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點聲,這不回來啦。”有人悄悄朝村口努努嘴。
隻見不遠處,一個渾身黝黑乾瘦的老漢拉著一輛平板車,車上墊著一床破草席,拱出一個人形棉絮。
“他五嬸家來了,好點兒沒?”
“大夫咋說?”
雖然明知道結果,但大家還是關切的詢問著,崔老五麻木的應和著,雙眼紅腫,仿佛一頭累到極致的老黃牛。
倒是秦來娣往前走兩步,看向平板車上的女人——瘦得隻剩骨頭的臉上,一雙凸出的黃色眼球,直愣愣地盯著天空。
聽村裡人描述,崔五嬸生的應該是黃疸病,這在衛生條件和醫療條件不好的農村地區,倒不稀罕。可奇怪的是,崔五嬸的臉色說黃也不算黃,不是橘子色,也不是煙熏色,而是青黑,黑中透著黃。
村民們互相使個眼色:臉都黑了,也就這幾天的事吧。
來娣為了看得更仔細,又湊近兩分,發現自己真的沒看錯。
饒是見過不少稀奇古怪的疾病,她還是心下一驚,黃疸顏色變黑,是非常少見的惡變的表現!
“嚇到你了吧,趕緊回家吧。”崔老五麻木的,低著頭,迅速拉動板車,似乎是怕震到媳婦兒,又放慢速度,遇到不夠平整的地面,會把速度放得更慢,等著輪子慢慢的一齒一齒的滾過去。
看得出來,這是個很體貼的男人。秦來娣立馬對他多了兩分好感,追上去問,“老五叔,五嬸這病我看著像是黃疸,醫院沒說咋治嗎?”
“大夫一開始也說是黃疸,抽過血,還去市裡醫院做過啥超聲檢查,都說是黃疸,也吃了不少治黃疸的藥,病沒吃好,倒把人吃壞咯。”崔老五抹了把眼淚,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熬了這麼多年,也實在是熬不住了。
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眼看著自己的親人一點點走向死亡,卻無能為力。
來娣心說,要是早點去檢查,按照黃疸來治,肯定是有效的,可現在都發展到黑疸了,再按照黃疸的治法,可不就是徒勞無功嘛?這幾年中醫被批成“四舊”,醫院裡很多中醫大夫要麼被下放到邊遠地區,要麼中學西,能看出來是黑疸病的不多,所以才耽誤了治療時機。
崔家現在還有四個兒女,大的已經成家,最小的卻才將四歲,這娘要是沒了,不知得多可憐,於是忍不住開口:“老五叔,我以前跟著何老大夫學過幾年醫術,何老大夫您還記得嗎?”
崔老五停住腳步,木楞著說,“去年我請他給你嬸子看過,是好轉幾天,可你嬸子心疼錢,覺著好了點兒就舍不得再去抓藥,這……”
秦來娣鬆口氣,閉著眼胡謅:“這事我記得,他老人家走之前一直記掛著嬸子的病,還把治病方法也教給我了。”
崔老五一怔,“果真?”
“是真的,您讓我給嬸子把把脈,聽聽我的說法跟不跟他老人家一樣就知道了,我不騙您。”
這時,村口的婦女們也好奇的圍過來,大部分人還是覺著她是小孩子脾氣,畢竟這丫頭曆來沒少乾上房揭瓦的事,最近結婚雖然看著是穩重不少,但終究不放心。
“來娣啊,給人治病可跟給牲口看病不一樣,彆胡鬨。”
“就是,牲口治不好頂多損失點錢,人命可不是鬨著玩的。”
崔老五其實早就對這病不抱希望了,今天大夫的原話就是讓拉回來,她想吃啥吃點兒。可畢竟是至親之人,又不忍放過最後一絲希望,哪怕很可能是玩笑話,他也想試一試,“行,那你看吧。”
崔五嬸雙眼緊閉,仿佛睡著了一般,來娣輕輕握住她的手,先在她左手寸關尺上把了半分鐘,又換右手。彆說,那凝眉沉思的樣子,跟何老大夫還真有點像,剛才還覺著她胡鬨的人,一時間都有點拿不準了。
“五叔,我五嬸的病是不是四年前剛生下孩子就發作了?”
“啊對。”其實面色發黃是最近三年才開始的,但孩子娘說不舒服是四年前,當年因為是老蚌懷珠,大家都笑話他倆,他也沒好意思說自家老婆為了生娃生出病來,村裡知道這事的人很少,崔老五詫異她個小姑娘咋知道。
“那她是不是一開始發病的時候,大便特彆臭?”
“嗐你這孩子,人吃五穀雜糧,誰拉的屎不臭啊!”劉寡婦不知道啥時候也來看熱鬨。
秦來娣作為大夫,特討厭自己在詢問病情的時候無關人員打岔,“沒問你。”
雖然臉上沒有怒色,但說出來的話卻不怒自威,再加上崔老五橫眉冷眼,劉寡婦隻能訕訕的閉嘴。
“對,是很臭,她上過的茅坑,我過半小時進去還是臭的。”
秦來娣點點頭,“第二年大便是不是黑色的?”
“是。”
“後來吃著何老大夫開的藥,大便變成黃色的,對嗎?”
“對。”
“最近老五嬸是不是已經七八天沒解大便了?”
如果說前面的都是何老大夫告訴她的,那現在孩子娘七天沒解大便的事,她又是怎麼知道的?
肯定是把脈唄!
