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綏(1 / 1)

七八月的東城總是潮濕而悶熱,黃昏擴散在黏連的水汽之中,模糊成斑駁的光點。

暮色四合,遠處的雲靄好像懸浮在濁流裡的泥沙,一層一層上湧,吞沒天光。天地間的輪廓逐漸模糊,鳥雀沿著低空飛行,伴隨著第一聲沉悶的驚雷,磅礴的雨水從厚重的雲層中墜下,淅淅瀝瀝充斥著天地,砸出一片潮色。

地面水花飛濺,路燈漸次亮起,在雨幕中散出暖黃的光。

石板路的縫隙中蔓延開大片的青綠色,青苔一路生長,直通逼仄的巷口。

隔著雨聲,依舊能聽到裡面震耳欲聾的聲響:

“鬱綏!你真的不去商老爺子給他孫子舉辦的接風宴嗎?!所有人都去,就你不去?!”

宋臣年的咆哮聲仿佛能震碎人的耳膜,鬱綏嫌棄地將手機拿遠了一點,看了眼正在埋頭苦吃的流浪貓,五指虛虛搭在它的後腦上,慢悠悠回答:

“不去,沒意思。你要想去就自己去唄,乾嘛非要拉上我。”

電話另一端,宋臣年十分不能理解,痛心疾首地提醒他:“鬱綏,我們已經兩個月天沒有見過面了,整整兩個月啊,我和你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這輩子都沒和你分開這麼久過……”

不等他開始賣慘,就又被鬱綏出聲打斷:“宋臣年,一中的假期一共就43天,哪兒來的兩個月?”

宋臣年卡了下,極為戲精的裝出一副深情的模樣,模仿著舔狗的語氣道:“43天嗎?可我隻記得1032個小時,661920個分鐘,三百七十一萬五千二百秒……”

鬱綏險些被他這副腔調惡心壞。

貓食盆裡的貓糧快吃完了,幾隻流浪貓巴巴地來蹭他,鬱綏伸出手,在它們身上擼了兩下,隨後將傘傾倒,撐起一片乾燥的空地。

雨水淅瀝淌下,浸濕了他的衣領,鬱綏將剩下的貓糧儘數倒了進去,才不緊不慢地出聲:“宋臣年,彆貧了,明天就開學你就能看見我,沒必要非在今天見面。”

“唉,你不知道…………”

宋臣年欲言又止,小聲嘟囔了句:“你爸好像要帶魏延過來,你不在,我剛聽我哥說,他想把魏延介紹給商爺爺的孫子認識,說是要給他擴展人脈……”

他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近乎沒聲了。

鬱綏家裡的破事兒太多,外公早亡,母親又在兩年前因癌症去世。唯一的父親作為上門女婿,附小做低了多年,在鬱綏他媽死後不過一個月,領回來一個比鬱綏還大三個月的私生子。

直接讓鬱家成為了東城的笑柄。

生怕這位大少爺再度受到心靈創傷,他忙補救道:“鬱綏,你現在過來還來得及,宴會還沒開始呢,與其被魏延搶先,還不如你來,這人脈不要白不要……”

頭頂的路燈斷電似的閃了兩下,霧氣在流動的光束之中懸浮,漾出一條金色的光河。

鬱綏沉默了一瞬,漫不經心地垂下眼,眼尾漫出厭惡:“沒興趣,我不稀罕……”

他話沒說完,街角突兀地出現窸窸窣窣的動靜,朝著這方狹窄的天地逼近。

一大片黑沉的影子氣勢洶洶落在頭頂,不知是誰走得太快,一腳踹翻了角落裡的貓糧盆,正在吃食的流浪貓被嚇到,尖銳的貓叫聲在耳邊充斥。

看著眼前四散逃竄開的流浪貓,鬱綏臉上的笑容沉下來,仰頭看向來人。

巷子逼仄狹窄,七八個人堵在唯一的出口,穿著朋克風的黑色t恤,紋著花臂,在昏黃的路燈下面露凶色。

兩側的水泥牆早已褪色,露出大塊大塊斑駁的牆皮,牆角七倒八歪的垃圾桶散發出惡臭,被為首的男生一腳踹開。

他昂著首,朝著蹲著的男生挑釁:“你就是鬱綏?”

