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客堂裡的女郎, 急匆匆趕來的林家一眾人面面相覷,也不知該用何種態度去對待這突如其來的客人。
林氏為九牡世家,根基並不在盛京, 是以這些年明哲保身,從不輕易同旁人結交結仇,在盛京一眾世家中並不顯眼, 即便是平北王攝政也過得還算安穩。
他們對平北王,雖驚懼卻並不憎惡,可來人是將他們外甥丟進了象姑館裡, 是造成外甥瘋魔發狂的罪魁禍首……若說心中不怨,亦是假的。
這位趙女郎此番登門, 亦不知是何緣由,馬家的侄兒也在家中,莫不是過來要尋晦氣的吧……幾人心緒複雜, 卻還是進了客堂。
見有人進來了, 趙筠起身, 執了一個晚輩禮, 直接表明來意, “恕晚輩叨擾, 晚輩想見一見馬夫人。”
態度看起來溫和有禮,並無惡意, 才過來的林家家主望著眼前不卑不亢的女郎,沉吟了片刻, 還讓讓人將自己妹妹喚了過來。
馬夫人很快來到客堂。
被扣押著的兩位兩個林氏部曲被帶了進來, 馬夫人面色微白,而認出了這是自家部曲的林家主面色變了幾下,看著自己嫡親的妹妹, 很快就徹底黑了下來。
“這是昨日跟著我,意圖將我擄走的部曲。”見有人面露不解,趙筠很貼心地解釋,“這兩賊人身上有林氏族徽,應該都是林氏的部曲,你們可以認一認。”
認不出也沒關係,她認出就可以了。
林氏部曲?
林家幾人有些懵,隨後也更加仔細地打量起了兩個被五花大綁跪在課堂裡的身影。
跪著的兩人已經被堵住了嘴,形色狼狽,可被置懸於腰間門的林氏族徽木牌卻是不斷地左右搖晃著,很是顯眼。
看著的確像林氏部曲。
幾人也認出來了。
可林氏部曲,為何會在趙筠手上?
都不是蠢人,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他們看向了一側的婦人,面露慍色,馬夫人對旁人的目光視若無睹,隻攥緊手裡的帕子,隻望著不遠處的女郎,冷笑一聲道,“趙女郎是想興師問罪?”
“不錯,這些部曲皆為我派過去,趙女郎詩會那日害我兒至此,我若不為我兒討回公道,枉為人母。”
這是直接認下了派部曲擄人一事。
林家主眉頭皺起,正想嗬斥自家妹妹,卻見趙筠眼瞼微垂,似笑非笑,“晚輩此番前來,並非興師問罪,隻想自證一下清白。”
自證清白?
什麼清白?
馬夫人微愣,卻見一白須醫者手托一帕子,從外頭進來,拱手施了一禮,然後在一眾人不解的目光中,帕子捧著一捧藥渣,嗅著藥渣裡的味道,一板一眼道。
“……這是府上丟棄的藥渣,小人發現,馬家郎君湯藥裡被添上了大風子、曼陀羅、馬桑葉等物,若是日夜服用,便會面頭痛欲裂,失眠多夢,久日久之,便容易成了瘋病。”
醫者將拱手,作出最後的陳詞,“諸如曼陀羅馬桑葉等物,於安神湯中並不常用,馬郎君需得日夜飲用此等湯藥,連著飲用一月,才會造成如今瘋癲之症。”
馬夫人尚未反應過來。
而林家家主卻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也一言道出,“醫者之意,我那外甥的瘋魔之疾,並非是進了象姑館後才出現的,而是飲了一個月的這些湯藥後才出現的?”
馬夫人此時也回過神了。
她眉頭擰起,立即斥道,“簡直一派胡言,複兒往日無災無病,甚少用湯藥,又如何會連著吃一月這些醃臢物?”
她又掃了眼被帕子裹住的藥渣,繼續道,“這藥渣是你們自己尋來的,是不是我兒用的藥也未可知,又如何能這般斷言?”
面對婦人的反駁,醫者依舊不急不緩,隻又拱手道,“若是將曼陀羅等物研磨成細粉,下於湯羹中,再用重味之物輔之,也不無可能。”
他又解釋起了藥渣。
“這藥渣還熱著,正是方才從後廚雜物中尋來,想必夥房才將湯藥煮好不久,若是夫人不信,大可將煮好的湯藥端來,再召旁的醫者前來一觀。”
醫者話裡帶著篤定。
馬夫人心裡驚疑不定,正想派人召從夫家帶來的醫者,卻不曾想自家兄長卻是召了林家的府醫。
林家主看出了妹妹面上的驚疑,心下無奈,隻低聲道,“若是有旁人暗害外甥,這馬家來的府醫,又如何能夠輕信?”
要知道,若是按照這位醫者所言,馬複這幾日喝的藥湯裡,也是有異的,馬夫人面色一凜,也很快應下了兄長的話。
林家的府醫很快便過來了。
夥房剩餘的湯藥也被端來了。
林家府醫也是位上了年歲的醫者。
他輕嗅了幾下,也很快得出了和王府府醫一樣的結論,馬夫人這下才信過來,她的兒子並不是因為在象姑館待了幾日就瘋癲的,而是有彆的魑魅魍魎要害自己兒子。
即便清楚了真相,卻來不及惱怒憤恨,她還心係著兒子,聞言便立即迫不及待地問道,“那可有醫治之法?”
