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 褚峻攬著夫人下了馬。
玄色的外衣被隨意平鋪在已經泛黃的草坪上,足夠兩人坐著躺著,郎君擁著夫人, 在玄色外衣上箕踞坐了下來。
九月的盛京, 夜裡已經帶上了些許涼意了,夫人出門時肩上披著一襲月白的披風, 單薄的披風將婦人的身軀緊緊裹住, 額間有發絲零散垂落, 臉頰微微泛紅,芙蓉玉面上卻並無難受之色。
因為過快的馬速而急促的心跳,也正逐漸恢複正常,阮秋韻緩緩回過神,抬睫打量了一番四周, 見四周都是重疊山巒, 是從未見過的景象, 不禁詢道, “這是那裡?”
褚峻道,“盛京西郊。”
盛京西郊。
阮秋韻若有所思。
這個地方,她曾經聽外甥女提起過, 西郊多山多水, 景色宜人, 是盛京城內許多人女郎郎君們春日踏青的地方。
春日踏青之地, 大多景致不錯。
所以即便是秋季, 西郊的景色也很好, 天邊的錦霞緋紅綺麗,小溪流水淙淙,即便是處於山巒疊嶂中, 也依稀可見不遠處的嫋嫋炊煙。
自然風光綺麗絕俗,阮秋韻看得有些入迷了,隻覺得這幾日生出的煩悶也消散了一些,而褚峻卻並未將眸光放在景致上,而是執起夫人的手,翻過看著夫人的手心。
褚峻並不是日日都有閒暇的時候的,所以這段時日學馬,阮秋韻有時候也會讓王府裡的女性馬師教導,今日在馬師的教導下,也在馬場上騎了半個時辰。
手心被韁繩勒出了一道道紅痕,已經有些紅腫,雖然看起來有些可怖,卻並不覺刺痛,阮秋韻正欲解釋,卻見對方已經拿出了膏藥,用膏藥塗抹著自己的掌心。
看著熟悉的藥瓶,阮秋韻眼睫微顫。
大掌托著手腕,古銅與白皙相互交疊,褚峻垂眸望著被綠色膏藥覆蓋著的紅痕,用指腹的熱意融化著膏藥,將夫人手心處的膏藥緩緩揉散。
冰涼感在手心蔓延,淡淡的藥香縈繞鼻尖,阮秋韻抬眉望著面前神色認真的郎君,柳眉細顰,指尖微不可查地蜷起。
膏藥很快塗勻了。
褚峻鬆開了夫人的手腕,拿過了置於玄色外衣上的野果。
一串紅豔豔的野果,隻用水囊裡的水清洗過後,就可以食用,阮秋韻回神,側眸便看到了被郎君掌心托著在自己身前的野果。
野果模樣看起來同之前吃地相差無幾,紅潤飽滿,一整串已經被分成了好幾簇。
“夫人嘗嘗。”
阮秋韻眼睫微動,伸手從郎君掌心裡撚出一粒,放進嘴裡,不同於上一次的滋味純粹的甘甜,這一次的野果甜中帶酸。
褚峻也撚了幾顆吃了起來,斂眉道,“這野果不夠甜。”
夫人喜歡食甜的,不喜酸的。
的確不太甜,卻也並不難吃。
阮秋韻又撚了一粒抿進唇裡,想起了當初趕路時褚峻曾經說過的話,聞言不由含笑說道,“這時還未到下雪的時候,你之前說過,這種野果待霜雪過後,興許會更甜一些。”
褚峻將一粒野果抿進嘴裡,笑意漸深,“夫人說得是。”
野果酸甜,卻也不至於難以下咽,一串野果也並不算太多,兩人分食,很快就食完了。
歇息了片刻,沒有繼續騎馬。
沿著溪河往下走,被稻穗壓著沉甸甸彎下了枝杆的莊稼地很快出現在眼前,已近傍晚,可遠遠望去,卻還能陸陸續續見到不少正弓著身子收割著莊稼的農戶。
收割糧食的時候,幾乎是一整家齊上的。家中不管男女,隻要是成人,都手持一把鋒利刀鐮,在地裡收割著成熟了的莊稼,年歲較小的孩童也提著小籃子,也在已經被收割過的莊稼地裡撿著零星稻穗。
粗布麻衣,汗流浹背,很是辛苦。
可大部分人面上都是豐收後的喜悅,他們載歌載舞地祈禱著,來年風調雨順,也能像今年這般是個豐收熟年……看起來,也很是美滿。
聽著隱隱從溪流對面傳過來的歡笑聲,阮秋韻唇角微楊,褚峻將夫人的手十指相扣著,緊緊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中,似閒聊道,
“夫人可去過冀州?”
