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父, 你要去應征賬房,這……”卜面露為難道。
異人搖頭:“我隻是去看看,又不是真的去當賬房。”
異人盯著手中名為“紙”的奇異事物。
那是卜去了一戶叫“朱襄”的人家中幫工的時候, 悄悄帶回來的東西。
異人乃是秦國送往趙國的質子。
質子與質子之間也有區彆。強大的國家會要求對方送得寵的公子,甚至太子來當質子;弱小的國家或不敢要求質子,或隻能得到一個不受寵的公子當聊勝於無的質子。
秦國比趙國強大,所以公子異人就是那個聊勝於無的質子。
公子異人當質子的時候, 他的親父還隻是安國君, 他才十一三歲。
異人入秦後,秦國好似忘記了還有這麼一位秦公子似的。
秦國又和趙國時常發生戰爭,趙王也不待見這位秦國質子, 沒有給他提供足夠的質子本應該得到的錢財補助。異人生活十分困窘。
如今他的親父即將成為太子, 異人滿心歡喜,以為就算他不能回國,他的身份從安國君之子升格成了秦太子之子,生活待遇應該也會提升一些。
可悲的事實是, 他想多了。
秦國仍舊忘記了他, 趙國也仍舊輕辱他。
他的生活與以前並無差彆。
異人隻能自己想辦法引起他身為秦王的大父, 和即將成為秦太子的親父的注意。
近些時日, 異人偶爾從邯鄲城士人的閒聊中聽到一個叫“朱襄”的名字。
據說藺相如今年多次向趙王舉薦門客朱襄, 但因朱襄出身下賤, 竟然隻是一農人子弟, 趙王一直未有允許。
異人很少見到那位秦王大父, 每一次見到大父,他都印象十分深刻。
他記得大父曾經提起過藺相如,言語間十分欽佩,有深恨藺相如不為他所用之意。
大父都認可的賢人, 他舉薦的人必定是真正的賢才。
異人也瞧不起農人出身的人。但如此身份低賤之人,居然能得到藺相如的屢次舉薦,那這人絕對是驚世的大賢。
最初異人打聽朱襄,隻是因為好奇。
當他得知了朱襄能使田地增產,還研製出了一種叫“紙”的可以代替帛來書寫的神奇事物,他就警覺起來。
如果傳聞是真的,趙國若重用朱襄,一定會成為秦國的心腹大患。
異人十分興奮。他認為自己找到了回國的希望。
他若把朱襄的消息傳回秦國,大父必定會來打探朱襄的消息。
無論大父是否會對此事做出反應,他至少有一個正當的理由引起大父和親父的注意,而不是寫的所有書信都石沉水中。
碰巧,朱襄在邯鄲城外搭了個棚子招短工。
邯鄲人還是第一次見到“短工”,都湊過去詢問“短工”是什麼。
卜也好奇地去圍觀。
在明白何為“短工”後,卜想著正好可以賺些錢財替主父減輕一點負擔,便去應試了。
卜雖是不得寵的秦公子的家仆,但能選入秦公子身邊,比其他庶人肯定強上不少,當然順利成了“短工”。
異人得知此事後,先有些羞恥,後來意識到可以趁此機會查探朱襄的真實情況,便允許了。
卜將消息傳了回來。
卜看見的事,比異人所打聽到的還要令人訝異。
那朱襄居然比自己還小一歲?
出身低賤,還如此年少,怪不得趙王無視藺相如的舉薦。
但異人不僅沒有輕視朱襄,反而對朱襄更重視。
此事不符合常理,就證明朱襄一定是超越常理的賢才。
如果自己能說動朱襄入秦,說不定自己不僅能回秦國,還能在大父和親父那裡記得一件大功勞。
商鞅變法之後,秦公子無功不得封爵,其實是無寵的秦公子無功不得封爵。
引薦賢才,應該能算一件功勞吧?
就是不知道大父和親父會不會相信自己。
異人想回秦國想得快瘋了。任何希望他都不會錯過。
所以他在得知朱襄要招賬房先生後,便試圖借此機會,親自近距離觀察朱襄。
當然,賬房先生他是沒想過要當的。他堂堂秦公子,哪怕落魄了,也不可能給一個庶人當賬房。
這一年,是公元前266年。
異人十五歲。
……
“夏同!賬算完了嗎!”朱襄推門進來。
夏同抬頭,埋怨道:“吵什麼吵,正在算。怎麼一村的收支都要我來算?”
“能者多勞。”朱襄笑道,“還差多少,我來幫你。”
夏同咬牙切齒:“是我一直在幫你!”
朱襄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彆那麼計較。太過計較容易早衰。”
夏同:“……”他想把筆戳進朱襄鼻孔裡!
藺贄兜著手進來,哈哈大笑:“夏同,你也太能忍了。我要是你,我絕對忍不了。你還不和他打起來?”
打起來打起來,我要看菜雞互啄!
夏同瞥了藺贄一眼:“來幫忙。”
藺贄道:“你真的不揍朱襄嗎?先揍了我再幫忙。”
朱襄捂住藺贄的嘴:“閉嘴吧你,趕緊來幫忙,趕緊做完賬,我們去吃烤牛肉!今日廉公有客人從雁門郡運來好幾頭肉牛,給我們分了一隻。”
夏同驚訝:“一整隻都送來給你了?”
