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看你, 你就這反應?”夏同氣笑了,將文書一卷,朝著朱襄砸來。
朱襄當然不會被夏同砸到。
兩人菜雞互啄這麼多年, 對彼此的“劍路”再了解不過, 抬手就能擋住。
“第一次故人入夢是藺公擔憂我, 第二次故人入夢是平陽君心有不甘,第次故人入夢是魏無忌欠我一壇酒。”朱襄白了夏同一眼, “你來乾什麼?總不會是死了之後突然心有不甘沒當上秦始皇?那你也該去騷擾政兒。”
夏同對朱襄的嫌棄一點都沒生氣:“我本來沒想來見你,但突然想起一件很在意的事。”
他壓低聲音, 表情神秘兮兮道:“朱襄,你究竟是不是神仙?你的種子哪來的?”
朱襄嫌棄的表情一滯, 他扶額道:“你就因為這個入夢?”
夏同理直氣壯道:“對。這事我惦記了一輩子。”
朱襄欲言又止。
他知道夏同往好的說, 是一個好奇心很旺盛的人;往壞裡說, 就是一個掌控欲很強的人。
他憑空拿出種子的事,能瞞住後來認識他的秦昭襄王等人。但夏同知道知道他最初的模樣,所以肯定會發覺他憑空拿出種子, 是後來才有的本事。
既然是後來的本事,總該有個緣由。
難為夏同記了這麼多年,直到死, 也沒有問他。
朱襄知道這裡是夢, 心意一動, 桌上的文書消失, 變成了夏同最愛的糕點,還有一壺清茶。
除了甜味的糕點,還有麻辣味的薯片、鍋巴、辣條、豆乾,冷吃牛肉、冷吃兔肉等重口味零食。
夏同的口味一直很重,可惜經常生病, 愛吃都屬於他需要忌口的,吃的不多,一直很饞。
夏同不知道從哪拖來一把椅子,坐到朱襄對面,一邊大快朵頤一邊繼續說話,完全把食不言的禮儀丟到了腦後。
“死人是不會泄露秘密的,快說。”夏同催促。
朱襄扶額歎氣:“這要從我差點病死說起。”
夏同腮幫子鼓鼓,用點頭來回應朱襄。
朱襄十分無語。
在夏同離世的時候,他已經儘力滿足夏同的飲食需求了,怎麼夏同一副餓死鬼的模樣?
他想起和夏同初遇時,自己身為庶人營養不怎麼樣,身材已經夠瘦弱。夏同這個“落魄士子”,居然比自己還瘦小幾分。
怪不得雪姬把夏同當弟弟。
夏同最初沒想住在他家,在吃了他親手做的一頓飯之後,就立刻決定當天就搬家。
政兒這個吃貨性子,絕對是遺傳自夏同。
可惜夏同能胡吃海塞的時間太少了。
朱襄走了一會兒神。夏同一邊吃東西,一邊等著朱襄回憶。
待夏同在噸噸噸灌茶時,朱襄才開口。
他從他快病逝,“係統”出現時說起。
夏同沒有問他來曆,他也將自己是兩千多年後的一抹孤魂的事告訴了夏同。
夏同吃東西的動作停了下來,認真聆聽。
朱襄說起自己本來已經淡忘了前塵,但為了活下去,前世代替了今生,一個更成熟更堅韌的“靈魂”才能扛得住冷酷的現實。
夏同歎息了一聲,道了一句幸好朱襄差點死掉,氣得朱襄作勢要用熱茶潑他。
朱襄說起自己的係統一直不開機,等政兒來了才開機。
夏同酸溜溜埋怨,老天真不公平,看來政兒天生就是秦始皇。
朱襄說起好感度和種子。
夏同對自己是朱襄第一個三顆心好友拍腿大樂,然後大聲嘲笑藺贄原本不在好感度列表,居然是一個曆史無名之人。
朱襄將自己的秘密一五一十都告訴了夏同,滿足了夏同憋了一輩子的好奇心和……掌控欲。
夏同心滿意足。
至於係統是高維文明還是神仙造物都無所謂了。如朱襄所說,他不是不信仙神,隻是不相信仙神萬能,不可匹敵。
不僅曆代秦王,從華夏傳說可以看出,曆代老祖宗們都是敬天敬地敬鬼神,但若是鬼神與人類為敵,那就伐山破廟,絕地天通。
現在係統是好的,夏同就懶得在意了。
“看來長生是不可能的。”夏同歎息道,“你算是有仙緣了,還混成這副鬼樣。”
朱襄拍桌:“什麼叫做這副鬼樣?”