阮秋韻回神,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有去過。”
原主的記憶裡,小時是在盛京長大,待長姊入了趙家後,原主也跟隨著丈夫來到了會稽郡雲縣,並且在會稽生活了十數年。
褚峻並不意外。
他帶著夫人往回走,邊走著,還邊給夫人說起了許多冀州的事,說起了冀州一年一熟的莊稼,也說起了常侵擾邊域小鎮的戎狄十部。
大周建國百年,被戎狄侵擾已久。
元光年間,北方草原上的戎狄猖狂嗜血,不僅劫掠過往的商戶,還會時常侵占城鎮,擄掠土城,冀州一眾的邊域鄉領小鎮,百姓背井離鄉,常年是十室九空。
在戎狄部落裡流通著的盛酒的頭顱,人骨的配飾,一層接一層的大周百姓的人頭京觀……郎君言語裡輕描淡寫地將這些一筆帶過,已經足以讓出生和平年代的婦人心驚膽戰,面色泛白。
阮秋韻斂眉,“郎君那日不是說過,今年那些戎狄,應該不會再行劫掠大周百姓之事。”
褚峻頷首,給夫人解釋,“成馬被斬殺了近七成,幼馬死傷無數。”
戎狄是遊牧民族,常年居於草原,對戰馬的依賴性極大,沒了足夠戰馬的戎狄,就像是一個被徹底摘除了獠牙的豺狼,有心無力。
已經被一步步地獠牙的豺狼,也最是容易斬殺了,褚峻腳步緩緩停下,將不明所以的夫人擁進懷裡,嗅著夫人身上的香甜,低聲笑道,“兩月後,我將啟程回冀州,我會帶著夫人一同去。”
回冀州。
還要帶著自己去?
阮秋韻怔了怔,想到方才說起的戎狄,似意識到了什麼,斂眉詢道,“郎君這是要出征?”
褚峻沒有瞞著夫人的意思,低聲笑道,“是的,定在了明年春日。”
大周的軍卒並沒有戎狄那樣不畏嚴寒,所以氣候暖和的春季攻打,是最好的時候。
阮秋韻不解,“既是出征,那為何還要帶我去?”
褚峻解釋,“盛京危險,我不放心夫人在盛京中。”
褚峻並沒有說謊,盛京並不安全,本就是褚峻想要將夫人帶走的原因之一。
大周朝堂上,世家林立經營了百年,他們盤根錯節,環環相扣,即便是最窮途末路之際也總有倚仗。他可以在出征前為夫人安排好一切,卻並不能保證一切能夠如願地事事順遂。
可無論話說得冠冕堂皇,實則卻還是有私心的,攬著夫人的臂膀逐漸收緊,褚峻垂眉,愛憐地吻了吻夫人的額間。
冬日跋涉趕路,的確辛苦。
可夫人必須在自己身側,必須在自己目光所至之處,他才能夠安心,無論是誰守著夫人,都不如他自己守著能讓他放心。
隱隱明白了對方話裡的意思,阮秋韻抿了抿唇,沒有立即應下,也沒有立即拒絕,似還在考慮中。
褚峻也不心急,他環腰地擁著夫人,執起夫人的手看紅痕有沒有消下去,隻耐心地等待著夫人的答複。
即便這個答複不會改變他的決定,他也會認真地聽夫人述出來。
阮秋韻並沒有想太久。
對於離開盛京一事,她心中沒有太多的抵觸,唯一掛念的隻有在盛京中長大的外甥女,因此隻思慮了片刻,便輕聲問道,“我可不可以帶上筠兒?”
盛京並不安全,書裡後面還會有一陣陣你奪我搶的造反,讓筠兒一個人留在盛京,阮秋韻沒辦法放心。
夫人這是應下了。
褚峻笑道,“筠兒是我和夫人的嫡親外甥女,自是要一起的。”
阮秋韻安下心,可心裡還是有些擔憂,想著回家後問一問筠兒的意願,畢竟外甥女和自己不一樣的,她是在這大周盛京長大的,興許會舍不得盛京,也舍不得友人……
天色不早,上馬返程。
騎馬顛簸,回程的時候馬速並沒有來時那麼快,可呼呼刮過耳畔的呼嘯風聲卻是依舊有些響亮。
灼熱的掌心緊緊覆在夫人的腰上,褚峻低頭望著正斂眉思慮著的夫人,泛著涼意的唇又吻上了夫人的後頸。
夫人此時面上是何種神色,褚峻看不到,卻能清晰地感知到掌下的腰肢顫了顫。
他也的確是有私心的。
他不願意離夫人太遠。
夫人的以往,他一無所知,但是以後夫人的身側,都可以有自己。
若是夫人能夠欣悅自己,就好了。
男人這般想著,狹長的眼眸裡卻是不斷堆積著沉色,握著韁繩的手徒然收緊,馬跑得更加快了起來,柔軟身軀同炙熱胸膛緊密貼合……
很快回到了平北王府,還掛念著要詢問外甥女的意願,阮秋韻並未立即回正院,而是在下了馬後就去了外甥女的院子。
目送著夫人的身影在轉角消失,褚峻笑容斂起,也並沒有回正院。
這個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位於地下的私獄即便點上了瑩瑩燭火,也依舊顯得昏暗,見主子進來了,守著的部曲立即皆垂眉行禮。
林樟也從昏暗的獄房裡面出來,身上血腥氣濃烈驚人,拱手行禮後,垂聲道,“稟主子,跟在表姑娘身後的共有五人,其中一人已服毒自殺,隻餘下四人,也都一一審訊過了。”
林樟頓了頓,接著道,“其中兩人為林氏部曲,三人為劉氏死士。”
“林氏部曲?”褚峻挑眉。
林樟解釋,“林家有女嫁予馬家為妻,如今馬家主母便是林氏女,根據部曲所言,馬家主母因為膝下郎君瘋魔,便命人想要將表姑娘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