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9. 番外十二 大嬴政的夢(完)(1 / 1)

年老後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的秦始皇終於心情好了幾月。

眾人還沒有習慣陰晴不定的皇帝變得好相處時, 秦始皇的臉又沉了起來。

扶蘇詢問君父為何心情不好。

秦始皇沒有回答,隻是說要去太上皇陵墓行宮住一陣子。

扶蘇擔心秦始皇年老,也同行伴駕, 把朝廷暫時搬到了行宮。

他每日親自侍奉秦始皇起居,還要完成秦始皇給他安排的政務。那忙碌的模樣,讓蒙毅有些眼花,仿佛看到了年輕的秦始皇。

他再次欣慰。太子終於越來越像君上了。

蒙毅鬆了一口氣。以太子的成長速度, 他或許不用擔心蒙家綁在太子這條船上會覆滅。

他這口氣還沒鬆多久, 秦始皇時隔許久,又問他“假設”了。

王賁已經去世,現在承受這個痛苦的, 隻有蒙毅。

蒙毅想了想還能不能拉人入坑, 但最終還是搖搖頭,自己咬牙撐住了。

如果皇帝信任誰,就會自己叫那人來,自己不能越俎代庖, 自作聰明。

秦始皇將自己夢境中看到的事告知蒙毅。

蒙毅被嚇壞了。

什麼叫快當秦始皇又放棄秦始皇?而且為什麼又是太上皇?君上你編故事, 能不能彆總編排太上皇?!

蒙毅很想說“皇帝之事, 臣真不知道”, 但他發覺了這位在彆人面前一直頂天立地, 巋然不動的皇帝, 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隱藏不住的困惑和難受。

蒙毅不知道為何皇帝會為一個“假設”的故事陷入迷茫, 好像他真的親眼見到了這些事發生一樣。

但他看見自己的君主如此, 想要敷衍的話到了嘴邊,就說不出口了。

“君上,你不是已經在故事中說了原因嗎?”蒙毅咬牙揭穿了秦始皇的自欺欺人,“太上皇放棄當秦始皇, 就是為了讓秦朝治理天下時更容易,隻是因為這個。”

秦始皇迷茫道:“隻是因為這個,就可以放棄不世之偉業?”

蒙毅道:“故事裡的太上皇認為,可以。”

秦始皇沉默。

他還能說什麼?還能質疑什麼?唯有沉默。

嬴政有些不敢入夢了。

可入夢不以他的意誌為轉移。

他隻能祈禱,君父的身體能撐住。連夢境中的嬴小政都從了不孝子變成了孝順的兒子,每次入夢都會嘀咕幾句君父的身體。

秦始皇我不當了,君父你可千萬彆有事。

君父,政兒……求你。

一月過去,兩月過去。

嬴政一直住在行宮,住了兩個多月,就像是太上皇剛死時一樣。

旱災來了。

蝗災來了。

連五國聯軍都來了。

這天下明明都在受災,卻好像隻有大秦在受災似的。

嬴政多少次想開口問另一個世界的君父,這值得嗎?

夢境中的嬴小政卻從未對君父的決定有任何疑惑。他就像是完全理解了君父的內心,也完全認可君父的選擇。

但嬴政不能理解,不能認可。

為了所謂的“更好治理”,不僅放棄統一天下的偉業,還生生把自己熬得油儘燈枯。

這是國君嗎?怎麼會有這樣的國君?他所學到的國君從不是這樣。

夢境中所有事嬴政都無法再投入注意力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另一個君父的身體上。

天災兵禍終於過去,君父終於能休息。

他卻不肯休息。

前兩任秦王都會在這時候退位,他卻死死地攥緊權力。

秦王子楚是如此熱愛權力。

隻要他還能睜眼,他就必須是大權獨攬的秦王。

“那為何君父你還要放棄當秦始皇,為他人鋪路?”

