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再次南下時, 已經是公元前247年的二月,鶯飛草長之時。
在朱襄前世原本的曆史中,今年是秦王政元年, 子楚在今年病逝,嬴政在今年繼位。
不過秦始皇還沒有正式登上曆史舞台, 因為他還得等及冠, 才能一展拳腳。
現在子楚雖然還是一副病弱模樣,但仍舊是秦王;嬴政雖沒有當秦王,但早早地登上了曆史舞台, 後世帝王本紀都得從他三歲時開始寫起。
朱襄坐在船頭, 一邊看黃翟的功課, 一邊走神。
春申君夫人將黃翟托付給朱襄後, 朱襄帶著黃翟四處巡視秦國的田地,順帶教導黃翟一些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
待朱襄要去漢中行宮時,黃翟這個驕傲又古板的少年,不願意此時借由朱襄的臉面在秦王面前掛上號,拿著朱襄的推舉信,自己去了鹹陽學宮報到。
朱襄很是無奈。
黃翟身為春申君的孫兒,又是自己帶去鹹陽的人, 就算不與秦王見面,秦王也會一直關注他。
不過少年郎有這等堅持,長輩支持誇讚就行了,不需要戳破少年幼稚但美好的堅持。
回到鹹陽後, 朱襄去關心黃翟的身體和心情,黃翟卻拿出一堆做好的功課,乖巧讓朱襄檢查。
朱襄:?
他拿著黃翟的功課,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自己有給黃翟布置功課嗎?
他冥思苦想, 猜測可能是自己在教導黃翟的時候隨手提了幾句,鹹陽學宮哪些老師的帶筆記手抄本值得一看,黃翟就記住了。
真是好學生啊。
雖然政兒也是聰明的好學生,但因為太聰明了,對荀子、藺公等老師很尊敬,但對自己這個舅父,隨著政兒的年紀增大,自己教一句,他能杠十句。
都說自家外甥是祖龍,你看那條龍,身體拉直後,像不像一條單杠成精?
“你拿倒了。”李牧把釣上來的魚放進魚簍時,看了朱襄一眼,提醒道。
朱襄低頭,把黃翟的功課拿正:“唉,看著打瞌睡。”
李牧道:“你身為老師,批閱學生功課反而打瞌睡?”
朱襄道:“批閱功課很無聊,為什麼不能打瞌睡?再說,我現在批閱了,也無法立刻還給他。”
朱襄回鹹陽時,黃翟交的功課,朱襄已經全部批閱完了。這一批功課是黃翟提前為朱襄送彆時,增加的功課。
李牧好奇:“你既然不想教,為何不說?”
朱襄歎氣:“我不是不想教,隻是離開了荀子的監督,就想偷懶,不想看到太多字。”
李牧無語。他一甩魚竿,不理睬朱襄了。
這時候,除非荀子拿出戒尺把朱襄敲一頓,誰也治不了朱襄。
真想讓鹹陽學宮那群崇拜朱襄,稱朱襄為聖賢的學生們好好看看朱襄憊懶的模樣。
朱襄唉聲歎氣了一會兒,還是看不下去,就把黃翟的功課放回了箱子裡。
他拖延症發作,等要給鹹陽送信之前,再加班加點看完吧。
船順流而下速度飛快,在朱襄犯懶時,船就已經到了王翦的地盤上。
王翦站在碼頭,舉著一隻野雞對他們招手。
朱襄差點笑得從船頭上跌下去。
“你舉著一隻雞乾什麼?”朱襄從跳板上跳下來,把著王翦的肩膀道。
王翦道:“今日打獵打到的,羽毛很好看。”
朱襄道:“羽毛好看,你把羽毛拔了送給我啊。”
王翦道:“我等著你給我烤雞。”
朱襄斜眼瞥道:“看,不良居心暴露了。”
李牧步履穩重平緩地從船上走下來,道:“羽毛確實很好看。隻打了幾隻雞?”
王翦道:“運氣好,打到了一隻熊,膳夫正在做熊掌,我們回去就能吃。”
朱襄眼皮子跳了跳。
雖然已經在這個世界活了十多年,但對這個世界保護動物隨便吃還是有點不適應。
現代人千萬不要學,野生動物不要吃,牢底坐穿。
朱襄在此時雖然老被熟悉的人戲稱為最好的廚子,但朱襄知道他會的就是些家常菜。一些華麗的大菜,比如熊掌什麼的,他當然不會做。
周禮中有熊掌這道菜,孟子還在文章中提到過。權貴家的廚子都有一手做熊掌的絕活。
朱襄給這個時代帶來了許多新調料,王翦身為朱襄的友人,家中廚子也在朱襄那裡“進修”過,對新調味料掌握得爐火純青。
一道熊掌,先燜後烤再澆油將表皮炸酥脆,撒上特製的粉料,美味無比。
朱襄啃了兩口,覺得和啃豬蹄、牛板筋差彆不是特彆大。
下次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就送對方豬蹄好了。
朱襄將自己的“感悟”告訴李牧和王翦後,兩人差點嗆到。
王翦沒好氣道:“我花大力氣獵熊為你接風洗塵,你說和豬蹄差不多?”