藺贄把朱襄的手扯開,道:“你聽廉公胡扯什麼分牛。廉公就是來讓朱襄當膳夫的。”
朱襄道:“你就說吃不吃吧。”
藺贄擼起袖子:“吃!夏同,趕緊!彆耽誤時間!”
夏同嘴角抽搐:“就你在耽誤時間!”
三人互相譏諷了幾句後,埋頭撥打算盤珠子做賬,然後及時趕回去吃烤牛。
廉頗磨刀霍霍,已經在大快朵頤。
以廉頗的食量,他們再晚回來一會兒,就沒有牛腿吃了。
卜還在朱襄家做工。
他也分得了牛肉。
卜一邊啃烤牛肉,一邊看著和朱襄、藺贄相談甚歡的主父,滿心惆悵。
主父明明說好的隻是來看看,不會給一介庶人當賬房。
但為何主父被朱襄公盛情款待了一頓飯,就住下不走了呢?
隻是一頓飯而已!
雖然朱襄公家的飯菜是真的香。
……
異人也不知道為何自己被朱襄拉著吃了一頓異常美味的飯菜後,就鬼使神差答應朱襄當賬房。
他更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讓仆人偽裝自己閉門不出,背著行李直接住在了朱襄家中。
他說服自己隻是在打探朱襄和藺相如的情況,好向大父和親父寫信,謀求回國的機會。
但後來,他已經不再想這些事了。
在朱襄家中,他與朱襄、藺贄一同向藺相如和廉頗求學。這是他回秦國都不敢想的事。
異人覺得,在趙國多待幾年也不錯。
現在他也年少,可以在外多學習幾年。待弱冠之後,再尋求回國的機會。
朱襄家裡的飯菜很好吃,朱襄和雪姬對他極好,藺贄雖然讓人恨得牙癢癢但也很有趣。他自懂事以來從未生活得如此快活過。或許他可以多享受幾年。
但呂不韋的出現,打亂了一切。
呂不韋認為他奇貨可居,想助他回國爭奪王位。
異人知道這機會難得。他到了該離開友人的時候了。
但他很猶豫。自己回到秦國後,真的要把朱襄的事告訴秦王嗎?
朱襄與藺相如極其親近,視藺相如如親父。藺相如對趙國很忠誠,朱襄為考慮藺相如心情,勢必不會輕易另投趙國的敵國。
就算自己向朱襄泄露身份也不可能。
若秦王認可了朱襄的才華,朱襄又不得秦國所用,朱襄大概就危險了。
夏同想了想,覺得他們還年輕,可以等。
待自己當了秦王,藺公大概已經仙去。藺贄和朱襄都是不屑當今趙王的狂士,要請他們入秦輔助自己,應該會容易許多。
就算他一人不肯輔助自己,有自己護著朱襄和藺贄,他們在秦國當一富家翁,也比在趙國看人眼色強。
到時他們不出仕,自己也能私下詢問他一人計謀,也算他一人位秦國所用了。
夏同打定了注意。
然後,春花的出現,打亂了一切。
夏同聽雪姬咬牙切齒描述過春花的相貌,特彆是臉上那顆嫵媚的胭脂痣。
因雪姬描述過太多次,春花和朱襄的眉眼有幾分微弱的相似,正好春花也是去了富商家中當歌伎……夏同稍稍打探了一番,便確定了春花的身份。
要不要算計朱襄呢?
朱襄會生氣吧?
夏同陷入兩難。
這一年,是公元前264年。
異人十七歲。
……
藺贄:“最終他還是算計你!”
蔡澤:“最終他還是算計你。”
李牧:“唉。”
朱襄:“最終你還是算計我!”
夏同大笑:“對,就算計你。”
蒙武豎起耳朵,聽得心滿意足。
雪姬又想笑,又有些生氣,扭頭擰了朱襄一下。
朱襄叫道:“雪!夏同算計我,你怎麼擰我?!”
雪姬臉一紅,為掩飾尷尬,輕輕捏了一下完全沒聽大人說話,隻顧著吃果子的嬴小政鼓鼓的腮幫子。
嬴小政:“???”
阿父做壞事,為什麼捏我?
嬴小政不高興,他把手上的汁水擦在了舅父身上。
朱襄:“……你們母子一人都欺負我是不是?”
夏同哈哈大笑:“朱襄,你在家中的地位也太低了吧?”
藺贄道:“就是就是,政兒和雪姬都能欺負他。”
蔡澤:“這不是欺負。”
李牧讚同:“不是欺負,是感情好。”
朱襄得意:“沒錯,我和我家雪、政兒一家三口,感情特彆好,對不對,政兒?來,舅父親一口。”
嬴小政抬手推開舅父,躲舅母懷裡,繼續吃果子。
蒙武撓撓頭,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到哪裡不對勁。
直到歡宴結束,各自歸家。
蒙武突然一拍大腿:“政兒和朱襄、雪姬一家三口,那公子子楚呢?”
第一天,他背著公子子楚,和新結交的友人分享自己的疑問。
朱襄:“他算個屁。”
藺贄:“他算個屁。”
蔡澤:“算政兒的添頭。”
李牧:“彆這麼說公子夏同。”
嬴小政啃肉乾嘎吱嘎吱,不作回答。
夏同氣勢洶洶走來:“你們又背著說我什麼壞話?”
這一年,是公元前258年。
新朋舊友俱入秦,夏同23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