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屏幕看節目的觀眾們之間的氛圍是從歡快(終於可以看到這個搞笑節目啦)到沉浸(死亡果然是個沉重的話題), 但實際上在現場錄製的時候,現場氣氛卻恰恰相反,反而是從沉默變得輕鬆許多。
考慮到現場觀眾有很多是老人, 節目組在錄製過程中是一首歌錄完就休息二十分鐘的,這段時間就是給觀眾們解決個人問題, 順便溝通聊天的。
相比起剛開場的時候所有人都不講話, 在聽完第一首歌的時候, 眾人之間的聊天就變得多了起來。
比如坐在九月左邊的老奶奶在上完廁所之後就主動開口和九月聊天。
“沒想到真的是葬禮上的歌,我還以為那個小夥子騙我呢。”老奶奶說。
九月猜測那個什麼小夥子應該就是來到她家裡和她爸媽溝通的叔叔, 嗯,老奶奶這個年紀叫人家小夥子一點問題也沒有。
“不過這歌不適合我這年紀,這歌太年輕了……”說著,她轉頭看向了九月和九月邊上那位正襟危坐的叔叔。
“這歌適合你們年輕人。”老奶奶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的理由。
“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就知道了,不是什麼遺憾都能靠活下去就能彌補的。”
第一首歌的歌詞裡,殘留的是一種對自己很多沒做完的事情的懊悔, 對很多自己承諾了的事情沒兌現的難過……
“我的老伴兒十年前就走了,他走得比我早得多, 我的孩子一個已經退休了, 一個還有兩年也要退休了, 他們已經有自己的家人陪伴了, 我的爸媽更是很早很早就沒了,我的老友們這些年也死得差不多了, 還剩下的兩個, 我們都做好了對方隨時離開的準備……”
“我知道你們這個年紀, 都相信活著就有希望。”
九月很想反駁她其實不是,但她又沒敢說話。
“但實際上,真的活到了我這個年紀, 送走了生命裡所有重要的人,對我來講,有些遺憾,就已經是遺憾了,活得再久也不可能再有彌補的機會了。”
我不可能再給我媽買一件貂了,我女兒也不需要我帶她去公園了,我找不到朋友們一起喝酒吃飯,歌詞裡所說的一切都已經與我無關。
老奶奶平鋪直敘,卻讓作為聽眾的九月和邊上那位叔叔都有些難受。
他們能理解老奶奶的意思——這確實是一首好歌,也確實是可以在葬禮上作為BGM播放的音樂,但不適合她。
九月認真參考了一下老奶奶的意見,她覺得這首歌可能對自己也沒什麼用——她還太小,十來歲的年紀,從沒有失去過什麼,也沒有太多的經曆。
一個沒有太多經曆的人,你很難說她能有什麼遺憾。
真的回頭想想自己有什麼遺憾的,九月絞儘腦汁,也隻能想到“上回月考數學倒數第二題我不應該花那麼長時間的,最後沒做出來不說,還害得我連簡單的最後一道證明題都沒來得及寫”這種程度的遺憾。
……這簡直都不配稱之為人生的遺憾!
她覺得如果是這首歌在自己的葬禮上播放,她整個人大概也會挺彆扭的——就跟小孩子非要穿大人的衣服一樣,死的明明是個小姑娘,你放個中年老頭的歌兒乾什麼?
不行不行,趕快下一首吧!
接下來連續又是兩首歌。
不得不說創作人的想法真的多種多樣,第一位創作人寫得是對死亡的不甘心,第二位寫的則是一首RAP,歌詞裡直接就把自己一生的故事全給講了出來。
從自己幾幾年幾月幾號出生,到小學的時候拿了某個比賽一等獎,到大學的時候談了人生第一場戀愛,到十歲結婚又十五歲離婚……
老奶奶對這首歌咂摸了下嘴,給出的評價是:“葬禮上有這首歌,那個念悼詞的環節就可以省掉了。”感覺好像內容都差不多的樣子。
九月也想了想覺得這歌不太行,自己的人生放進去大概這首歌歌詞都填不滿——她可沒有早戀過!戀愛經曆是零!