李牧道:“你去說吧,我看你打不打得過尊孟子為師的儒家人。”
朱襄道:“熊掌味道就這樣,但熊皮很好,我要帶回去嚇唬政兒。”
王翦道:“早就給你準備好了,連熊頭都很完整。你要怎麼嚇唬政……太子?太子不是那麼容易被嚇到。”
朱襄壞笑道:“等他睡著時,將熊皮蓋在他身上,把熊頭對著他。他一醒來,就能看見一個熊頭。”
王翦再次差點被嗆到。
李牧比王翦有經驗,在朱襄說嚇唬政兒時,就停下了吃東西喝水。
“你還說政兒越大越對你不尊敬,你這樣,政兒怎麼對你尊敬?”李牧歎氣道,“彆去嚇唬政兒,若嚇出問題怎麼辦?”
朱襄道:“你要相信政兒,他不會那麼容易被嚇到。”
王翦咳著嗽道:“你真要去嚇唬?要不要虎皮?我這裡還有一張帶虎頭的虎皮。”
朱襄勾手:“來來,多多益善。我把虎頭和熊頭一左一右放在政兒枕頭兩側。”
李牧道:“希望政兒不會氣得找雪姬告狀。”
朱襄壞笑一僵,開始猶豫:“這倒是……”
王翦笑了起來,笑聲十分暢快。
與朱襄相處久後,他也總算知道,為何朱襄的友人在看到朱襄吃癟時,總是會笑得很開懷了。
朱襄擔憂嬴小政和小成蟜,隻歇息了一日便啟程了。
途徑黔中郡和吳郡的時候,朱襄照舊下船與張若、蒙武小敘,不過沒有住一日。
因為白起在船上不肯下去。
白起雖然知道現在的秦王和秦昭襄王不一樣,猜忌心沒那麼重,自己也離開戰場很多年,不需要太謹慎。
但他性格就這樣,謹慎慣了。
此次他來南秦非秦王詔令,算是私下行事。他認為不應該和對方掌握兵權的大員見面。
而且白起身體也不太好,平時都在船艙裡休息,都不參與朱襄和李牧在船頭的釣魚活動。
為免白起在船上久等,朱襄和李牧便以嬴小政和小成蟜為借口,沒有多做停留。
他們也沒有將白起在船上的事告訴他人。
雖然告訴也沒關係,但白起不願意,他們尊重白起的願望。
白起垂老,換上一身長袍廣袖站在船頭,他的老部下張若看到了都沒認出來。
張若曾隨白起征戰南楚,對白起十分佩服,和朱襄聊天時常常提起白起。
朱襄勸白起下船與張若一聚。
這個時代,聚一面少一面,好不容易與故人相逢,怎麼能不下船?
白起卻仍舊搖頭。
“他是我曾經的部下,我是他曾經的主將。在我不是他主將的時候,我和他就不是什麼故人了。”白起道,“這是我的經驗,李牧,你要記好這件事。”
李牧道:“是,白公。”
白起最終沒有下船,隻是站在船頭,遙遙與故人相望。
張若送朱襄離開時,總覺得朱襄身後一老人有些眼熟,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他心想,可能是錯覺吧。
太子政回南秦時告訴他好消息,秦王終於肯讓他回鹹陽,在朝中為高官了。
雖然張家在黔中郡很風光,但能回到秦王身邊為官,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等回到鹹陽,就去拜訪白公。”張若今日不知道為何,突然想到了武安君白起,“還有一些故人……唉,故人真是越來越少了啊。”
張若很是悵然。
蒙武在碼頭上為李牧和朱襄接風洗塵時,沒看到自己的二兒子蒙毅,有些遺憾。
“我還以為這次蒙毅會隨你來南秦。”蒙武道,“看來蒙毅的本事還不夠。”
李牧沒好氣道:“你也太貪心了,兩個兒子都要待在太子身邊嗎?小心被人彈劾。”
蒙武笑道:“讓我兩個兒子都給太子當玩伴,是昭王定下的事,怎麼能說我貪心?”
李牧道:“你可彆和外人這麼說,否則彆人定會說你對如今秦王不滿。”
蒙武擺手:“我什麼性格,你還不知道?我在外人面前,絕對比你謹慎。朱襄,毅兒可好?”
朱襄為難道:“老實說,不知道。”
“啊?”蒙武驚訝。
朱襄攤手:“我此次回鹹陽,都沒見到蒙毅。荀子說,他和一眾師兄弟在六國遊學去了。”
蒙武:“啊?!”