嬴政仍舊不明白。

他看著秦王子楚在秦王之位上閉上雙眼,看著嬴小政在現實和夢境中都哭得不省人事。

秦始皇再次大興土木。

他以原本建造仙城和仙宮的材料,改建新的陵墓。

太上皇既然為“皇”,陵墓當與“王”不同。他將重新為君父建陵墓,將君父遷徙到新的皇陵中。

他沒有要求時限,不害農耕。

他這輩子修不完,扶蘇會接著修。他囑咐了扶蘇,將太上皇移陵,隻移太上皇的陵。

對另一個世界君父的佩服,他投射在了自己的君父身上。

嬴政仍舊不明白。不,他明白了,隻是不理解。

但他試圖去理解。

曾大父教他不懼死亡,大父教他何為真正的休養生息,而君父教導他的是克製欲|望,甘願為後代奉獻的無私。

他做不到,但他已經老了,就算再想建立什麼豐功偉業也沒有時間了。

所以他必須學。

即使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君父,政兒真的不懂啊。”嬴政將酒灑在地上,苦笑道,“我的君父,或許也不懂吧。”

我沒有舅父。

我的君父,也沒有舅父那樣的好友。

……

秦王子楚駕崩後,嬴政對夢境的發展就喪失了許多興趣。

他隱約生出預感,當那個世界的嬴政成為秦始皇時,夢境的聯係就會斷開了。

另一個嬴政打天下的過程或許比自己更容易,但沒什麼可看的。

看嬴小政炫耀嗎?

嬴小政最初叫自己“另一個我”,然後叫“大政”,現在都非常散漫和不敬地叫“老政”了。

嬴政真的不想見到嬴小政那副炫耀的嘴臉。

給我一個舅父舅母,再讓舅父把他的豪華親友團拉來,我也如此順利。

你炫耀什麼?囂張什麼?又不是你的能力。

你不過是奮六世之餘烈,得長輩之餘蔭。如我這等靠著自己統一天下,才叫真正的實力。

“老政啊,我大秦名將太多,剩下的國家太少,功勞不夠分啊,愁。”

“老政啊,我真的不是欺負王翦老將軍。你看他這不是起步晚了,被老師分了功勞嗎?等我當了秦始皇,肯定給他封侯!詔書我都寫好了,就等著登基!”

“唉,統一天下容易,治理天下難。誰能想統一天下的進程居然這麼快?我都還沒做好治理天下的心理準備呢。”

嬴政想一拳揍到那個炫耀個不停的嬴小政臉上。

“如果君父再有十年時間……”嬴小政炫耀完後,臉上歡欣的神情淡去,“我肩上的擔子真的很重,我怕對不起曾大父、大父和君父的隱忍和付出。我真的怕。”

嬴政看著嬴小政臉上的焦慮,深深歎了口氣。

即使有舅父在,嬴小政也不會將所有薄弱的一面都顯露出來,隻會留在夢境中對自己傾訴。

不同的嬴政,同樣的帝王,同樣的……

“秦王繞柱?秦王卸甲?”嬴政滿頭問號。

那個在朝堂上不準其他人插手,獨自力戰刺客的傻子是誰?

朕不承認這是嬴政!嬴小政你給朕改名!

嬴政雙手抱著頭,就像是一個頹廢的老漢。

丟臉啊。為什麼會有嬴小政這樣的嬴政?所有世界嬴政的臉都被嬴小政丟儘了!

嬴政咬牙切齒罵嬴小政活該當了秦王還被舅父揍。

如果扶蘇是這樣的人,他早就把扶蘇揍得生活不能自理!

看了嬴小政,他覺得扶蘇都變得不令人頭疼了!

然後……

【“你知道趙高和李斯矯詔胡亥繼位嗎?”

“你知道你最寵愛的胡亥殘殺你的兒女嗎?”】

嬴政驚恐萬分。

舅父居然有未來的“記憶”?原來朕的未來竟然如此?

【“你知道為了掩蓋屍臭,你被鮑魚醃入味,後世寫詩笑話你‘嬴政梓棺費鮑魚’嗎?”

