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兒今日如何, 可曾讓府醫看過了?今日的藥可曾用下了?”見派去仆婦進了屋,馬夫人立即將手裡的畫像放下,忙起身關切詢道。
仆婦面帶猶豫, 還是囁喏道, “稟夫人, 府醫已經給大郎君看過了,隻是大郎君今日似又發了狂, 還將藥碗打翻了,夥房又重新煮了幾次……現下還未用下。”
“院子裡都是些死人嗎?也不知道攔著些, 竟都這般時候了, 複兒還未用藥。”馬夫人一聽, 心立即揪了起來。
她面色泛寒, 邊厲聲斥著, 邊甩著帕子便想往兒子的院子走, 卻不曾想迎面就碰到了回正院的馬青林。
急匆匆的腳步停下, 馬夫人望著這幾日蒼老不少了的馬青林, 遲疑了片刻, 還是喚了一聲, “夫君。”
“夫人這是要去何處?”
馬青林腳步不曾停頓,徑直進了屋, 馬夫人眉目微斂,還是跟著進了屋, 邊為馬青林褪去外衣, 邊輕聲細語解釋, “複兒今日還未用藥,妾身正想去看看。”
“複兒院裡整日有府醫守著,夫人又何須這般憂心, 如今複兒這般模樣,我隻是恐複兒傷了夫人。”
馬夫人聞言,臉色立即就有些不好,“夫君這是什麼話,複兒是妾身的膝下唯一的嫡親孩兒,如今成了這般模樣,夫君放得下,妾身放不下。”
這話有些刺耳。
馬青林皺眉,“夫人這是什麼話,複兒是為夫親子,為夫自然亦是心裡掛念——”
“夫君既然心中掛念,又為何隻在複兒歸家那一日去看過他,此後便將複兒視之無物。”馬夫人語氣終於寒了下來,接連詰問,
“複兒如今落地這般下場,日夜發狂,妾身更是痛如錐心,日夜難眠。夫君可曾去看過一次?可曾關懷過一次?隻整日將你那侄兒帶著身側教導,期盼著你那侄兒能夠科考有名,還讓妾身為其擇高門為妻……這侄兒可當真是比親兒子還親啊!”
手裡的茶盞砰地一聲被放下,馬青林面色冷了下來,厲聲斥道,“林氏!康年已經過繼,如今也是我們膝下的——”
“夫君休要責備,不是從妾身肚子裡出來的孩兒,妾身就是不認。”馬夫人面色冷寒,卻並沒有歇斯底裡的姿態,隻平靜道,“夫君不喜複兒,亦不喜妾身,那我自可帶著複兒回娘家,絕不會擾了夫君還有侄兒的父子情深。”
說罷,也全然無視了馬青林怒不可遏的神色,轉身便離開了正院,來了兒子的院子。
還未進屋,便有此起彼伏的瓷器打砸聲從屋裡不斷傳出,馬夫人面色不變,隻放輕了腳步,進了屋。
一進屋,濃烈的藥味撲面而來。
瓷碗在地面上碎了一地,碗裡褐色的藥汁也被灑了一片。
往日還算神采飛揚的郎君如今隻著一件單衣,面色青白,頭發散亂,隻氣喘籲籲地倚靠在床柱處,眼底隱隱帶著癲狂。
馬夫人心裡泛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疼意,她眼眶忍不住泛紅,接過奴仆遞過的藥碗,便讓屋裡的奴仆全部下去,繞過了氍毹上一片的狼藉,來到了床沿處。
“複兒。”
“母親…”
熟悉的呼喚聲讓眼底的癲狂散了些許,多了幾分清明,馬複有氣無力地看著自己母親,勉強扯了扯嘴角,“這麼晚了,母親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母親聽聞你今日還沒喝藥,便過來了,複兒,來,先將今日的藥喝下,喝下便可以歇息了。”
馬夫人勉強揚起笑,舀起了一勺藥,作勢便要喂給兒子。
熟悉苦澀的藥味再次縈繞鼻尖,頭痛欲裂,一瞬間,馬複又心生惱意,面上的癲狂之色愈重,隻手一抬,便再次將馬夫人手裡的藥碗撥落了下來。
盛著藥汁的藥碗順勢落到了榻上,裡頭的藥汁也儘數灑在了被褥上,馬夫人面不改色,隻又安撫了兒子幾句,又幾步來到圓案旁重新端來一碗藥汁。
“母親,對不起,兒子並非有意如此的……”馬複眼眶泛紅,隻不斷喃喃道,待母親又端著藥過來,隻徑直執過母親手裡的藥碗,一飲而儘。
終於還是將藥喝下了。
馬夫人心裡多了幾分慰貼,無論在外人面前如何,兒子在自己面前,總歸是十分乖巧聽話的。
可轉念一想,心裡又多了幾分悲戚,自己向來乖巧聽話的兒子,如今卻落地如此下場。
她顫著手,不斷來回地撫摸著自己兒子瘦削的臉頰,心中對於那位未曾謀面趙女郎的恨意,也逐漸攀到了頂峰……
“我聽說馬家家主過繼了馬康年到自己膝下,馬夫人直接帶著兒子回了娘家。”葉瑜撐著下顎,又百無聊賴地同友人們說著近來打聽的八卦。
說完後,她還湊到趙筠身側,小聲地打聽著,“筠兒,我聽說馬複被送回家中不久就開始發狂了,還整日對旁人拳打腳踢的,犯了瘋病,我那日還以為你在開玩笑,你不會真的……”不會真的……讓馬家那位郎君在象姑館接客了吧?