崔老五頓時激動起來,他已經很久沒遇到這麼斷得準的大夫了,他們啥也沒說,她卻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對對對,有七天了,總叫肚子脹,端盆給她就是解不出來。”已經病到下炕的力氣都沒了,隻能在炕上解決。
秦來娣點點頭,知道自己把對了,這就是典型的黑疸,黑疸最怕的就是久治不愈,進展成鼓脹,出現腹水、肝硬化甚至肝癌。她連忙伸手進被窩裡,在病人身上觸診一番,重點是肝膽區域,一點也不錯過。
五分鐘後,她長長的舒口氣,幸好,還沒長出不該長的東西,但這也隻是初步診斷,具體還得等做了檢查才知道。
不知不覺的,崔老五也跟著她鬆口氣,小心翼翼地問:“來娣跟叔說實話,還……還有……有幾天?”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秦來娣皺眉。
崔老五卻誤會了,登時眼睛一紅,渾濁的淚水順著臉上溝壑淌下,“沒事,你有啥說啥,叔受得住,醫院大夫說了,給吃點有營養的,或許還能挨個四五天。”可家裡一貧如洗,去哪裡給弄有營養的東西?
想到自己媳婦苦了一輩子,臨死連一口肉都吃不上,頓時悲從中來,蹲下.身子,將頭埋在膝蓋上。
眾人隻見他不斷抖動的肩膀,一點哭聲也聽不見,卻比他嚎啕大哭還讓人難受。
“老五嬸這病還有得治。”
“謔!”
“小辣椒你胡咧咧啥,這種事可不能開玩笑!”
“就是,市裡大夫都說隻能活四五天了,你個黃毛丫頭能比人還懂?當心崔家人捶你。”
眾人七嘴八舌,秦來娣卻不看他們,隻看向一臉錯愕的崔老五,“老五叔你信我,老五嬸還沒發展成肝癌,還有一線生機。”
本來,崔老五也當她胡咧咧的,可“肝癌”兩個字,他是在市醫院的主任嘴裡聽到的,大家都覺得奇怪,明明沒有發展到肝癌的程度,咋病人的情況就是一天比一天差呢?來娣能知道孩子娘還沒發展成肝癌,這診斷不就跟主任一樣嘛!再聯係剛才把脈的結果,他們全程一句話沒說,所有症狀都是她自己通過脈象把出來的……來娣或許真有兩分本事!
“那咋治,快,快給叔開個方子,我,我明兒就進城抓藥。”
“還等啥明天,待會兒就去,騎上咱家自行車。”王麗芬也來了,大手一揮,在人命關天的事面前,她可不寶貴她家那自行車了。
誰知秦來娣卻搖搖頭,“不用進城,咱們山裡就有藥。”
眾人一愣,“啥藥?”
“咱們山裡還有能救命的藥,我咋不知道?”
“我聽人說人參就是能救命的,可咱山裡也沒有啊……”
“婆婆丁。”來娣淡淡地說。
眾人再次沸騰,“就咱們春天吃那個野菜?”
“野菜也能治病,這彆是吹牛吧!”
“我活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聽說,來娣你彆是……”劉寡婦掐著嗓子。
“閉嘴!”崔老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示意來娣接著說。
秦來娣重生後記憶力好了很多,以前背過的方劑歌頭和藥性賦就跟刻在腦海裡一樣,“婆婆丁學名蒲公英,入肝經,具有清熱解毒、保肝利膽的功效……等著吧,不出半小時老五嬸就能解大便。”
有沒有效一看便知。
崔老五眼睛一亮,是啊,今天大夫都說了,孩子娘這大便不解出來,可能也就兩三天的光景,既然是半小時就能看見效果,那為什麼不試試呢?
“老大老二,趕緊的!”
原本也在一旁的崔家倆兒子,連忙問來娣要啥樣的婆婆丁,老的還是嫩的,開花的行不,根須要不要……記下來娣的要求,撒丫子就往山上跑,生平第一次,他們看到了父親眼裡有光,他們這個家或許還有希望。
秦來娣很想回家,畢竟時間不早了,十八歲的人,不是在餓肚子就是在餓肚子的路上,可所有人都圍著她問東問西,幾乎水泄不通,就連王麗芬也拉著她,拿些小毛病尋醫問藥,她一時半會兒還真走不開。
很快,婆婆丁挖回來了。這個季節的蒲公英很老,做菜是吃不了的,連葉帶根莖的煮了青黑色一鍋湯水,給老五嬸喂下去,大家就更不願回家了,即使天色已經黑了,可依然全簇擁在崔家,還問戴手表的社員,“現在幾點?”
“這才剛喂下去,來娣說半小時見效你們還真信她呀?”自從劉三虎被抓後,劉寡婦更陰陽怪氣了。
王麗芬嗆她,“你不信就回家去,在這兒待著乾啥。”
“我這不是……”也好奇嘛。
五裡屯的社員們,是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慢,簡直是度秒如年,一會兒看表,一會兒問時間,還有的直接忍不住,問裡屋伺候的崔家兒媳婦,“咋樣?”
“你婆婆拉沒?”
來娣倒是不著急,她仔細打量崔家院子。崔家以前是有點家底兒的,老宅很大很寬,足足兩進十六間房,可惜這幾年看病花光了積蓄,家裡能賣能換的都變成了藥錢,居然連個板凳都沒有。
“對不住大家,也沒啥好招待的,要不就……”崔老五話未說完,忽然就聽兒媳結結巴巴喊,“快,我媽要拉屎!”
農村人嘛,也不講究這個。
“驢蛋快看看,現在幾點?”
“剛好28分鐘,還沒半小時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