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 番外三 自始皇起三百年(完)(1 / 1)

朱襄和雪姬回到了鹹陽城。

史官後來記載, 長平君和吳國夫人與始皇帝執手垂淚,場面一度非常感人。

實際上也如此。

就是垂淚之後,始皇帝和長安君手板心通紅發腫, 跪坐在軟墊上, 面對著牆壁思過。

小扶蘇呼哧呼哧拖了個小軟墊到嬴政和成蟜身邊, 小短腿一縮, 也跪坐在軟墊上。

嬴政轉頭:“你做什麼?”

小扶蘇道:“舅翁剛為我讀完《孝經》。我要孝順阿父。阿父犯了錯,兒子要一起承擔錯誤。”

嬴政還沒感動, 成蟜先感動了:“好孩子啊。”

嬴政眼眸中閃過一絲懷念, 那一絲懷念很快就變成了沉痛。

夢境中的扶蘇也很孝順, 就是太孝順了。

“好了,承擔完了。”小扶蘇從軟墊爬下來,拖著軟墊呼哧呼哧離開了。

誇讚的話還沒說完的成蟜:“??”

眼中的懷念和沉痛還沒有散去的嬴政:“?!”

成蟜嘴角抽搐:“扶蘇到底是孝順還是不孝順?”

嬴政沒好氣道:“你和扶蘇一同待在舅父舅母身邊,你都不知道, 我怎麼知道?”

成蟜道:“扶蘇對舅父舅母還是很孝順的,對你就不知道了, 哎喲。你打我乾什麼?去打你兒子啊!”

“咳咳。”在一旁監督的朱襄乾咳一聲。

兄弟一人立刻垂下頭, 繼續面壁思過。

這時候, 什麼皇帝, 什麼皇帝唯一的弟弟都不好使。

朱襄按壓著眉頭,頭疼。

政兒這一手確實取得了很不錯的效果,但對外怎麼修飾?

說長安君謀反是假的, 和皇帝合夥釣魚?還是乾脆實話實說, 這個長安君就是皇帝假扮的?

顯然兩者都不能說。

皇帝釣魚,就是在質疑臣子的忠誠。大臣很容易就想到“烽火戲諸侯”。

君臣之間的信任關係本來就很薄弱,越考驗越容易破碎。後世許多曆史教訓都告訴世人,感情不容考驗。當你考驗感情的時候, 就證明感情已經出現裂痕。

政兒雖然本心是“考驗”六國舊貴,但實際上他把滿朝大臣也拉了進去。

朱襄原本以為嬴政是和大臣們一起做的局,這樣就不需要解釋。

誰知道這個一十七歲還犯渾的年輕皇帝,居然隻拉著自己的小團夥做了這件大事。藺贄、蔡澤和李牧等秦朝重臣隻知道六國要叛亂,提前部署了平叛的軍隊。但他們萬萬沒想到,還有“長安君”逼宮這場戲!

這不是胡鬨嗎!

藺閒和李泊不是一直遊離在政兒小團體之外嗎?這次怎麼也跟著政兒亂來?

“好了,看你們這表情,面壁思過一點用都沒有。”朱襄歎氣道,“給你們布置個功課。現在你們是言官,要對皇帝試探六國舊貴和群臣的這件事諫言,至少一萬字。”

嬴政和成蟜臉色大變。

朱襄道:“隻是一個‘以身犯險’不足以寫夠一萬字。好好想想,你做此事究竟最大的錯誤在哪裡。需要我提示嗎?”

成蟜嘀咕:“最大的錯誤就是‘烽火戲諸侯’,降低帝王的誠信唄。”

朱襄冷笑:“既然你們知道,那就是明知故犯?”

嬴政:“不,我……”

朱襄打斷道:“政兒,你是想說成蟜明知故犯,你不是。你沒考慮到這一點,你比成蟜笨?”

成蟜立刻揚起了高興的笑臉。

哎喲,大兄,快承認你比我笨!

嬴政進入兩難。既不想承認自己明知故犯,也不想承認自己比成蟜笨。

“快去寫!”朱襄拍桌子,“寫完之前,重要的文書我就給你堆在這裡,不準看!”

嬴政臉色大變:“國家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朱襄道:“你要相信你的大臣,就是你幾日不處理政務,秦也不會亂。如果你不相信,就熬夜把這一萬字寫出來,明日就可以處理政務了。”

成蟜樂嗬嗬道:“對,大兄快去。我就可以慢慢來……哎?!彆拽我頭發!”

嬴政拽著成蟜的發髻離開。

小扶蘇從門外蹦蹦跳跳進來,手中拿著一個麥芽攪攪糖:“咦?阿父呢?我給他帶來了糖!”

