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寫什麼?
山本一時間想不到了。
教室裡的溫度越來越冷, 簡直就像是在冷凍庫裡一樣。
——女孩的嘴唇越發蒼白。
山本抿緊了蒼白的嘴唇,隻覺得內臟都冷得發抖。
仿佛從體內生成的冰寒,一種讓人不適的凝澀感。這是向來身體健康的他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有點像是他偶爾生病的時候,但又似乎更嚴重。
骨折的左手現在已經完全沒有知覺了。悲傷、絕望……負面的情緒在寂靜的環境下無端生出, 如同滔滔不絕的海水, 不斷撲向了“脆弱的精神”。
……脆弱?
山本突然醒了過來。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個詞有一天會用在自己身上, 儘管剛才那一瞬間他代入的是這個女孩。
仿佛和這個身體融為一體, 就好像自己成為了她,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也是一種很危險的信號。
山本大口喘著氣,就像是才險之又險地從快要溺斃的狀態裡及時抽身出來……剛才那個感覺, 有點熟悉。
那種, 仿佛自己會被全世界拋棄了、就像自己根本不需要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連人生價值都會被自己否定, 因為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了的感覺
這個感覺……
山本的視線重新落在了筆記本上,已經被他用過幾頁的筆記本依舊沒有半點反應, 隻是靜靜躺在桌上, 像是無聲的嘲諷。
教室裡依舊寂靜, 這裡的時間都像是凝滯的,但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剛才那種就像是整個人泡在水裡的窒息感, 似乎隻是他的錯覺。
原來是……這樣。
山本的臉上有些冷汗, 眼裡卻多了幾分清明。於是女孩原本脆弱又蒼白的臉上也再次多了幾分不屬於這個身體的英氣。
山本不確定自己的猜測是不是對的,畢竟他本來就不擅長這種需要動腦的事。
非常糟糕,但也隻能試一試了。
山本再次提筆, 緩緩在筆記本上寫下了新的內容。
——他寫下了一封遺書。
其實準確來說也不是他寫的, 因為他根本就不會寫這種東西, 他不知道這個女孩的過去,也不知道這個女孩有什麼親人和牽掛,所以也不知道這個女孩如果要寫遺書的話會寫給誰、寫什麼。
他早上跳樓的時候, 雖然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但其實也沒有留下遺書。
沒什麼特彆的理由,隻是沒想過寫而已。
所以這封遺書終究也不會是他寫的。
山本看著筆記本上那一頁充斥著絕望氣息的文字——纖細的詞句構成、柔和的字體……和前面幾頁他寫下的文字形成了鮮明對比。
這些都不是他能寫出來的。
——就在剛才,他意識到自己要寫的也許是遺書之後,手就擅自動起來了。像是恢複到了之前的狀態,完全不受他的控製,寫下了這一封完全不符合他的風格的遺書。
而在他寫完這封遺書之後,他又重新掌控了這個身體。也是在這個時候,山本突然就有了一種感覺,他突然就明白了——
離開這個地方的方法。
山本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躲在暗處,迫不及待、又滿懷惡意地看著他,像是在催促著。
這是唯一的方法了嗎?
山本握著筆,坐在座位上,良久都沒有動作。
……是的,這就是唯一的辦法了。
腦海裡有個聲音這麼回答著他。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這是他自己的判斷。
“……”不知道過了多久,山本終於長歎了一聲,像是要將之前的緊張都呼出來一樣,他的肩膀放鬆了下來,整個人呈現了比之前還要輕鬆的狀態。
其實從最開始他就沒有太多自由的活動空間。
直到現在為止,所謂的自由活動都是假的,他實際上能做的事也隻有那些——就像是之前cielo剛進來時一樣,明明是出現在校門口,看起來有很多選擇,實際上卻隻能前往遊泳池。
“我的運氣一向不錯。”山本突然笑著說道,“希望這次也能順利過關。”
山本終於起身,離開了教室,也離開了教學樓。
中途他嘗試拐去醫務室,但也和他猜測的一樣,雖然並沒有被製止,但醫務室的門卻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所以實際上無論最開始他怎麼選擇,最後都會發展成現在這樣。
山本拖著基本已經沒有知覺了的左手,往遊泳池的方向走去。
——少女失魂落魄地在寂靜的校園裡獨自前進,瘦弱的身體幾乎要被黑暗淹沒。
山本推開了通往遊泳池的鐵網門,這扇門並沒有鎖,半開著,就像是在邀請他。
——少女蒼白著臉,躬著腰,像是連站著都很勉強……她喘了口氣,緩緩推開了通往地獄的大門。
山本來到了遊泳池邊,站得筆直,臉上一片坦然。微風拂過有些遮眼的長發,他的眼神明亮,唯獨沒有半點絕望。
——少女搖搖晃晃地來到了遊泳池邊,佝僂著身體,淩亂的頭發垂下,微微擋住了滿是死寂的眼。
兩人的身影,在這一刻重疊。
山本跳進了水裡,學校遊泳池並不深,哪怕是這個屬於女孩的身體其實也可以踩到底,但他還是努力控製著自己放鬆。
——少女張開了手,身體前傾,任由自己摔進水面,沒有半點掙紮,逐漸被水淹沒……
……
在明知道可以踩到底的情況下,想要將自己淹死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因為人是有求生本能的。
但山本克製住了,因為他能感覺到,這是他唯一能脫離這個地方、回到真正的遊泳池旁的機會。
這個身體不是他的,而是那個女孩的,所以他隻是在重複那個女孩自殺的過程。而這就是唯一一個離開這個地方的方法。
但一旦這麼做,就意味著……
【你,殺了我。】
扭曲、詭異、帶著莫名偏執的喜悅的聲音在腦海裡響起,這是山本的意識消失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然後,他醒了過來。
“咳、咳!!!”山本像是嗆到了水一樣突然咳嗽著,猛地睜開了眼。
“山本?!你醒了!”綱吉趕緊起身,來到山本身邊將他扶起,“怎麼樣,沒受傷吧?發生了什麼?”