王府府醫道,“隻能將湯藥停下,待藥效褪去,自可恢複平常。”
兒子的瘋病還有救。
馬夫人懸著的心徹底落下
趙筠面上的笑意斂起,百無聊賴地支起了下顎,隻幽幽地看著面帶喜意的馬夫人。
得知唯一的外甥還有救,林家主心裡也是一鬆,他起身對著趙筠拱了拱,帶著歉意道,“此番是舍妹誤會了趙女郎,也多虧了趙女郎弄清真相,外甥的瘋病才能診治。”
若非趙女郎此行,恐怕他那唯一的外甥就會永遠這樣瘋魔下去。
而欣喜的馬夫人也反應了過來,她也立即起身致歉,還誠懇地說著到時會上門賠禮道歉雲雲。
趙筠隻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對方上門賠禮道歉的話,隻說,“馬複說錯了話,我已經教訓過了,我此番前來,隻是不喜有人利用我去行事害人,也是為了我自己。”
她看著馬夫人,認真誠懇道,“若是往後我再見他這般對我姨母出言不遜,我定不會隻讓他在象姑館待這麼幾日的。”
這話說得極認真篤定,其中隱隱有著告誡的意思,聽起來,有些不好聽。
馬夫人臉色有些不好看,卻也並未說什麼,趙筠唇角再次揚起,又很有禮地執了一晚輩禮後,才轉身離開了。
見自家小妹面上隱隱似有不甘,林家主心裡暗歎了一口氣,隻覺得是自己從小將這唯一的妹妹寵壞了,如今即便已經嫁人生子了,也依舊是這樣一副小孩脾性,養出的外甥也不機靈,輕易就能叫人算計了去。
“方才我已經派人去看過了,你從夫家帶回來的那個醫者已經逃出府了,究竟是何人給複兒下的藥,你可有眉目?”
馬夫人面色沉了下來。
她思慮了許久,才點了點頭。
林家主頷首,也不再多言。
……
“表姑娘帶人進了林家,馬家府醫收拾了包袱逃竄,被守在林氏外的部曲捉住了。”林樟拱手,沉聲道。
“將人送回給林氏。”
林樟應聲退下。
隨著腳步聲逐漸遠去,書房安靜了下來,可不多時,又響起了一陣輕微的敲門聲。
叩叩叩。
整齊有序。
冷峻的眉目柔和了下來,褚峻道了一句進來,也起身離開了書案,朝著書房門大步走去。
阮秋韻才推門進來,拎著食盒的手便被握住,手裡的食盒也被拿走,她怔了怔,還未反應過來時,走了幾步,被抱著坐下。
……好像自己和對方私底下相處的的時候,總是免不了這樣的摟摟抱抱,這個朝代夫妻,也都是這麼相處的嗎?
阮秋韻眉目微斂。
卻也並未思慮太久,回過神後,她道,“我帶了銀耳羹過來,已經用冰湃過了,郎君用一些。”
說著,便想要起身。
卻還是無法起身。
阮秋韻抿了抿唇,又欲說些什麼,卻見對方一手攬著自己,一手利落地將食盒打開,然後將食盒裡的銀耳羹盛出了兩碗,並排置於圓案上。
銀耳羹被盛在青瓷小碗裡,上面還放著兩個小瓷勺,銀耳已經被煮成了膠質狀態,被冰湃過後更加冰涼。
秋天最容易上火了,銀耳下火,銀耳羹裡還放著七月那時采了曬乾的蓮子,更加清火。
耳畔男聲帶笑,“我和夫人一起用。”
阮秋韻眼睫輕顫,應下了。
小碗不算大,一碗銀耳很快用完了。
阮秋韻想起昨晚思慮的事,她看著褚峻,認真詢道,“如若依照郎君所言,我們兩月後要前往冀州,那王府裡的醫女該如何安排?”
那些孩子最大的也不過十五歲的年紀,最小的也才十歲,褚峻沒有說過要多久才能回來,如果就這麼放在了王府裡,她有些不放心。
“夫人若是不舍,也可一並帶上。”褚峻道。
一並帶上,也是個辦法。
但是兩個月後,天氣已經冷了下來了,都是一些年歲不大的小姑娘,這麼舟車勞頓……阮秋韻斂眉,並沒有立即應下。
將指腹貼著夫人的眉心,試圖抹平夫人的愁緒,褚峻含笑道,“若是想要成為有能力的醫者,出去走走也好。”
閉門造車,總是很難進步的。
這話其實也有道理,但總要問一問她們的意願才行,若是願意去的就帶上一起去,若是不願意的也可以留在王府裡。
心裡有了主意,阮秋韻眉目舒展。
問完事用完了銀耳羹,也該回去了。
阮秋韻正想出言離開,卻見褚峻已經翻開了案上一本一方方正正的奏章,她尋著對方的舉動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然後怔了怔。
定睛一看,奏章上面寫著,“……臣馬青林自請離京,還望陛下太後準予……”
馬青林。
阮秋韻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