鬱綏沒回應,慢條斯理地將傘撐在貓食盆上,仔細調整好幅度之後才直起身,漫不經心掀起眼睫,直視對面的人。

他剃了個青皮,隻在腦後留下個不倫不類的小辮,眉尾處斷了一截,肌肉虯結。

不知是從哪兒來的混混。

被點到名的鬱綏站在光影交界處,微微側身,頸骨微凸,脊背線條清瘦凜冽,徐徐勾勒出幾分少年人獨有的冷硬落拓。

小巷裡隻有依稀幾盞燈火,暈黃的光暈被切割成幾何形狀,輕輕落到男生的臉上。

他眉眼間的少年氣格外重,一雙狐狸眼眼尾上挑,上眼瞼懶懶散散地掀起時,長直的睫毛被光耀成燦金色,襯得右眼尾下的那顆淚痣越發鮮紅,精致出一分冷冽的稠麗。

但真正讓青皮男確定他是鬱綏,進而挑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染的一頭粉發。

一中鬱綏,上課睡覺,下課鬥毆,是東城一中建校以來,百年難得一遇的刺頭。

據說為了和一中的教導主任作對,鬱綏染了頭粉毛,在某次逃課路上,硬生生把一中的人跑得癱倒在地,送進了醫院,自此一戰成名,名號響徹東城十四所高中。

被魏延吩咐來教訓人的時候,青皮男還以為鬱綏是個喜歡玩兒非主流的醜逼,但事實和他的想象大相庭徑。

灰粉色的頭發襯得男生皮膚更白,像盞白瓷,在光下剔透出一層冷白的釉光。

要是個有個星探路過,憑著他這張臉,鬱綏大抵能原地出道。

見鬱綏沒回話,青皮男身後的小弟甩了兩下手裡的木棍,趾高氣昂地朝著鬱綏喊話:“沒聽到我們老大問你話嗎,你啞巴了啊?”

角落裡的流浪貓怯怯地探出頭來,鬱綏眉眼間暈出幾分戾氣,眸光凜冽,略帶嘲諷地開口:“我就是鬱綏。”

“怎麼,想動手?”

見他回話,染了紅毛的小弟活動了下肩頸,語氣裡滿是挑釁:“既然知道,就識相點兒。鬱綏,你惹了不該惹的人,不過——”他的視線上下掃動,露出幾分不懷好意,“你要是跪在這兒叫兩聲爸爸,我們幾個說不定下手還能輕點……”

鬱綏懶得搭理,徑直將衛衣的袖子挽至手肘,露出一節纖細的手臂:“你們幾個——”

他的眸光懶懶散散掠過這幾人,朝著青皮男昂了昂下巴:“一個一個上,還是一起上?”

少年聲音散漫,語調拖得極長,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睫毛半垂著,浮出幾分懨懨的倦意,看起來格外欠揍。

烏壓壓的人頭和勢單力薄的少年形成強烈的對比,青皮男怔楞了一下,大抵沒想到他這麼狂妄。

“小心老子一會兒打得你媽都不認識……”

他放著狠話,鬱綏卻懶得給他再開口的機會,直截了當地拽住了青皮男的衣領,硬生生將人扯到面前,膝蓋上頂,狠狠頂住對方的腹部,撞出一聲皮肉碰撞的悶響。

男生動作極快,沒半點拖遝,乾脆利落地用虎口卡住青皮男的後頸,肩抵著肩,將人翻了過去,瞬間完成了一個極為漂亮的過肩摔。

青皮□□本來不及反應,整個人砸到地上,肉體碰撞到水泥地面,泥濘的雨水飛濺,伴隨著男人痛苦的嘶吼。

雨還在下,浸濕了鬱綏的粉發,露出光潔的額頭,五官漂亮到有些淩厲。

這群混混看著倒在地上的老大,眼睛因震驚瞪得溜圓。

還是方才朝著鬱綏喊話的紅毛最先反應過來,撿起棍子衝上來,嘴裡叫囂著:“快上啊,打死這個兔崽子!”