綱吉的眼裡有些嚴肅,眉頭微皺,眼裡沒有半點放鬆。
太突然了,他原本以為等山本在夢境裡掙紮了、外面的身體有點反應之後他就可以用艾琳娜的卡牌幫忙的,但沒想到馬上就醒了過來……這讓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綱吉一邊問著,一邊檢查著山本的身體。
“喉嚨很難受?張嘴,我看看……左手?左手怎麼了?”綱吉有些緊張,雖然山本還沒說,但他還是能從山本的一些習慣性的動作裡看出山本在夢裡的一部分經曆。
僵著左手、生怕左手移動造成二次傷害的感覺,是因為在夢裡的時候左手受傷了嗎?
但應該不會作用到身體上,所以隻要調整過來應該就沒問題了……保險起見,綱吉檢查了一下山本的左臂。
“我、沒事……”山本終於緩過氣來——窒息的感覺並不好受,讓他的大腦都有種昏昏沉沉的感覺。
山本甚至感覺如果他沒有及時清醒過來,大腦真的會跟著窒息死亡。
真不希望這種事還要來第二遍。
山本看向遊泳池的眼神有些無奈。
……
“自殺是唯一的出口嗎。”綱吉聽山本簡單說明了一下之前的情況,他的眉頭緊皺,“這應該是因為它隻打算用這種方法對付你吧。”
因為方法已經很確定了,沒有任何動搖,它也不打算和山本玩什麼解密遊戲,所以不會給什麼機會。
不想永遠被困住的話,就隻能按照它的安排去做,和這個遊泳池的任務模式簡直一模一樣。
“但如果真的按照它的安排去做了的話,就代表……‘女孩’最終還是死了,你什麼都沒改變。”綱吉明白了,眼神越發凝重,“也就是說,從最開始,你能走的,就隻有壞結局。”
沒能做出改變,沒能幫助那個女孩反擊,沒能拯救那個女孩,沒能做些什麼來讓這個悲劇的結局發生任何變化——這些原本應該可以走的線都被堵死了。
所以,山本什麼都沒能做到。雖然這是那個女孩自己的選擇,是那個女孩自己引導著山本走出了壞結局,但她依舊可以說,是山本害死了她。
因為,這同樣是山本的選擇。
山本在被永遠困住,和自殺離開這兩者之中,選擇了後者。
而前者,應該就是代替了前面提到的那些所有原本可以走的路的“救贖線”——雖然這種像是遊戲一樣的說法,聽上去有些不禮貌。
是山本自己,放棄了所謂的“救贖線”,選擇了會害死那個女孩的壞結局。
所以,是山本害死了她。
“……”
“……”
山本和綱吉都有些沉默,山本看上去倒沒什麼難受的,似乎早就已經感覺到了這個後果。
“不過果然這個邏輯還是很奇怪啊,這根本就是給我準備的擺在明面上的陷阱嘛。”
“……和鬼講道理是沒有用的。”綱吉抿了抿唇,“死亡和怨恨會讓它們變得偏執或者更加偏執,而我們沒有任何辦法。”
“你現在變成了加害者了,已經不是毫無關係的人了。”綱吉看向了遊泳池,遊泳池裡那些再次擴大的發絲在綱吉的看來似乎還有帶著些興奮感,“怎麼辦?”
“撒……”山本聳了聳肩,安慰地拍了拍綱吉,再次站了起來,“試試看吧。”
“……這是我應該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