿囡。”

渾身上下與這軟綿綿的昵稱不相乾的謝瀾安怔住。

沒人這麼叫過她。

阮厚雄久久凝望這煢煢亭立的小女娘,眼裡湧現水光,天生渾厚的嗓子放得極輕:“儂是舅舅啊。”

他以為她不認得他。

“ 不肖甥女瀾安見過舅父。”謝瀾安顫聲抱手見禮,細看舅父面容,再轉向謝逸夏時,眨去眼中水霧,神色落拓如初,“叔父、舅父,您二位何以一同上京?”

阮厚雄看在眼前,心突然生揪一樣地痛。

這孩子的禮儀舉止,如積石翠鬆一般規矩俊雅,他活了這麼些年,也沒見過哪個後生有她這份氣派。

可是,要經曆什麼樣的打磨,才會將一個本應青春活潑的女孩子,澆鑄成這個模樣?

“叔父?”謝逸夏故作詫異地搖扇,“原來家主大人還認得我?此等大事,寧可去信吳地也不知會我。”

“恁大聲!嚇著孩子!”阮厚雄虎著張臉,“我是她親娘舅,不與我說同誰說?”

謝瀾安眉頭撲簌一動,恰逢謝策和文良玉上前見禮,險些被這一嗓子震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