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繼位的第三十五年, 是他成為秦始皇的第十年。
這十年,他大半時間都在巡遊的路上,用儘力氣把剛建國就快崩塌的秦帝國艱難地聚合在一起。
路途遙遠, 旅途勞累。到了今年, 他終於累了,不想動了。
在成為秦始皇的第十年, 嬴政擺了。
他要給自己重新建一個大大的城池,在城池裡建一座大大的宮殿。那城如仙城, 那宮如天宮。
他養了一夥方士去求丹問藥,還自言“吾慕真人, 自謂‘真人’, 不稱‘朕’”。
皇帝什麼的我不當了!我要去當個逍遙自在的真人!
這嘎達馬西的秦帝國,朕……本真人不管了!
嬴政剛擺沒多久, 就得知方士是騙他的。
這夥方士不僅騙他錢, 還嘲笑他傻!
嬴政震怒。
方士皆脫胎於儒家。或者反過來說,儒家學說的起源就是掌管陰陽祭祀, 擅長占卜的司徒之官。所以這些方士和嬴政養的那一群儒家博士息息相關。
至於儒家博士,就是一群天天指著嬴政罵“暴君”,看見嬴政淋雨還要哈哈大笑的狂人。
新仇舊恨加起來,嬴政令官吏查和騙他的方士有關係的儒生, 抓了四百六十關進大牢,準備擇日阬殺。
公子扶蘇忍不住了, 上前諫言。
父親啊,現在咱們老嬴家剛剛平定天下, 四方黔首都還不服咱們。儒家是如今天下第一顯學,天下士人多學儒。現在重罰這麼多儒生,恐怕天下不安。求三思!
公子扶蘇不是第一次諫言了。
公子扶蘇性格剛毅勇武。換句話說, 這位公子是個直愣子,心裡有什麼話就說什麼話,常常戳秦始皇的肺管子。
委婉?公子扶蘇不懂的。
無論是作為忠臣,還是作為大孝子,那不都該說常人不敢說之話,對著君父當噴子,“忠言逆耳利於行”嗎?
可惜公子扶蘇不是魏徵,秦始皇也不是唐太宗。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唐太宗的兒子敢學魏徵拉著唐太宗的衣袖當噴子,唐太宗高低也會踹這位大孝子一腳。
為子和為臣能一樣嗎?!
今天秦始皇又被絲毫不體諒君父,完全不看氣氛的扶蘇氣得腦袋突突突的疼。
他屏退左右,獨自坐在書房中生悶氣,思考要不要把扶蘇遣去蒙恬那裡磨礪磨礪,讓扶蘇把他的直脾氣往匈奴那邊發,折磨匈奴去。
現在他還不到五十歲,四舍五入就是才四十歲,還能活至少十年。十年的時間,北方的寒風足以把扶蘇的臭脾氣給抹平了。
嬴政想著想著,保持著單手撐著下巴的姿態,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一閉眼一睜眼,來到一處和自己的書房差不多的房間。
但……呃,朕,啊不,本真人的視線好像有點奇怪?怎麼像是漂浮在上空似的?
嬴政“低頭”一看,看到正手撐著下巴小憩的自己,嚇得差點蹦起來。
朕死了?!
嬴政努力往身體“飄”。能進去,但進去了之後,他就不能動了。
於是他進進出出,滿心挫敗。
他才剛想著自己還能活至少十年,怎麼就死了?
“哇!”
一聲嬰啼引起了嬴政的注意力。
他順著哭聲看去,一個繈褓中的嬰兒正在離他不遠處嚎啕大哭,煞是可憐。
嬴政疑惑。
朕的書房裡怎麼會有個小嬰兒?誰膽子能大到把自家孩兒送朕的書房裡?
他保持著飄著的姿勢沉思了一會兒,被嬰兒的哭聲擾得心煩意躁,便伸手去觸碰嬰兒。
他的手穿過哭泣的小嬰兒,本應該沒有用,小嬰兒的哭聲卻戛然而止。
小嬰兒哭得紅腫的雙眼睜得大大的,與理應是透明的嬴政視線相撞。
這時候,嬴政的腦海裡突然出現了破碎的畫面。
雜亂的聲音,模糊的人影,分不清那一幕一幕的畫面是什麼。
嬴政趕緊收回手。
小嬰兒沒有再哭泣。他終於平靜下來,閉上雙眼,疲憊地入睡。
嬴政愣了一會兒,飄到自己的身體附近幾乎發呆。
他還是沒搞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我死了?但如果我死了,這個嬰兒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個房間本應該有窗戶和門。
窗戶和門呢?!
