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1 / 1)

國慶假期結束,崔美青和她的小夥伴們回到學校。

剛剛到學校的崔美青被蔣正楷叫到了教學樓後面,朱思宏和崔誌青也在,還有幾個叫不上名字的小男孩。

他們都屈膝跪在地上或者趴在地上,絲毫不顧忌自己的衣服褲子已經和灰塵泥土親密接觸。

“他們這是在乾什麼?”崔美青不解地問。

蔣正楷吸了吸鼻涕,從褲兜裡掏出三個炫彩的玻璃珠,“玩彈珠啊。你不知道嘛?我特意帶你來玩的。”

崔美青:“我沒有彈珠啊,我玩什麼,玩空氣?”

“哎呀,這個給你。”蔣正楷把一個玻璃珠塞到她手上,“來來來,快玩快玩。我跟你說,我玩這個老厲害了。”

崔美青把玻璃珠擦了擦,這玻璃珠還挺精致,在陽光下五顏六色的。

她蹲到崔誌青旁邊,跟蔣正楷說:“不急,我看他們是怎麼玩的。”

彈珠玩法很簡單,每個參與者手上拿著一顆玻璃珠,地上放一顆玻璃珠,誰先用自己手裡的玻璃珠把地上的玻璃珠砸進特定的小土坑,誰就取得勝利。

崔美青覺得她哥的玻璃珠還挺好的,全黑的一個,像黑曜石,上面還有手繪的圖案。

不知道待會她能不能和老哥要一個,就算不玩,收藏起來也不錯。

看懂規則的崔美青和蔣正楷玩了幾把,兩人各有勝負。

蔣正楷越玩越興奮,在地上滾來滾去,這個星期剛穿上的乾淨衣服,現在已經面目全非了。

有兩個男孩不知道啥時候湊了過來,雖然不認識蔣正楷和崔美青,但他們還是十分自來熟的給她倆加油。

兩個小時後,崔美青不想玩了,她把玻璃珠還給了蔣正楷,“不玩了,你找彆人跟你玩吧。”

這會,學生差不多都到校了。教學樓後的這片空地到處都是玩彈珠的小男孩,跪著、蹲著、趴著,形態各異,表情興奮。

崔美青一站起來,立馬有人自告奮勇:“我要玩,我要玩。”

蔣正楷沒有挽留崔美青,而是立刻投入到激烈的彈珠遊戲裡。

崔美青蹲到老哥旁邊,不停地念經:“哥,給我一顆,給我一顆好不好?我一顆都沒有,我多可憐啊。”

崔誌青煩不勝煩,把一個全白的珠子給了她。

崔美青拿到東西,馬不停蹄地走了,可不能給老哥後悔的機會。

星期一,升旗儀式結束後,班主任領著一個比班裡小孩高壯一點的女孩走進教室。

“同學們,安靜。這是轉來我們班的新同學,許星,大家歡迎。”

班裡的小孩都用力拍手。

崔美青覺得不對勁,這個女孩的臉有點奇怪啊,眼距長、單眼皮、腫眼泡、眼神無光、額頭平整。

她還比普通小孩高那麼多,一看就知道年紀大,八九歲的樣子。這個年紀的小孩應該在讀二年級吧,怎麼到學前班上課?

這節課結束之後,崔美青知道,她的感覺是對的,這個小孩就是不對勁,她似乎是一個唐氏兒。

2005年,唐氏兒這個名字對普通人來說比較陌生,大家更習慣把這些孩子叫作:傻子、弱智。

許星就是這樣的孩子,她上課會跟讀一些簡單的聲母,會讀寫1234,但她的反應很遲鈍,說話語不成調,做什麼都是慢悠悠的、機械的,手腳像是軟面條,十分不協調。

班上的小朋友很快就發現她的不同。

天真的小朋友身上有著天真的惡意,有一些比較淘氣的小孩下課後經常站在許星的座位旁邊,讓她做一些動作,扯耳朵、推鼻子。

這些普通小孩做出來很正常的動作,許星做出來,帶著幾分滑稽。

她按照小孩的要求把這些動作做出來,圍觀的小孩們哄堂大笑,竊竊私語,就像在看一隻很稀罕的猴子。

崔美青拿出班長的威嚴,想上前製止校園暴力,結果發現許星也在笑。

許星笑得很奇怪,她很難控製自己的五官,嘴角彎起的角度很古怪,如同小醜的面具一般。但她確實在笑,不是苦笑,而是很開心、很開朗的笑。

崔美青打了自己的腦袋一下,一個智商和同齡人不一樣的小孩,擁有玩伴是特彆不容易的事,她去製止不是給人添亂嘛。

她隻能暗暗關注許星的動向。

很快,小孩們就厭煩了這個比他們大一點的“同齡人”。

她太笨了,跳不起來,玩不起來,大家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她也聽不懂大家在說什麼。