再接下來是一首講述生命的歌曲,很宏大的主題,很美妙的旋律,幾人細品了一下,你也說不出這首歌不好,因為這首歌不論主題還是旋律都不錯,但是你也說不出這首歌好聽……因為就是莫名的不能夠抓住他們的心。
“就是大眾歌曲,那種不出名但也不難聽的歌曲。”隔壁一直很沉默的叔叔大概是前兩首歌覺得跟大家混熟了,到這時候也願意開口發表自己的感言了。
九月覺得這歌也不錯,但她覺得自己葬禮的時候還是不要放這種大道理了,這跟放《道德經》有什麼區彆?還是聽聽下一首吧,看看下一首會不會合適?
很快,下一首歌就到了,女主持人播報說,下一首歌曲叫做《記住我》。
電視機屏幕前,剛剛還在回憶錄製時候情況的九月立刻滿眼放光滿是期待的看著屏幕——
就是這首!
她心目中最適合當自己葬禮BGM的歌曲!她還為這首歌投了票的!
《記住我》這首歌的創作人是老煙,就是第一期裡那個當著音樂總監的面對著鍵盤劈裡啪啦敲了一堆“拉拉拉”的那個老友創作人。比起上一次的漫不經心,這一回,老煙本人顯然對自己這首歌非常有信心,這點你從他非常浮誇的打扮上就能看出。
“不是我針對誰,我是說,絕大多數人,這一生,碌碌無為。”老煙翹著二郎腿,很牛逼的樣子。
錄製的時候隻聽過歌沒能看到後采片段的九月:“……”
“人類的特性,就是追求一生中要有起碼一次高光時刻,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樣?”他對著鏡頭說,當然很可能是在對著他對面已經和他混得很熟的跟隨導演說。
“我可以經常考得不好,但我總希望自己的學習生涯裡有哪怕一次考一次第一名!我可以經常是家裡賺得最少的那個人,但我還是想有一天我能賺比家裡其他人多的錢,讓他們高看我一眼!”
“我想要考一個超好的大學讓大家看看我多麼聰明!我想找個年入四十萬的工作讓他們知道我多麼會賺錢!我想找個白富美當老婆!我想買個超大的彆墅!我想當霸道總裁!我想……”
“但事實就是,絕大多數人,一生都在期待一次高光時刻,但是他們到死都隻是一個平平無奇的人,甚至還不如彆的平平無奇的人。”
老煙說的是自己前幾章見到的那個失去記憶的老頭子,在他的眼裡,這個老頭子就是這樣的人,他看上去平平無奇,而他年老失去記憶這一點,讓他甚至比不上那些普通老人,成為一個更慘一點的老人。
“所有人,都會希望這個世界能夠記住自己,尤其是記住高光時刻的自己!但有太多人,從生到死都等不到一個高光時刻。”
“……那既然你到死都等不到要給高光時刻,不如在葬禮上再搏一把。”老煙說。
“選我這首歌,哥們兒保證所有參加你葬禮的人都特麼記得你!”
話音一落,鏡頭切換,舞台上,那個早就準備好了的不知名搖滾樂隊組合主唱一下子就把話筒架上的麥克風拿下來,對著麥就是一句沙啞的歌詞——
“哥們兒你先彆急著哭,老子特麼早就想死了!”
話音一落地,後面的架子鼓連帶著高亢的嗩呐直接就起了範兒,現場氣氛瞬間從低沉變得活躍了起來,屏幕裡的九月忍不住就被這充滿著性格的音樂給帶得站了起來,屏幕外的九月也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朋友,你知道最近網絡上有個新出來的文學風格叫做發瘋文學嗎?