木棍劃出淩厲的破空聲,朝著鬱綏的脊背而去。

雨聲淅瀝,劈裡啪啦敲打在傘面上,橘貓在角落裡怯怯地發出細弱的叫聲。

鬱綏一個閃身,躲開黃毛的動作,但手臂上還是不可避免地挨了一下,他一腳踹上黃毛的胳膊,踢飛了他手裡的東西,又一拳砸到他肚子上,將人一腳踹翻。

剩下的混混見狀,一窩蜂衝上來,但赤手空拳,鬱綏的打法又格外不要命,沒過一會兒,鬱綏已經乾脆利落踹飛了兩個人,一套動作堪稱行雲流水。

地上躺著四個歪七扭八的人,青皮捂著肚子痛苦地哀叫,其他人的臉上也不約而同露出痛苦的神色。

鬱綏滿意地活動了下肩頸。

街角又傳來細微的動靜,像是什麼人踩著水坑濺起的清脆水聲。

高瘦的男生步履平緩,腳步極輕,不知何時出現在巷子口。眸光略及裡面激烈的戰況,非但沒避開,反而好整以暇地觀賞起來。

雨聲淅瀝,昏黃的路燈下,鬱綏正鉗製著一個黃毛的胳膊,膝蓋抵住他的脊背,順著膝窩一踹,黃毛的身體止不住顫抖,瑟縮地跪在地上。

場上隻剩下三個人,先前壓倒性的優勢轟然坍塌,倒顯得孤身一人的鬱綏有些恃強淩弱。

黃毛並不服氣,哪怕雙手被反剪,嘴裡還在叫罵:“放開我,你個雜碎,方鵬,劉進,快上啊。”

他話音剛落,鬱綏眉眼間戾氣橫生,又用了些力氣,直接踩上黃毛的脊背,將他的頭壓踩進泥濘的水坑裡,徹底阻斷了他說話的可能。

對方因窒息掙紮著,鬱綏挑了下眉,眸光細碎,精致的眉眼被雨暈開幾分稠豔:“你們兩個,還不動手嗎?”

破舊的路燈在頭頂頑強地運行著,少年逆著光,露出的一截手臂白得晃眼,腕骨凸出,分明看著清瘦羸弱,下手卻比誰都狠。

剩下的兩個人猶疑對視一眼,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沫,一哄而上。

鬱綏半蹲在地上,將黃毛徹底扔在地上,和剩下的兩人纏鬥在一起。

就在這時,視線盲區裡,他身後的青皮男悄然爬起來,手裡拿著木棍,悄然屏著呼吸,直直砸向鬱綏的後腦勺。

眼見木棍要落到鬱綏的頭上,商訣眸光閃了下,難得善心大發開口提醒道:“小心。”

鬱綏聞聲回頭,及時躲了過去,又一腳將青皮男踹了回去。

霧雨蒙蒙,隔著幾道昏暗的光線,鬱綏的眼睫被雨水浸濕,他掀起眼簾,看向出聲的地方。

那是個撐著黑傘的少年。

他站在路燈下,側臉線條被光暈模糊成團,但因為t區立體度絕佳,優越的骨像凸顯出來,依舊能看出鼻梁高挺,眉目深邃。

兩人視線相撞,商訣耷拉著的眼皮掀起,眸光自下而上挑,自眼尾掠起一道弧光,生出幾分淡漠的凜冽。

他撐著傘,冷白的手搭在深黑的傘骨上,手背尺骨凸起,纏出幾道青色的脈絡,浮現在皮膚表面,禁欲又色情。

商訣不說話,也不動作,就這麼靜靜站在巷口,身上的白色襯衫不見一絲褶皺,黑色長褲上也看不到泥點,在這個暴雨天裡,像個精致的假人。

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裡,也不知道對方看了多久,鬱綏直視著商訣的眼睛,見他不閃不避,還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有些煩躁地擰了下眉:“喂,你看我什麼?”

商訣仍舊沒動,隻是將傘面抬高了些,將整張臉露了出來。

他眼型是狹長的內雙,雙眼皮褶皺極深,眼睫濃密長直,斂下眼底黑沉的眸色。側臉輪廓流暢,下頜收窄,周身氣質矜貴又疏離。

鬱綏頓時覺得這人渾身上下都散發出一種bking的氣息,裝的要命。

“怎麼不說話,當自己是來看戲的?”

鬱綏話語不善,商訣這才有了反應,他的眸光從鬱綏身上一掃而過,隨即垂下:

“我隻是路過。”

他嗓音冷淡,帶著少年人獨有的清冷,說出的話卻並不怎麼動聽:“不是看戲,而是想問路。”

商訣:“請問東城一中怎麼走?”

鬱綏:“……”

鬱綏:“?”