朱襄道:“他去隔壁寫功課去了。”

小扶蘇道:“寫功課?寫功課不準吃糖。舅翁吃嗎?”

朱襄道:“舅翁不吃。”

小扶蘇把攪攪糖放進嘴裡:“那扶蘇吃。對了,做功課也不能吃點心。扶蘇要去監督阿父!”

朱襄忍笑:“好,舅翁和你一起去。”

於是朱襄牽著小扶蘇突擊檢查,把嬴政和成蟜兩人懷裡和屋裡藏著的零食全部摸走。

離開時,抱著一堆零食的小扶蘇還語重心長道:“阿父,叔父,做功課就認真做,不可以偷吃點心和肉乾。我還會回來檢查的!”

朱襄笑道:“對!”

扶蘇雄赳赳氣昂昂道:“舅翁,我們走!”

朱襄看著嬴政和成蟜難看至極的臉色,放聲大笑:“好!”

舅孫一人大搖大擺離開。

成蟜苦著臉對嬴政道:“大兄,你有沒有換太子的打算?”

嬴政冷著臉道:“若是有,你大概就要在地上打滾反對了。”

成蟜歎氣道:“也是。唉,快寫吧,免得扶蘇又來檢查。我不要面子嗎?”

嬴政黑著臉攤開紙。

現在這個扶蘇,和他夢境中的扶蘇性格沒有一丁點類似的地方,但同樣令他心塞。

……

在朱襄發揮腦海中上下五千年曆史經驗的引導下,這件事被模糊成了秦始皇確實生病,六國趁機叛亂,並慫恿長安君反叛。

但長安君隻是將計就計,實際上是誘使六國舊貴離開鹹陽城,以免在鹹陽城生亂。

他封閉宮門,直到秦始皇病愈後,才與李牧裡應外合解決逼宮內亂。

這件事十分凶險,秦始皇一度命懸一線,仿佛在絲線上行走。

幸虧天命佑秦,危機轉變成機遇,秦朝趁此機會一舉清除不穩定的六國舊勢力。

荀子滿臉不信:“真的?”

朱襄道:“當然是真的!”

荀子道:“我看君上的手心還是腫的。若是真的,你會揍他?”

朱襄道:“不是我揍的!……好吧,事實是這樣……”

果然沒瞞過荀子,朱襄隻能把真實情況道來。

荀子臉皮狠狠抽搐了幾下,咬牙切齒道:“那一萬字文章給我看看。”

於是嬴政的功課被打了回去,並變成了兩萬字。

不久之後廉頗也匆匆從趙地趕回來,一頓獅子吼讓嬴政耳朵嗡嗡響了半日。

若不是嬴政不要皇帝臉的賣慘,說自己已經被舅父舅母揍慘了,估計還得被廉頗拉到演練場去學習學習。

到了秦始皇一年夏,各地叛亂全部平息。

朱襄和雪姬也離開了鹹陽。他們暫時將扶蘇留在鹹陽,讓正留在鹹陽盯著嬴政的荀子和廉頗教導,自己去各地教導民眾,補種救荒糧食。

這次叛亂耽誤了今年的春耕。好不容易熬過了大旱,農人眼巴巴地盼著一個豐收年,誰知道戰亂又起。

在戰亂中,秦朝可是不會像去年大旱那樣賑濟。隻有平定叛亂後,秦朝才能騰出手來救濟災民。

從去年六月大旱,到今年六月戰亂平息,一年的時間,讓已經恢複了部分元氣的中原大地再次滿目瘡痍。

朱襄跟隨秦國統一天下的步伐,從韓國種地種到魏國,從魏國種地種到齊國,從齊國種地種到燕國,最後回到了趙國。

他多年的努力,仿佛一朝白費。

幸虧楚地此次隻有靠近黃河那一小塊地方生亂,大部分地方春耕順利進行,能上交部分糧食。

再加上平原上的平民又死了許多,戰死的,餓死的,因戰爭和饑餓引起的疫病而死的。所以朱襄再次踏上中原大地賑濟時,壓力小了許多。

朱襄重新又走了一遍曾經走過的路。

他和雪姬撫民的時候,常與農人攀談。所以農人對他們都有印象。

他們見到了熟面孔。

那些人以前對他們很警惕。無論是否聽說過朱襄公的名聲,因朱襄公代表的是秦人,他們心裡都很害怕。

現在朱襄再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感激涕零,嘴裡咒罵六國舊貴不給他們活路,還是秦皇好。

沒有什麼比剛經曆了短暫的平靜,又遭遇戰亂和饑荒讓人更能感受到和平的美好。

秦始皇的計策確實奏效了。

那麼,代價是什麼?