嬴政終於又發現了一個令他毛骨悚然的細節。
就在嬴政惶惶不安時,一股吸力把他吸入了身體中。
他猛地睜開眼,手一晃,下巴砸在了低矮的書案上。
“嘶。”嬴政摸著自己下巴,疼痛讓他十分欣喜。
既然還會痛,那就說明他活著。
嬴政立刻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喚來太醫檢查身體。
他今日的經曆肯定是神鬼之事。嬴政本來想喚來方士詢問,然後猛地想起來方士都是騙他的。
方士不僅騙他錢,還在背後罵他是個愚蠢的暴君!
好了,剛被神鬼之事嚇得忘記此事的秦始皇,又開始生氣了。
因被魂魄離體之事嚇了一跳,秦始皇決定把處罰的事退後再議,好好休息一天。
到了第二日,秦始皇決定著手處理那群方士和儒生。
用過午膳後,精力不濟的秦始皇決定小睡一會兒。
“嗚哇!!!!!”
嬴政按頭,雖然他看不見自己的手是不是真的按在了頭上。
又是魂魄離體,又是沒有窗戶沒有門的房間,又是那個吵得頭疼的小嬰兒!
究竟怎麼回事?!!
……
經過一旬的嘗試,嬴政摸索出“夢境”的情況。
無論是早睡還是晚睡,他每日都會做同樣的夢。
就算他想熬著不睡,也會在子時突然困乏入睡,然後做同樣的夢。
這夢擾得嬴政十分煩悶,但太醫卻說皇帝最近身體好了許多,或許是休息好了的緣故。
已經淺眠多夢好幾年的嬴政:“???”
難道進入這個夢境後,朕的身體反而得到休息了?
這個夢對朕還有好處?
因每日都做夢,嬴政暫時沒心情管什麼方士什麼儒生什麼專戳他肺管子的大孝子扶蘇。
他繼續把犯事的方士和坐罪的儒生關押在牢房裡,大孝子扶蘇以為君父在猶豫,便也沒有繼續來煩他。
嬴政繼續做夢。
又是一旬過去,嬴政又發現了一個他忽視的事。
他的夢境似乎不是重複同一個夢。
那個每當他觸碰之後就會止住哭泣的嬰孩,居然在慢慢長大?
十日看不出來,二十日時,那個嬰孩的身體很明顯長大了一圈。
這樣一想,這個嬰孩的繈褓雖然顏色差不多,但裡衣的顏色似乎有區彆?
因為嬴政忙著探索這個小小的夢境,沒有去關注嬰孩繈褓中裡衣的顏色。到孩童逐漸長大,沒有了繈褓,他才發現了這件事。
這個夢境究竟是什麼?這個孩子又究竟是誰?
嬴政正一頭霧水的時候,夢境中的小孩終於說出了第一句話。
那小孩翻身坐了起來,爬到了嬴政沉睡的身體旁,靠著嬴政沉睡的身體發了許久的呆。
待夢境時間快結束的時候,那小孩伸手指天,稚嫩的小臉憋出一個霸氣的表情,一字一蹦道。
“朕、乃、秦、始、皇!”
飄著的嬴政:“???!”
屁!朕才是秦始皇!
嬴政今日在怒火中醒來。
……
又是一旬過去。
孩童一天天長大,說話越來越利落,還學會了走路。
夢境從嬴政無所事事地飄著,變成了孩童在房間裡嘰嘰喳喳吵鬨。
嬴政觸碰孩童時“看”到的畫面也從支離破碎的模糊場景,變成了能識彆的“記憶”。
在孩子的記憶中,他的父親是秦國質子公子異人,他的母親是呂不韋送給公子異人的姬妾。
自己一日一做夢,這個孩子十日一做夢。
嬴政手撐著下巴,看著那個在房間裡練習走路和說話的孩子。
他無語極了。
這孩子沒說謊,他還真的是秦始皇?!
如果這個孩子是秦始皇,那我是誰?我怎麼沒有這件事的記憶?
難道是因為我這時太年幼了嗎?
嬴政聽過一個傳聞,人死前會過一遍生前的畫面。
他以為那隻是一瞬的事。
難道這所謂人死前會過一遍生前的畫面,是指持續四五年的做夢?
怎麼可能!
這件事,真是古所未聞。難道朕終於得到了神仙的垂青,得到了神仙的啟示?
神仙要啟示什麼?總不能是讓朕回顧一生,查點得失?
也不是不可能。得道成仙前,先檢討自己為人一生的得失,似乎也正常?
因發現自己的夢境可能是神仙賜福,嬴政的心情變好。
他心情好後,冷靜地思索了扶蘇的勸諫。
秦始皇不是第一次被儒家下臉面了,所以這次他其實是借由方士,狠狠出一口氣。
但他之前一直忍著這群儒士,就是為了天下安定,不得不忍。
秦國的士人不夠多,不能覆蓋六國的土地。秦始皇當然知道,現在六國到縣一級的管理幾乎失調,甚至有些偏遠的郡都與秦貌和形離。
所以秦始皇才會強撐著年年巡遊天下。
即使修了馳道,馬車也十分顛簸。一日下來,秦始皇的骨頭都快被抖散架了。
這樣的日子,他過了十年。
天下士人如今以儒士眾多,他專門設置“博士”一職,就是試圖收複儒士為己用。所以他才忍,一直忍。
也正是如此,扶蘇勸諫他繼續忍耐時,他才怒不可遏。
他忍得還不夠多嗎?!