葉瑜欲言又止,後面的話沒有直接問出來,可大家都清楚她話裡的意思,聞言也不由地看了過來。
“我隻是讓他在象姑館裡歌舞了幾日,可沒有真的硬逼要著他去接客。”趙筠瞥了眼興致勃勃的幾人,心不在焉道。
世家子在象姑館裡待了幾日,名聲早就七零八落了,詩會那日馬複試圖辱姨母的名聲,她便辱了一回他世家子的名聲,一報還一報。
至於其他旁的一些事,倒是沒有多做。
“馬家郎君向來是沒臉沒皮慣了,總不至於在象姑館裡給人歌舞了幾日,就得了瘋病吧……”葉瑜自是相信好友的話,聞言後將身子移回了自己的位置,又支著下顎,有些納悶。
說者無心,聽者卻是有意。
趙筠眉目斂起,面上的笑意也逐漸收斂,待同友人分彆後,便詢了守在身側的部曲。
拱手回話的部曲是當初去了東坊的那一位,名喚張石,“那幾日一眾部曲皆於象姑館前後門守著,除了每日讓馬複上台歌舞外,我等並無旁的舉動。”
“那可曾有人來尋過?”
“其父曾來尋過,還意圖將馬複帶走,隻是被屬下攔住了。”
這便有些奇怪了。
怎麼會突然就得了瘋病了?
莫不是真的放不下作為世家子的倨傲,被一時刺激了就得了瘋病?
趙筠挑了挑眉,面上若有所思。
不過雖心裡疑惑,她卻也並未放在心上,回了王府後又習慣性地去尋姨母,不料,卻被蘇嬤嬤告知,姨母同姨父一起出門了。
已近深秋,秋意深濃,金桂飄香。
疊嶂的山巒被夕陽蒙上了一層燦爛的霞色,源源不斷的馬蹄聲由遠至近,最後到逐漸平息,馬上的一對身影被夕陽拉出了一道長長的,緊緊相挨著的影子。
黑色的大馬打著響鼻,悠哉悠哉地甩著黑棕色的馬尾,坐於馬上的郎君魁梧有力,氣勢望之駭人生畏,卻是緊緊護著懷裡的人。
背對著夕陽,郎君懷裡的人看不真切,背著柴火從山上下來的樵夫見馬在自己面前停下,也知道自己是碰到貴人,不由心生惶恐。
“老伯,你這柴薪上的野果賣不賣?”
貴人垂詢的聲音很是溫和,正誠惶誠恐想要向貴人問好的樵夫先是一愣,待鬆了一口氣後,不由地看向自己背著的柴火上掛著的紅豔豔的果子。
秋天到了,不僅僅是地裡的莊稼熟了,就連山裡的野果也一並被秋意染紅了,上了年歲的樵夫自是不喜這些不鹹不甜的果子,但架不住家裡幼孫女喜歡這些色彩鮮豔的果子,所以上山見著後,便隨手采了幾串。
沒想到騎著高頭大馬的貴人竟會對這些尋常野果有興趣,可他隻賣過柴薪,也從未賣過野果啊。
這般想著……樵夫思慮著將幾串紅果子從柴薪上取下,正想著就將這野果送予面前這位貴人,卻見貴人遞過來一兩銀子,聲音依舊溫和。
“我家夫人喜食這種果子,老伯能否賣我一串?”
一兩銀子,已經足夠一大家子家中兩三月的嚼用了,樵夫看著貴人掌裡的一兩碎銀,卻還是忙著邊搖頭推辭,邊將手裡成串成串的野果往前遞,
“這野果老朽小孫女愛食,亦是老朽上山采薪時隨手采的,那裡值當這一兩銀錢,貴人們若是喜歡,隻管拿去就好,這銀錢便不必了……”
男人從多串紅豔豔的野果中接過了一串,還是將碎銀塞進了樵夫握著野果的手裡,沉聲笑道,“老伯客氣,這野果我夫人亦愛食,這散碎銀子便拿起給孫兒買些吃食。”
還未反應過來之際,騎著馬的郎君已經揚長而去,樵夫愣了愣,待感受到手心裡銀錢的真切的硬質輪廓後,才笨拙地將銀錢收進懷裡。
一整兩的銀錢,已經足夠給孫女買些喜歡的頭花了,興許還能扯上一塊顏色好看些的料子,做上一身新的衣裙。
將手裡幾串野果子小心翼翼地放回背後的柴薪上,樵夫面對著夕陽直走,想著小孫女得到頭花衣裙時的高興,黝黑蒼老的面容上染上了滿足的笑意……
黑馬最後在一條溪河旁停下。
涓涓細流自上而下,映照著五彩昏黃的霞光,水面波光粼粼,浮光躍金。
豔麗的野果被握著韁繩的大手一直提著,並未有絲毫損壞,直到黑馬停下,緊緊摟著的臂膀逐漸鬆開,褚峻垂眉望著懷裡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