朱襄帶著雪姬重走他走過的路的時候,也順帶幫當地地方官重新統計戶籍,編戶齊民。

他第一次走這條路的時候,曾統計過一次。

這次統計,各地戶籍減少近半成。

這半成,還是六國舊貴產業被收繳,名下大量隱戶加入編戶齊民後,仍舊損失的戶籍。

如今戶籍統計總數不到三千萬。也就是僅看戶籍,就減少了一百多萬人口。

六國全面反叛,中原地區全面陷入戰火。

兵過如篦,反叛者沒有後勤補給,搶掠比當年七國互相攻伐更加嚴重。

以前他們好歹還是官府,不會破壞自己的統治基礎。現在他們是叛賊,是“賊”,恨不得把這世道全部破壞掉。

秦朝官府之前所給平民的賑濟隻是勉強維持平民餓不死。現在這點救命糧被搜刮走了,那就隻能餓死了。

青壯去搶彆人的糧食,老弱大量餓死。屍體堆積成山汙染土壤和水源,饑荒和疫病如影隨形。

在朱襄重走這條路後,這些“代價”就化作了他熟悉的面孔,印刻在了他的記憶中。

殺死的,餓死的,病死的。

是秦朝刮骨療毒丟的肉和血。

之後秦始皇宣布休養生息,延續了之前“一年不動兵戈和重徭役”的詔令。

秦始皇又再次巡視各地,賜天下人以姓,宣布他們從六國舊民中脫離。從此庶人改稱“百姓”,秦朝的皇帝賜予他們所有人在秦朝讀書和做官的權力。

秦始皇回到鹹陽後,又宣布各地學府舉薦學生入鹹陽參加考試,不分貴賤,成績優秀者皆可授官,連試三年。

連環策之下,秦國刮骨療傷的療效很好。

死去的人無法發聲,活著的人感恩戴德。

沒有參與叛亂的六國舊貴憑借良好的學識和地方聲望,一躍成了秦朝的官吏,與秦始皇一起共治這天下。

哪怕兩年後,秦朝各地連續三年大地震,也沒有動搖新的“百姓”對秦朝的認可。

他們都說,這地龍翻身,是秦朝徹底取代舊朝,氣象翻新的象征。

這不是災禍,是龍抬頭,龍騰飛,一片欣欣向榮啊!

秦始皇五年,地動。

秦始皇六年,再次地動,其中代郡地動最為嚴重。

秦始皇七年,又是一次地動。

在朱襄原本的曆史中,從關中到中原,也三年連續出現大地震災害。從第三年大地震開始,持續兩年,從秦地到趙地,民眾皆大饑。

有朱襄存在的曆史,秦朝的士人竭儘全力聲嘶力竭地辯證這個地動是好的,是說明秦朝是符合天命的象征。

而朱襄帶領軍隊遊走各個災區,救災,賑濟,補種,儘全力彌補地震造成的農田毀壞。

他與災民在開裂的地縫旁,在倒塌的房屋旁,在家鄉的廢墟上,種下一株又一株的南瓜藤和紅薯藤,又在艱難清理出來的平地上,播種下土豆和大菽。

“朱襄公,我們還能活嗎?”

“我不知道。但我會竭儘全力讓你們活。”

“朱襄公,我相信你。”

老人走進山林,病弱者臥床不治,在地震中受傷殘疾的人趁著夜色偷偷離開家人。

救荒作物長了出來,大部分人都活了下來。

三年地震過去,秦朝如那些竭力歌功頌德的人所言,龍抬頭,龍騰飛。

大治之世到來。

華夏大地迎來大一統王朝第一個盛世。

“始皇盛世”。

朱襄回到了鹹陽,終於稍稍歇了一口氣。

待秦始皇奪河套,取百越後,朱襄再次扛著鋤頭,踏上了新的旅程。

“舅父,多歇息會兒吧。”

“哈哈哈,我這人就是賤皮子,一閒下來就心發慌。我不是和你承諾過嗎?政兒你把疆土開到哪,舅父就把地種到哪。”

“你放心開疆擴土,舅父幫你種。”

朱襄和雪姬再次笑著與孩子告彆。

這次路不遠,就在河套平原。他們帶上了已經是個驕傲小少年的扶蘇,馬車晃晃悠悠,在始皇帝的目送中,又一次離開了鹹陽城。

……

秦朝持續近三百年方滅亡。百姓揭竿而起,群雄逐鹿,經過幾十年的混亂,漢朝建立,又是三百年大一統王朝。

秦皇漢祖,奠定了華夏幾千年政治格局的基礎。從此,統一成為華夏民族所有人的共識。

混亂百年後,唐朝建立。新的華夏大一統王朝,再次屹立於世界之巔。

朱襄此時並不知道後世居然還有漢朝。

但他翹著一郎腿,隨著馬車晃來晃去時口中唱著的荒腔走板的小調中,卻恰好點了漢朝的名。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