“你死後三年秦朝就亡啦!就亡啦!就亡啦!”】

嬴政忍耐。

【“嬴政梓棺費鮑魚!秦一世就亡啦!就亡啦!”】

忍、忍耐。

【“老政的大秦亡啦!亡啦!全亡啦!”】

嬴政:“嬴小政!朕殺了你!”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

今日秦始皇達成了“我要殺我自己”的成就。

……

包括太子扶蘇在內的大秦朝臣戰戰兢兢跪了一地。

暴怒的秦始皇就像是他之前還未被方士騙那樣,重新變成了“暴君”。

起因是秦始皇查到了中車府令趙高與朝堂多位重臣相勾連,試圖擁立公子胡亥為太子,禍亂朝政。

這事查出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趙高不過是宮奴出身的下賤之人,皇帝將他提拔到朝中重臣的地位,他不僅不感恩戴德肝腦塗地,還以臣身妄圖染指大秦繼承人的廢立?!他甚至還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已經發展出了這麼龐大的勢力?!

這燈下黑,也太恐怖了些。

“扶蘇,你要保李斯?!”秦始皇咬牙切齒。

太子扶蘇的額頭已經叩出了血痕:“李斯雖與趙高有來往,但已經查明李斯並未與趙高合謀做任何事。他一直忠於君父,沒有背叛君父!請君父三思!”

秦始皇雙手握緊。

是啊,是啊!李斯不僅現在還是朕的大忠臣,哪怕在朕死的前一刻,他都沒有背叛朕。

可就是在朕剛剛一死,他就背叛了朕。

嬴政梓棺費鮑魚,嬴政梓棺費鮑魚……

哈!他和趙高居然將朕的屍身和臭鹹魚放在一起,朕的一世英名,居然毀在了兩個宵小手中!

秦始皇按住頭,扶蘇急促的聲音和嬴小政“嬴政梓棺費鮑魚”的聲音交織在耳邊,讓他腦袋脹疼得厲害。

他知道扶蘇說得對。

論跡不論心,且無論李斯現在論跡論心都沒有背叛他。

而且李斯現在手中還有很多要事要做。現在大秦正在修改《秦律》,減少一些繁瑣害民的律令。

這件事隻有李斯有本事做好。

若殺掉李斯,不僅無故冤殺功臣會讓其他大臣寒心,更會拖慢大秦轉向的速度。

現在大秦從急速前行變成休養生息已經處處凶險,幾乎在懸崖上行走。一處小小的動蕩,就會讓大秦從懸崖上掉落。

何況一世而亡,一世而亡……

按照舅父的“預言”,他本該今年死在巡遊途中,死在趙武靈王餓死的沙丘行宮中。

現在他雖然沒有巡遊,身體也還成。但誰知道會不會如“預言”那樣“暴卒”?

他不是緩慢病逝,也不是受傷,而是“暴卒”啊。

三年後大秦就亡了。三年!隻有三年!

“赦,李斯。”秦始皇手扶著額頭,面容猙獰扭曲,幾乎從牙縫中擠出這三個字。

然後,他像是用儘了力氣,眼前一黑。

嬴政咬破了嘴唇,用疼痛勉強喚回了意識。

他不能倒下。

三年,還有三年。他至少要把這三年活完,改變大秦的結局。

沒有舅父,沒有長輩,沒有人手把手扶著他,他也是大秦的皇帝,是秦始皇,是這天下的主人!

“謝君父!”額頭流血的扶蘇抬起頭,“君父英明!”

“君上英明!”

眾臣皆鬆了一口氣。

趙高五馬分屍。

死前,他本在喊冤枉。見沒人理睬他,他癲狂大笑,笑罵秦始皇愚蠢,他差點就達成目的。

什麼皇帝,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嬴政沒有去看趙高,扶蘇去看了。

他很憤怒地問趙高,君父對趙高如此好,趙高為何要背叛君父。

趙高呸了一聲:“我的權勢地位是我靠著自己努力往上爬得到的,他被我討好,所以給了我東西,是我應得的!”