他話音剛落,戰場上僅存的兩個混混立刻瞠目結舌地看向他,深覺這人是個沒有眼頭見識的蠢貨。

他們一群社會青年在這鬥毆,正常人不說躲遠點,好歹也會繞道走,生怕惹上一點麻煩。

他倒好,不僅沒往遠走,還眼巴巴地湊上來,直接湊上來問路。

怕不是腦子裡缺了根弦。

鬱綏聽到商訣給出來的答案也愣了一下,表情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也沒弄懂商訣的腦回路。

但剛才這人出聲幫了他,秉承著有恩報恩的原則,鬱綏先暫停了一下這邊激烈的戰況,耐著性子給他指了方向。

“從這條巷子出去右拐,往前走五百米有個書店,書店往南就是東城一中。”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商訣挑了下眉,動了動他那顆矜貴的頭示意:“謝謝。”

精致假人轉過身,撐著柄黑傘,朝著鬱綏說的方向走去,背影絲毫不見留戀,鬱綏見狀,也收回了眼神。

巷口前,立在地上的黑傘被風吹得有些歪斜,底下的貓糧和火腿腸不可避免被雨打濕了。

商訣的步子頓了一下,盯著它看了好一會兒,回想起方才迷路時看到鬱綏喂貓的樣子,還是伸出手將傘扶正了。

巷子裡再度傳來皮肉碰撞的打鬥聲,隔著雨聲,有些難以辨明戰況。

“喂,是110嗎,我要報案,東城一中附近的青花巷裡有人聚眾鬥毆,大約七八個很醜的人,正在圍攻一個染了粉頭發,但長得很好看的男生……”

-

鬱綏利落解決完剩下的兩個人,活動了下手腕,慢悠悠地蹲在了青皮男的面前。

他唇角上揚,稠麗的眉眼散出笑意,眸光卻泛著冷冽。

他晲著青皮男,嗓音壓得很低:“去告訴魏延,我還看不上他這種上不了台面的東西,他再敢出現在我面前,小心我打斷他那條腿。”

話音剛落,鬱綏毫不留情地踩上青皮的手,轉身拾起了自己的傘,檢查貓糧有沒有被雨水泡壞。

巷尾深處,幾隻貓蜷縮在一起,看到鬱綏的身影,猶豫半晌,還是湊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舔著他的手背。

貓食盆被他一並拿了過來,貓糧也沒被淋濕,還能吃。

鬱綏將傘放到地上,撐起一片不受風雨侵襲的空地,讓流浪貓鑽進來吃東西。

自己渾身都濕透了。

看著這群貓一口一口將他帶的貓糧分著吃完,直到吃撐,朝他露出圓滾滾的肚皮,鬱綏這才放下心來。

明天還得再過來一趟,他還得幫它們搭個窩。

他漫不經心想著,在巷子裡慢慢悠悠地晃蕩,剛一抬頭,就看到不遠處出現了一夥民警,正面容嚴肅地壓著剛剛那群人往警車上去。

鬱綏:“?”

他皺了下眉,暗道不妙,想繞道離開,就聽見紅毛嚷嚷著大喊起來:“警察叔叔,我們真沒打人,我們是被打啊。就在巷子裡,還有個粉頭發的男生,他霸淩我們……”

“誒誒,他在那兒呢,姐!他在那兒呢!”

抓著他的女民警手上動作一頓,隨即朝著巷子裡看過去,視線恰好捕捉到了剛想離開的鬱綏。

七八個醜的,就在她手裡。

剩下那一個……

女民警多打量了鬱綏幾眼,染了粉頭發,長得好看,她眼睛一亮,對上號了!

鬱綏:“……”

非必要情況,他是真的不想進局子。

心上難得浮出無語的情緒,那邊的女民警已經把紅毛交給了同伴,小跑著朝他而來。

鬱綏隻好配合著走過去。

女民警見狀,臉上堆起一個笑容,朝著他道:“同學,剛剛接到熱心市民的舉報,這裡有人聚眾鬥毆,根據描述,你也是其中的一員,所以……辛苦你和我們走一趟吧。”

熱心市民?

腦子裡電光火石閃過方才那張拽的二五八萬的臉,又兀地消散。

鬱綏沒多說什麼,認命地爬上了警車。

可惜,沒法按時回家了。

他這麼想著,還沒等坐穩,眼睛倏地對上一雙清清冷冷的眸。

不懂國內報警流程被一並帶上車的熱心市民商訣同學坐得格外端莊,依舊是那副不染塵埃的清貴模樣。

鬱綏舌尖頂了下頰側的軟肉,在心裡暗罵道——

靠,還真是這傻逼報的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