也正是如此,扶蘇的勸諫令他寒心。
你總是秉承著忠臣那一套,可還想過我是你父?父被辱,你怎能冷靜地隻談國事?
嬴政最喜歡的兒子是生母並非六國貴女,而是俘虜的胡女,所以沒有繼承權的少子胡亥。
可能正因為他沒想過讓胡亥繼位,沒有好好培養胡亥的政治能力,所以這個孩子非常天真淳樸,隻把他當父,而不是當君。
雖然胡亥莽撞了些,但看著那些被他培養得十分有政治素養的合格秦公子,嬴政有時候更願意與稍顯愚蠢和稚嫩的胡亥相處。
他與胡亥的相處隻有私情,沒有國事。
扶蘇是他寄予希望的長子,也是他命人將扶蘇培養成這勇猛剛毅,大公無私的模樣。
但現在,他厭了。
嬴政意興闌珊。
或許是他已經快五十歲,或許是他已經在旅途上顛簸了十年都未曾休息。現在他起了逃避的心思。
他逃到了自己的夢境中,看著夢境中的自己一日一日地長大,變得越來越優秀。
夢境中年幼的自己似乎能從自己的“身體”處讀取自己的記憶,他以自己為師,貪婪地學習為王為君的知識,談吐越來越成熟,那清明的雙眸不似孩童。
但年幼的自己也有煩惱。
因為回到現實中,年幼的自己的言行就會退回身體該有的年齡,變得……咳,有點不太聰明。
從夢境中學到的言行,讓表現得不太聰明的年幼的自己顯得很古怪,遭到了許多人下人議論。
但嬴政不認為這是問題。
他少年時在趙國過得也不好,許多人都鄙夷厭惡他,但他還是撐了過來。
就算自己不怪異,經曆了長平之戰和邯鄲之圍的趙人也深深厭惡自己。所以自己再怪異一些,境遇也不會再差了。
而這個年幼的自己能學習成年秦始皇的“記憶”,將來成就或許會比自己高吧。
嬴政已經發現,這個年幼的自己,將來可能不會成長為自己。
那麼,這是他連接到了過去,還是另一個世界的自己?
他首先排除了過去。因為他的心中沒有這一段記憶。
一月過去,那邊三百天過去。
近兩月過去,那邊幼年嬴政的父親居然提前離開了邯鄲。
嬴政從幼年嬴政的記憶中愕然窺見,這時長平之戰居然還沒開始,自己居然提前出生,而君父也提前離開了邯鄲。
這果然是另一個世界?
嬴政正感慨,這個幼年嬴政比自己早出生幾年,就能早幾年繼位,能少被呂不韋和……和母親與母親的男寵壓製幾年,年幼的自己又一次哭著來到了夢境。
自父親離開後,年幼的嬴政就常常哭泣。
因他奇怪的言行,母親也開始厭惡他。
母親的厭惡,讓本來就厭惡和害怕他,認為他被臟東西附身的下人變本加厲地欺辱他。
若不是能接收夢境中已經成年的自己的記憶,學到保護自己和尋找食物的知識,他恐怕要夭折了。
嬴政冷眼等著這些下人被懲罰。
他記得君父說過,君父雖離開了邯鄲,但在母親身邊一直有眼線。否則君父怎麼會一眼肯定闊彆了九年的自己就是他的兒子,不是彆的人冒充?
呂不韋也一定會派人看著母親。
若自己死了,呂不韋的投資就白費了一半。這個貪心的商人,可不是隻貪一個秦王的富貴。
待君父和呂不韋得知這件事,就會派人來懲罰這些下人,換一批聽話的奴仆好好養育自己。
母親也會被敲打,明白自己是她未來榮華富貴的依仗。她必須好好養育自己,將來才能去秦國享受榮華富貴。
他們母子的利益是相連的。
這些,都是嬴政見到了已經改名為子楚的秦王,見到了他的君父之後,才了解的事。
了解的殘酷冰冷的事實。
所以嬴政無聲地安慰飽受折磨的幼年嬴政。
彆哭。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然後,年幼的嬴政這次又哭著來到了夢境。
秦始皇嬴政以為,他又受到了下仆的欺辱和母親的冷落。
“我被母親丟棄了。”
秦始皇愕然。
【“抱歉,我好像無法成為你了。”
嬴小政哭著向未來的自己道歉,身體佝僂蜷縮成一小團,緊緊靠在未來的自己身邊,就像是依靠著自己唯一的親人。】
秦始皇從夢中驚醒,大汗淋漓。
他摸了一下臉,發覺自己不知何時起,居然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