扶蘇差點沒忍住抽劍把趙高砍死。

若不是內侍李左車死死拉住他,勸他彆衝動,否則就讓趙高逃離五馬分屍,扶蘇才忍了下來。

鹹陽局勢大亂,蒙恬將軍隊交給了王賁之子王離,匆匆回到鹹陽。

他到鹹陽宮時,蒙毅正站在緊閉的宮門前,如無頭蒼蠅一樣亂轉。

“兄長!”蒙毅迎上來,“快勸勸君上,君上非要給我一人封侯!”

蒙恬傻眼:“啊?這不是好事嗎?”

“好什麼好?!”蒙毅伸手給了突然變蠢的兄長腦袋一下,“蒙家權勢已經到頂了,就算要封侯,也不該是這一代!”

“我真覺得我的功勞足夠……行行行,不夠不夠,遠遠不夠!”蒙恬躲過弟弟的手,“我去勸君上收回……”

“不用勸了,朕收回。”秦始皇推開門,從宮殿裡走出來。

蒙毅和蒙恬立刻跪下:“謝君上!”

秦始皇低頭看著他最信任的蒙家兩兄弟。

被胡亥和趙高最先逼死的大秦重臣。

他說要封侯,並不是因“預言”而補償他們,而是試探。

哪怕他知道“預言”,但趙高和李斯的背叛,還是讓秦始皇忍不住出手試探了這兩人。

雖然他現在試探出了蒙恬還是那麼沒心沒肺,蒙毅還是那般小心謹慎,他們都對自己很忠誠,但秦始皇內心仍舊難以平靜。

李斯現在也沒有背叛自己,也同樣謹小慎微,但李斯仍舊做出了那等混賬事。

如果當時在自己身邊的是蒙恬和蒙毅,他們會如何做?

秦始皇其實理智上知道,以蒙恬和蒙毅的性格,以蒙家在大秦的權勢,無論是扶蘇還是哪位秦公子正常繼位,他們的地位都不會動搖,所以沒可能背叛自己。

但他又想,如果將蒙恬和蒙毅置於李斯和趙高的地位呢?

很不理智的猜忌,但他難以抑製自己的猜忌。

之前他還能靠著夢境來緩解心中的負面情緒,但現在夢境也快結束了。

就在今日,他剛午睡的時候,夢境破碎了。

嬴小政登基成為秦始皇。他做了多年的夢結束了。

結束了。

無論是嬴小政,還是舅父,還是那些長輩和忠臣都不是自己的。他連自欺欺人喘口氣的地方都沒有了。

秦始皇本不應該如此軟弱。

如果夢境正常結束,他本來應該淡然地接受,然後繼續自己孤家寡人的帝王人生。

但為何是胡亥、趙高和李斯?

秦始皇沒有去見趙高。

趙高忘恩負義沒有傷到他。他任用小人,被小人啄了眼,是他自己識人不清。

秦始皇去見了被幽禁的胡亥。

他問胡亥,假稱是趙高說的,胡亥……胡亥真的痛恨所有兄弟姐妹嗎?為何啊?那些兄弟姐妹不都對胡亥不錯嗎?

得知自己將被貶為庶人,遠遠流放的胡亥先是痛哭流涕求秦始皇饒恕。

當他知道結局不可更改後,胡亥第一次在秦始皇面前露出了自己陰暗暴虐的本性。

“哈?對我不錯?”

“君父,你當我不知道,你對我好,是像對園圃裡的珍獸小崽子一樣的好嗎?”

“你當我不知道,我是唯一在出生的時候就被剔除了王位繼承人可能性的秦公子?”

“連秦王都不能當,我是什麼秦公子啊?哈哈哈哈,那些所謂的兄弟姐妹為什麼對我不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把我當成秦公子!”

“有的人無視我,有的人拉攏我,更惡心的人,還有人憐惜我?!”

“你知道每次我看到他們那副嘴臉的時候,有多想把它們全部撕爛嗎!”

“若我當了秦王,我定要把他們全部殘忍的殺死,碾碎,我要……啊!”

秦始皇沒聽下去,一巴掌把胡亥扇倒在地。

他的兒子不僅是怨恨其他兄弟姐妹,更是怨恨他啊!