夏同大笑。
他知道朱襄明白他想說什麼。
連親近之人都救不了,仙緣也隻是如此了。
朱襄看著夏同的笑容就生氣。他眼珠子一轉,賊兮兮道:“夏同,你難道不好奇我前世的秦國嗎?”
夏同笑聲一停,打量朱襄不懷好意的表情。
他知道有詐,但真的很好奇。
朱襄壞笑:“想知道嗎?”
夏同冷哼一聲,道:“聽你這麼一說,‘曆史’已經不同了。難道你還以為我會生氣?我肯定會高興。”
朱襄道:“好啊,說好了,你一定要高興。”
夏同正襟危坐,全神戒備。
朱襄慢悠悠道:“那個世界的政兒比我家的政兒晚四年出生。”
夏同板著臉想了一會兒,道:“那就是長平之戰之後政兒才出生?”
朱襄點頭。
夏同歎了一口氣,道:“看來那個世界的我一直不肯被呂不韋完全掌控,沒有接受他贈送的姬妾。”
直到長平之戰。
夏同聽白起說過,若沒有朱襄,白起準備騙降阬殺長平趙軍。
趙王孤注一擲,在長平投入了大半能征用的青壯年。若秦國在長平殺降,趙國家家戴孝,他這個質子必須逃走。
夏同歎完氣問道:“他還是等政兒出生才肯帶我逃走?”
朱襄道:“差不多也是政兒年滿一周歲後你才離開。那時秦國圍了邯鄲,你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夏同抱怨:“呂不韋真是不放心我。難道沒有政兒,他就擔心我反悔嗎?政兒才多小?他就不擔心政兒夭折,成不了他的底牌?”
朱襄道:“商人做生意總是要有些底牌,用不用得上另說,首先得備著。再者,你那性子你不知道?呂不韋不把你的繼承人攥到手心,他能放心?”
夏同冷哼一聲,就當朱襄誇他了。
之後朱襄說起白起被秦昭襄王所殺他沒反應,秦國被東方六國反推到函穀關他沒反應,他君父當了一年秦王剛改元三天就病逝他沒反應。
直到他聽到自己當了秦王大展雄圖,結果在秦王子楚年,秦國被信陵君魏無忌率領聯軍再次推到函穀關,他氣得暴斃身亡,夏同才嘴角抽搐,神情鬱悶。
夏同問道:“魏無忌怎麼死的?”
朱襄道:“被你在死前用離間計趕下台,回到大梁沉迷酒色鬱悶而亡。”
夏同露出了笑容,心情愉快了。
朱襄心情不愉快。但魏無忌的重要性不能和夏同比,他隻能由著夏同愉快。
笑完之後,夏同又長歎了一口氣:“政兒才十歲,辛苦了。”
“嗯。”朱襄同意。
他說起秦始皇嬴政一路走來的艱辛和輝煌,聽得夏同滿臉驕傲。
朱襄一直觀察著夏同的神情,在夏同驕傲的最頂點,大聲道:“然後秦朝二世而亡啦!”
夏同:“哈?!”
朱襄鋪墊了這麼久,終於圖窮匕見:“秦二世殺了政兒十多個兒女!兒女!連姐妹都不放過,還是五馬分屍!”