大概意思就是主角在各種套路文裡面不按套路的發瘋。
《記住我》這首歌,如果“夢想照亮現實”,那大概就是那群發瘋文學主角人生的BGM。
“我覺得,我死在十歲也挺好的,這樣我,就不用被班主任罵得狗血淋頭了;
我覺得,我死在十六歲也挺好的,這樣我,就不用去參加高考選擇清華還是北大了;
我覺得,二十歲死也挺好的,這樣我,就不用煩惱找誰去簽方協議了;
我覺得,二十八歲死就挺好的,這樣我,就可以談一場不用負責的戀愛了;
我覺得十二歲死就挺好的,這樣我,就可以不用操心養孩子了!”
第一段前半段聽著就很創人,後半段更創人。
歌手先是一句拉家常的話:“我跟你們講,有些事情我真的是不吐不快。”
然後是高潮部分:
“這破學勞資早就不想上了!這破班勞資早就不想去了!這破婚勞資早就不想結了!這破小孩誰愛帶誰帶去我反正早就不想帶了!”
現場一半的人都跟著瘋了,滿場收音都是“啊啊啊啊”的尖叫聲。
九月知道裡面也有自己的聲音。
因為她當時也瘋了。
第二段的年齡跨度就拉大了。
“我覺得,我死在五十歲挺好的,再後面身上就一堆疾病結節了;
我覺得,死在六十歲也挺好的,親人朋友都在身邊死得比較開心了;
我覺得,死在七十歲也挺好的,這樣沒有浪費我交的退休金了;
我覺得,死在八十歲也挺好的,這樣我就不記得你們不會感到難過了!”
緊接著又是高潮部分:
“這破病勞資早就想擺脫了!這群累贅勞資早就想丟掉了!這退休金勞資早就不想交了!這破記性已經什麼都記不得了!”
嗩呐聲音在刺此刻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九月記得自己在這一段的時候跟著嗩呐那個調子直接把嗓子喊到了破音,再次在電視機上看到這一段,她還是忍不住在心底裡瘋狂呐喊——
要不是我爸媽在我就直接叫出來了!
舞台上,歌手跟著音樂一起在那裡搖擺發瘋,舞台下,鏡頭掃過不少年輕的興奮的面孔,整個世界被盤活,整個現場被點亮。
“都給勞資記得今天!”
歌詞的最後一段是這個。
“勞資就死在今天!”
在現場的九月覺得這首歌聽得自己頭皮發麻,連邊上的叔叔都喘著氣,老奶奶在一旁笑得開心得不行。
在屏幕前的九月的爸爸媽媽在歌曲一開場的時候哇了一下,然後在之後裝作很淡定的樣子評價這首歌:“唱得還不錯。”
這已經是當父母的能說出的對一首歌的最高評價了。
九月趁著節目廣告的時候假裝上廁所,偷偷再衛生間裡掏出手機,看了眼企鵝群(對,他們這個年齡段的年輕人都是用企鵝群的,不要笑),群裡她的小夥伴們已經發言999+了。
“我的天,這歌太酷了!”
“簡直就是在我的墳頭上蹦迪!”
“我到時候葬禮一定要放這首歌!必須是這首歌!哈哈哈哈保證所有人都能記得我!”
“實不相瞞,在聽這首歌之前,我還滿腦子想著自己要怎麼離開人間,這首歌唱完我覺得……其實我六十歲再死也挺好的?”
九月看到這條發言,愣了一下,她回憶了一下自己在現場聽完這首歌之後的反應……
確實,其實八十歲再考慮死亡的事情也沒什麼。
“我要投這首歌一票!我覺得這首歌應該是這次節目的第一!”
“但是不對哎!你們看圍脖了嗎?”
“圍脖上說,第一名不是這首歌!”
“什麼什麼?黑幕吧?不是這首歌是什麼歌?不是這首歌我就不服!”
“好像是個叫橙子的女的寫的,你們有誰有《狗屁倒灶》這本雜誌嗎?他們說特刊裡有創作人自己的評論,老煙在評論裡寫自己這回輸了!還艾特了橙子說自己下次會贏回來!”
“憑什麼!那個叫橙子的女的憑什麼!”
“坐等橙子女士的歌,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