他以為獨獨在這個兒子面前隻是親父,但這個被他寵溺長大的少子卻視他為敵寇!

哈、哈!

秦始皇內心混亂,連正常感情似乎都消失了。

但他卻仍舊冷靜地、遊刃有餘地處理因趙高和胡亥而生出的亂象,讓蒙恬接管鹹陽和鹹陽宮的守衛,甚至還去安撫了李斯。好像他的身體已經是另一個人,可以無視他的內心自己行動。

趙高處死了,胡亥流放了。

和這件事有關的人都處理了。

秦始皇隻處理了首惡,其他人都大度地赦免。

如李斯等被“牽連”入獄的,秦始皇還挨個上門安撫,給予他賞賜。

來如狂風驟浪,去卻悄無聲息。六國舊貴期盼的亂象,再次在秦始皇強大的威望和手腕下迅速平息。

大秦這棟破房子搖晃了一下,又再次平靜下來,還屹立在大地之上。

自無夢後再次難以入眠的秦始皇,終於在累極了之後熟睡。

許多日了。他一直難以安眠。

……

“嗯?這是哪裡?”朱襄撓頭,“啊?政兒?!”

用手撐著下巴熟睡的秦始皇跳了起來:“舅父?!”

朱襄疑惑:“我不是剛和你告彆嗎?怎麼又回你的夢裡了?”

嬴政:“……”

怎麼回事?舅父怎麼會在這裡?夢境又回來了?但我又不是嬴小政,我怎麼會夢到舅父?

朱襄看著嬴政慌亂的表情和陌生的衣著,突然福至心靈:“啊,你不是政兒,你是政兒夢中的秦始皇吧!”

嬴政深吸一口氣。

嬴小政把這件事都告訴舅父了?

啊,不,這不是我的舅父,不是。

“是,先生。”嬴政拱手作揖。

朱襄摸了摸鼻子:“唉,我聽了政兒所說的夢境後確實放不下你,沒想到還能入你的夢。你剛才叫我舅父?”

嬴政:“……”窘迫。

朱襄哈哈大笑。

他扶起嬴政,拍了拍嬴政的肩膀,非常自來熟不要臉地道:“你那個世界,我應該也是你的舅父,隻是估計很早就病逝了。如果你不介意,也叫我一聲舅父吧。我不習慣叫什麼皇帝啊君上啊之類,可以仍舊叫你政兒嗎?”

嬴政:“……”沒有一個人敢用這種態度對他,好不習慣。

朱襄卻假裝沒看到他的窘迫,道:“政兒能得知你的記憶,估計你也能看到政兒的記憶。那你應該知道我看得見未來。你現在已經處理掉趙高了嗎?遇到了什麼困難?有什麼想要請教舅父的?來來來,我們有足足一夜的時間,不急。”

嬴政:“……”隻有一夜的時間,還不急!

嬴政知道已經沒時間給他彆扭了,他立刻道:“舅父,造紙術是怎麼回事?火|藥怎麼做?那些高產作物從哪裡來?”

朱襄摸了摸自己的臉。很光滑,很年輕。

但他的頭發還是白的。

哇哦!年老的秦始皇對年輕的我叫舅父!

可惜現在沒辦法再記日記了,這值得大書特書!

秦始皇叫我舅父!

不是我家政兒,是曆史中的秦始皇!

我居然誆騙他叫我舅父了!

無論哪個政兒都這麼好哄啊,真愁人,擔心政兒被騙。

“來,一樣一樣的來。”朱襄拉著拘束的大嬴政在桌旁坐下。

這個房間本來是嬴政和嬴小政會面時的書房,現在卻一點一點產生了變化。

天空亮了起來,似乎來到了室外。

周圍有花有樹,還有一片菜地。

木桌上有糕點,椅子上放著軟墊。

朱襄一伸手,就出現了筆墨紙硯。

“我看你好像有點累?先吃點點心,我想想先從什麼說起。”朱襄把桌上的桂花糕遞給嬴政,“快嘗嘗,小政兒和政兒你都是政兒,口味應該是相似的。這是我調整了許多個版本,終於調整出的他最愛吃的桂花糕。”