小孩子之間需要感情反饋,一天到晚和一個隻會傻笑,學人動作的人玩,那實在是太無趣了。

許星周圍聚攏的孩子很快就散開,他們找到了新的、有趣的東西。

好在,許星也不傷心,她還是坐在座位上,呆呆愣愣的,臉上經常帶著意味不明的傻笑。

崔美青以為,許星會這樣波瀾不驚地度過她的學前班生涯。

中心小學教學樓對面是一片鬆樹林,裡面種的鬆樹是觀賞鬆,因為種植的時間不長,還沒辦法修剪,遠遠看去就是一片鬱鬱蔥蔥的原始鬆樹林。

有些鬆樹種得特彆近,有小孩會把不要的木板架在這樣的鬆樹中間,可以當作蹺蹺板。

崔美青這段時間迷上了這片鬆樹林裡的蹺蹺板,經常拉著朱美麗、李梅和段芸仙,四個人玩蹺蹺板,正好合適。

傍晚,有大把娛樂時間的小學生散布在鬆樹林的各個角落,各種尖叫聲不絕於耳。

突然,一聲嘹亮的哭聲從遠處傳來。

崔美青被嚇了一個趔趄,站穩了之後滿臉迷茫,“出什麼事了?”

特彆喜歡看熱鬨的李梅溜到鬆樹林邊上,踮著腳,舉目四望,尋找聲音的來源。

短短幾分鐘,鬆樹林外圍站滿了人,大家都在看,是誰在哭?出什麼事了?

崔美青擠到人牆裡,和大家一起看向聲音發出的地方。

在學校對面的水泥路,一個看上去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被一個婦人半抱著往外拖,旁邊還有幾個男的在協助她。

小姑娘哭得特彆淒慘,涕泗橫流、形容狼狽。

崔美青倒吸了一口涼氣,細看一番,發現在這群人旁邊還跟著呆呆傻傻的許星。

“她們這是在乾什麼?”崔美青不忍地問:“那個人都哭成這樣了,為什麼還要這樣扯她?”

這也不像是拐賣婦女,人販子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地綁人。

張梅和楊思璿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來了,就站在她旁邊。聽到她這麼問,張梅解釋道:“抱著她的那個是她媽媽。她腦子不行,一直在讀三年級,以前還和我一個班過。你看,她旁邊的那個,是她的妹妹,也是腦子有問題。她媽媽生了三個孩子,隻有一個是正常的。現在她長大了,來大姨媽,不會自己照顧自己,上課會把衛生巾扯出來放在桌子上。學校實在沒辦法讓她繼續上學了。她媽現在隻是在帶她走。”

崔美青說不出話來。

讓兩個腦子有問題的孩子上學,學校確實已經儘力了。

現在想讓她退學,不影響班級正常上課,也可以理解。

可崔美青心裡堵得慌。

明明大女兒已經是這個樣子了,為什麼還要繼續生?許星未來要怎麼活下去?那個正常的孩子以後得承擔多大的壓力。

“她叫什麼名字?”愣了半晌的崔美青突然問。

“許陽,她叫許陽。”

崔美青有些鼻酸,許陽、許星,多好聽的名字,偏偏沒人記得住。

大家隻知道,她們叫傻子。

許陽的聲音忽然變得更大聲了,她媽媽摁不住她,她掙脫了出去,跑了兩步又摔倒在地。

她的褲子不知道被誰拉了下去。

其實什麼都沒露出來,露出來了,學生們也看不到。偏偏有些搗蛋的男生吹起口哨,不懷好意地大叫、大笑起來。

崔美青臉色變了,她皺眉,悄悄溜出人群,撿了幾個小石頭。

“嘭。”

“啊!”笑得最大聲的男生突然被一塊石頭砸中,他慘叫了一聲,張著臭嘴罵:“哪個小癟三砸我,不想活了?”

他旁邊的玩伴嘲笑他:“你逗人恨啊,被砸不是活該。”

“嘭。”

“啊!”

又有人被砸了。

在他們反應過來前,崔美青偷偷離開作案現場。

晚上,平複心情睡下的崔美青久違的做了一個夢。

夢裡,她的靈魂好像被套進了許星的殼子。大家嘲弄她、忽視她,她崩潰地想大叫、反抗,但嘴張不開,手腳不聽使喚。

就好像有一層玻璃,把她和世界上的正常人隔開,她的喜怒哀樂都被擠到了一個殼子裡,彆人的一切舉動都像默劇的無聲表演,整個世界荒蕪得讓人害怕。

一身冷汗的她從睡夢中醒來,天蒙蒙亮,旁邊的施成美囈語了一句什麼,聽不清。

崔美青鬆了口氣,她回到人間了。

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單和寂寞貫穿她的感覺實在是太可怕。

吃完早飯去上課,有小孩圍到許星周圍。他們昨天都看到了許陽和旁邊的她,這會正好奇地問她:“為什麼你和你姐姐都是傻子?”

許星不知道她在說什麼,隻知道他在和自己說話,有些高興,她僵硬地揚起嘴角,試圖表達她的友善。

小孩翻了個白眼:“真是個傻子,隻會傻笑。”

“丁洋洋,你一個漢語拚音都不會念的人,憑什麼說彆人是傻子,你才傻子呢。”

崔美青大聲衝他喊:“閒著沒事把你桌子下面的垃圾撿了,你那個座位臟死了,你是垃圾人啊?”

丁洋洋白了崔美青一眼,迫於她班長的官威,灰溜溜地回到了座位。

許星看向崔美青。

崔美青努力朝她露出一個友善的笑。

許星咧嘴,回了她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