夏同猛地站起來,椅子“哐”的倒地:“你說什麼?!”
朱襄高興了,起身拔腿就跑:“哈哈哈哈。”
夏同擼起衣袖就去走朱襄:“你居然還笑得出來?站住!”
……
“舅父,舅父。”嬴政來尋朱襄,就見到朱襄趴在書桌上睡了一宿,忙十分擔心地將朱襄推醒。
朱襄抬起頭,肩上被仆人披上的薄被滑落,嘴角還帶著笑意。
他看了一眼窗外。
天色已經大亮了。
夏同那廝追打他的時候,本來應該是黑夜的天色也變成了白日,他們還從院落裡撿起帶著幾片嫩葉的樹枝揮舞。
後來夏同氣喘籲籲,氣得一把把樹枝丟地上,罵政兒四十多歲還不立太子,讓奸邪小人鑽了空子,他要入政兒的夢去罵兒子,然後匆匆走了,連兩千年後的華夏如何都沒來得及問。
入夢匆匆,離開也匆匆。
朱襄滿腹感傷都消失了,隻記得夏同那面色紅潤的健康模樣。
“政兒,我夢見夏同了。”朱襄笑道。
他看了一眼好感度列表。夏同自入秦後紋絲不動的好感度漲到了四心半,送了他新品種土豆良種。
最初的土豆良種,也是夏同的好感度送給他的。
除了四顆心的好感度贈禮之外,夏同還有臨彆贈禮,來信特彆敷衍。
“你想要什麼說一聲,我給你弄來。”
還是口令開啟?朱襄笑得更厲害了。
這臨彆贈禮,朱襄當然是要玉米了。
玉米能在乾旱的山地上種植,還是主糧,對完善國內主糧種植結構很有幫助,就是會造成山地水土流失這一點需要小心。
黃河流域的水土保持很重要。雖然人口膨脹後黃土高原難免水土流失,但如果從現在起開始有係統性的保護和治理黃河措施出現,或許能為後世人提供一些經驗。
“有跡可循”,這是他和荀子一直在做的事。
嬴政一邊幫朱襄收拾桌子上散亂的文書,一邊敷衍道:“嗯?阿父說什麼了?”
朱襄道:“夏同說,他要入你的夢揍你。”
嬴政:“哈?!”
朱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著笑著,突然感到了視線有些模糊。
朱襄抬手抹了一把眼睛,一手的淚水。
他的笑聲變了調,先是嗚咽,然後是撕心裂肺的慟哭。
嬴政垂著手在一旁靜靜站著,眼眶有些紅,心頭鬆了一口氣。
阿父已經離去月餘,舅父終於把心中的情緒釋放出來了。
……
後來幾日,藺贄和蔡澤也夢見了夏同。
朱襄還以為入夢是擁有係統的自己的“神異”,沒想到夏同這人自身大概也帶了幾分神異,居然能夠多次入夢。
蔡澤抹著眼淚咬牙切齒道:“他對我唉聲歎氣,說政兒沒本事,他剛走,政兒就管不住我,居然讓我把相國之位辭了!若是他在,定讓我病逝在相國之位上。”
藺贄扶著額頭無語道:“他讓我記住他夢中那張臉,彆記著他的病容,不好看。他就為了這個入夢?!對了,他還說什麼入夢次數不夠了,讓我轉告雪姬,如果想念他,就把政兒揍一頓。”
秦王政這一瞬間變回了嬴小政,拔高聲音道:“關我什麼事?為什麼要揍我!”
雪姬本來一邊笑一邊抹眼淚,聞言眼淚都流不出來了,一直捂嘴笑。
藺贄攤手:“這個你要問你舅父,似乎是你舅父告了你什麼狀,但夏同不肯和我說。他還說可惜入夢次數不足,否則他要親手揍你一頓。”
秦王政怒氣衝衝:“舅父!”
朱襄裝傻。
什麼告狀,我不知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