嬴政拿起桂花糕咬了一口。

這不是糯糯的口感,而是如流沙般細膩的口感。

桂花糕如一方白玉,輕輕一捏就碎成了粉末。糖桂花點綴在桂花糕中間,混合在甜甜的糯米粉中。

舅父所做的桂花糕,果然比膳夫做的好吃太多。

這根本不是同一種糕點啊。

“嗯……乾脆先給你看世界地圖吧。”朱襄想了想,一伸手,一卷紙出現在他手中。

夢境裡,他什麼都能變出來。

“入夢”是係統給的福利。

這世間沒有天庭也沒有地府,不會人生前死後還被什麼神仙所管轄。

但係統確實是偉力所做,也能保留一段時間與係統相關的人的靈魂。

這些靈魂隻有對曆史“偏移”產生了巨大影響,且死的時候對係統擁有者懷有強烈的不舍,才會入係統所有者的夢。

其中唯一的例外是秦王子楚。

他的隱忍徹底改變了大秦,改變了“秦始皇”。所以係統額外給了他機會。他想見誰就能見誰。

靈魂在入夢後就會離開,進入他應該進入的輪回。

所以……

嗯,朱襄死後才知道,丫的夏同根本不是什麼入夢次數不夠了,他就是單純死的時候沒想政兒這個兒子!!

夏同你找揍是不是?!你怎麼當爹的?!

朱襄死後也能在自己好感度三星以上的好友夢裡轉一圈。

他一個都沒用,隻是去找好感度列表不存在的政兒嘮叨了一場,連扶蘇和成蟜都沒見。

他的“神異”,政兒一個人知道就行了。

除了政兒之外還能知道他神異的人,已經和他道過彆了。

沒想到,他還能來另一個嬴政的夢裡。

大嬴政叫我舅父呢!朱襄美滋滋。

“你看,大秦在這裡。”

“我所擁有的高產作物在這裡。很遠很遠,得發展海運。海船圖和指南針我給你寫下來了。”

“以現在的種子情況,也能提高一定的產量,方法……哦,居然還能把鹹陽學宮的農學教材弄出來。來,全部給你,不止農學。”

“你應該用得上的火藥和工具圖紙。”

“嗯……我想想,再來點人才吧。蕭何啊,劉邦啊,韓信啊之類。至於張良,他如果沒出現在你面前,你還是彆去找他了。”

“我想想,還有什麼……”

朱襄使勁往外掏東西。

嬴政道:“舅父,你現在拿出的東西,我帶不出夢境。”

朱襄笑眯眯地看著不自覺在他面前自稱“我”而不是“朕”的大政兒。

“放心,舅父都見到你了,一定能把東西送到。”朱襄非常不要臉地揉了揉秦始皇的腦袋,“相信舅父,雖然舅父來晚了,也一定能幫到你。”

從小到大都沒被人揉過腦袋的嬴政:“……!!!”

尷、尷尬!

朱襄內心狂叫:喲喲喲喲!這個是真正的曆史中的秦始皇,不是我家政兒那種!我揉到他腦袋啦!哈哈哈哈哈!

嬴政強忍著尷尬道:“舅父放心,我已經處理了趙高之事,留下了李斯為扶蘇所用。我、我已經立扶蘇為太子,扶蘇成長很快。”

嬴政沒有說胡亥的事,朱襄也沒有問。

胡亥是嬴政的孩子,朱襄不會戳嬴政的痛處。

“秦……秦絕對不會一世而亡。”嬴政沉聲道。

朱襄失笑:“壓力彆這麼大。秦一世而亡又不是你的錯。”

雖然朱襄在現代社會的時候能客觀冷靜地說出許多秦始皇的錯誤,對著嬴小政他也能敲著自家政兒的腦袋大喊“秦始皇的錯誤可多了”,但面對這個年老的秦始皇,他說不出口。

即使臉上有了皺紋仍舊一臉意氣飛揚的政兒,變成了這個透出疲憊甚至死氣的“大嬴政”,朱襄是嬴政的舅父,他早就不僅僅是後世的朱襄,而是嬴政的舅父。

身為長輩,他說不出口。

朱襄絞儘腦汁說服嬴政,大秦一世而亡的問題,從商鞅時就埋下了。再者其他大臣也沒有好好勸諫。六國餘孽也很麻煩。還有秦一世這個逆天的家夥,不是你的錯,和你沒關係。

秦始皇默默地聽著,臉上不由浮現了笑容。

他笑著道:“舅父,朕乃皇帝。”

朱襄:“嗯?”

秦始皇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朕乃皇帝。若這天下興亡和我無關,朕算什麼皇帝?”

“秦的政策,朕可改;秦的敵人,朕可滅;秦的繼承人,朕早就該定。”

“朕乃秦始皇,這天下獨一無一的皇帝,唯一的主人。”

“大秦興,乃朕之功;大秦亡,乃朕之過。”

“隻有朕能承擔天下興亡的責任。商鞅不能,胡亥更不能。”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

朱襄視線模糊,好像出現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他打斷了秦始皇的話,“我明白,我都明白。”

見舅父突然哽咽,嬴政話語一滯,有些不知所措。

朱襄勉強擠出笑容道:“你啊,真的和夏同一模一樣。這話,他也對我說過。”

嬴政喃喃:“這樣嗎?”

他不能理解的君父的行為,居然在舅父這一句話的點撥下,開始清晰起來。

朱襄道:“但政兒啊,或許從你自身出發,你認為一切責任在你。但在外人看來並不是如此。至少,大秦如此,你那阿父的責任至少占大半。”

他語重心長道:“但凡他晚死幾年,好好培養你,幫你掃清障礙,待你及冠時再將秦王之位傳給你,你就不會如此疲憊。子不教,父之過。他不教你怎麼當秦王,讓你獨自摸索試錯,這就是他的錯。”

嬴政傻眼:“啊?”

朱襄認真道:“這不是從君王的角度出發,是從父子的角度出發。我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但這件事上,你不能為他承擔錯誤。記住,都是夏同的錯!”

嬴政:“……”一時無言。

朱襄道:“對了,夏同和春花合葬是吧?”

嬴政趕緊道:“我已經在為君父另修陵墓……”

朱襄打斷道:“不用了。這是他應得的。聽舅父的話,讓他就和春花葬在一起,誰讓他沒當好父親?他應得的。”

兩個“他應得的”,嬴政沒忍住,笑了出來。

“咳,好,聽舅父的。”嬴政笑道。

朱襄看見嬴政笑了,鬆了口氣,也笑道:“對,聽我的,這事必須聽我的。不服,不服他來打我啊?我那邊的夏同養了許久的身體都打不過我,你那個病懨懨的君父,隻能被我追著揍。”

嬴政真的不想笑,這樣對君父不孝,但他真的忍不住。

哈哈哈哈,對,君父確實打不過舅父,哈哈哈,君父連嬴小政的阿父都不一定打得過。

“啊,時間過得真快。”朱襄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政兒,彆怕,死亡隻是旅途的開始。好好乾,彆太累。現在乾不完的事讓扶蘇乾,扶蘇乾不完,你還有孫兒。大秦還長著,不會一世而亡,絕對不會。”

嬴政低下頭:“是,舅父。”

“那麼,再見,政兒。”

“再見,舅父。”

夢境破碎。

嬴政醒來。

他的內心重新歸於平靜。

嬴政伸了個懶腰,正準備叫人進來伺候,突然感到身上很重。

他起身一看,亂七八糟的書籍紙張堆了他一身,甚至還有一盤堆得高高的桂花糕。

嬴政無奈:“舅父,你好歹拿個匣子裝一下啊!”

頭疼。

“君父,你終於醒來了,你睡了整整兩日……”扶蘇哭著衝了進來,“咦?這些是……”

嬴政淡淡道:“你舅翁送的禮物。”

扶蘇:“???”我什麼時候有舅翁了?

……

自得到舅父禮物後,嬴政就很忙。

今日,他終於可以休息了。

徹底地可以休息了。

面對死亡,嬴政不像自己想象的慌亂。

他記得舅父說的話,死亡隻是旅途的開始。現在他很平靜。

嬴政平靜地安排後事,然後平靜地閉上雙眼,任由意識慢慢地渙散。

他陷入黑暗,但又突然有了光亮。

嬴政睜開眼,感覺自己的記憶、情感、閱曆都在從身上剝離,好像要重歸嬰孩。

這時,一顆星辰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他不自覺地追隨而去。

“這是……舅父?!”

嬴政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原來你不是未來的我,而是我是未來的你。”】

嬴小政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在他耳邊響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嬴政自言自語,靈魂越來越純淨。

他轉世了。轉世後仍舊是他,但也可以不是他。

但他已經看過了未來。

嬴小政的選擇是,吸收“知識”,但拒絕了成為“前世生命的延續”。

這也是他的未來。

嬴政放心地閉上雙眼,從他靈魂中剝離的東西全部消散,他任由自己變成一個全新的、純淨的靈魂,一個等待出生機會的嬰兒。

一個會和“前世”夢境產生聯係,但本質上已經是另一個人的小嬰兒。

在意識又徹底消散的那一刻,他突然一個激靈。

等等!如果朕的未來是成為嬴小政,那舅父的“養崽日記”豈不是……

不!!!這件事不可以忘掉!!!

……

“唔……”嬴小政驚醒。

短手短腳的胖墩墩嬴小政不太利落地從床上爬起來,皺著包子臉沉思。

自己好像想起了什麼,又好像忘記了什麼。

啊,舅父!

嬴小政跳下小矮床,穿上小鞋子就往外衝,和正端著一盆溫水來給他洗臉的舅母擦身而過。

雪姬:“嗯?政兒,你跑那麼快做什麼?小心摔著!”

“舅父!舅父!”

嬴小政衝到庭院裡。荀翁正拿著戒尺把舅父的腦袋敲得“邦邦”響。藺翁抱著手臂不斷數落舅父。

拿著劍,再次因姿勢不對被罵的朱襄看見嬴小政來了,和見到救星似的鬆了口氣。

他放下劍:“啊,政兒,這裡這裡,舅父在……嗷!”

嬴小政低下頭,跳起來就一個猛衝。

撞你腰子!

朱襄一聲慘叫,把嬴小政提溜起來:“政兒,你又偷襲舅父!”

嬴小政攀爬到舅父脖子上坐好,抱著舅父的腦袋眉開眼笑。

雖然他記不起來,但根據直覺行動,撞舅父!

“荀翁,藺翁,早安!”撞完舅父腰子,嬴小政開開心心打招呼。

“政兒真乖。”藺相如捋了捋胡須,微笑道,“剛醒來?”

荀子收起戒尺,也笑道:“好了,快去洗漱。”

嬴小政抱著朱襄的腦袋左晃右晃:“好,舅父,駕!”

朱襄笑罵道:“什麼舅父駕?舅父是你的馬兒嗎?好吧,衝啊!”

嬴小政大笑:“衝啊!”

荀子不斷搖頭:“真鬨騰。”

藺相如笑道:“政兒還小,活潑一點才好。”

兩位老人隨意閒聊著,朝屋裡走去。

待嬴小政洗漱完,他們會一起用早膳。今日朱襄做了牛肉湯粉,稻米做的,藺相如早就吃過湯粉,荀子還沒吃過。

不一會兒,藺贄頂著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過來,被藺相如一頓好罵。

蔡澤端著湯粉和朱襄一起過來,嬴小政被雪姬牽著不斷數落。

“朱襄,這麼香,又有什麼好吃的?”

廉頗踹門而入。

藺相如大怒:“你這老匹夫!每日來蹭吃蹭喝,你還踹門!”

廉頗和藺相如又對罵起來,朱襄趕緊勸架。

嬴小政左顧右盼,然後大喊:“政兒餓了!”

廉頗和藺相如趕緊停戰。

平靜的一天,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