李牧失笑:“看來你這個兒子比你印象中有誌氣多了。”
蒙武無語:“他去遊學?有必要嗎?真想要積攢什麼經驗,隨朱襄你左右不是更好?”
朱襄笑道:“年輕人有誌氣。自己去遊覽六國後,肯定有與師長教導不同的見解。”
李牧道:“不用擔心危險,他和荀子看好的弟子一同去遊學,帶了不少護衛。”
蒙武翻白眼:“還需要護衛?我看那群儒家弟子自己就能壓著普通護衛打。罷了,去就去吧,有了恬兒建功立業,他想當一個學者,按照他的心意來也行。”
蒙武雖然是將蒙家更進一步的希望寄托在了兒子身上,但這種寄托也就僅限於寄托,不會做乾涉兒子選擇的事。
蒙武與朱襄、李牧告彆時,嘀咕道:“武安君怎麼也來了?難道君上要準備一舉攻下南楚國,要和楚國劃淮水而治了?”
他撓了撓頭,決定回去好好整備軍隊,好隨時都能出兵。
白起住在朱襄家中的時候,蒙武那時也在鹹陽,常常在朱襄家中蹭飯,與白起較為熟悉。
而且蒙武雖然打仗當不了主將,記憶力相當好,觀察力特彆強,不然也當不了秦昭襄王的近侍。所以他隻是遠遠瞟一眼,就把自以為偽裝得很好的白起認了出來。
“武安君來到吳郡,恬兒就能向武安君求學兵法了。”蒙武先笑了一會兒,然後搖頭歎氣,“所以毅兒你去遊曆什麼六國,跟在朱襄身邊,才能學到更多事啊。”
罷了,兒子有他自己的想法,已經躺平的自己,就不必多乾涉了。
若是毅兒以後後悔,那他自己為年輕時愚蠢的選擇慢慢哭吧。
老父親愉快地笑了。
……
“舅父,你還知道回來啊。”嬴小政陰陽怪氣,“我還以為你要留在鹹陽城,給君父當相國了呢。正好蔡伯父很早就不想當相國了,正好換你。”
對陰陽怪氣的政兒,朱襄一貫的應付都是直接上手捏臉頰肉:“許久不見,你就是這麼歡迎舅父?舅父我一做完正事就急匆匆趕回來了。不信,你問李牧!”
李牧道:“確實如此。”
嬴小政一邊啪嗒啪嗒打著朱襄捏他臉的手背,一邊道:“我不信。老師總是偏袒舅父。”
白起忍不住笑道:“那我為朱襄保證,太子信嗎?”
“白翁!”嬴小政先一記直拳擊退可惡的舅父,然後腳底下像是按了個彈簧似的蹦了起來。
朱襄非常有經驗地輕鬆躲過嬴小政的直拳,背著手道:“你老提起白翁,我終於把白翁請來了,開心嗎?”
嬴小政抓著白起的手正笑著,聽到舅父的話,笑臉立刻一垮:“開心,如果舅父不是在鹹陽城玩得忘記了我和舅母,我更開心。”
朱襄無奈,問在一旁捂嘴笑的雪姬道:“他這是怎麼了?還有,成蟜呢?怎麼不見他來?”
雪姬笑道:“成蟜前陣子掉了第一顆牙,有點發熱,今日沒讓他出門。政兒不開心這事……唉,政兒向君上保證他能教導好成蟜,但好像不怎麼順利。”
嬴小政幽怨道:“舅母,非得在這麼多人面前說這件事嗎?”
雪姬笑話道:“若不是你在這麼多人面前對你舅父不敬,你舅父怎麼會發現這件事呢?”
朱襄大笑:“哎呀,沒想到堂堂太子政居然連弟弟都教不好,還等著舅父回來救急。唉,你要不向你君父寫信承認無能?”
“去去去!”嬴小政鬆開白起的手,撲到朱襄面前張牙舞爪。
朱襄一邊躲,一邊繼續大聲嘲笑。
白起微笑中帶著些許懷念:“政兒還是這麼活潑。”
李牧道:“有朱襄照顧,政兒會一直這麼活潑。君上不也還是很活潑?”
白起瞥了李牧一眼:“謹言慎行。”
李牧乾咳了一聲,道:“好。”沒忍住。
白起悠悠道:“君上確實比當公子和太子時活潑很多,若昭王和先王見到君上如今的模樣,也會很欣慰吧。”
朱襄一邊與嬴小政“對打”,一邊轉頭插嘴道:“難道不是很想揍他嗎?”
白起失笑:“會很想揍,但也會很欣慰。”
雪姬好奇:“君上怎麼了?”
朱襄道:“沒什麼,和以前在邯鄲的時候差彆不大。隻是當了秦王後,贏不過藺禮,他就用秦王的身份耍賴,更加無恥了。”
雪姬掩嘴笑。
嬴小政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衣服,沒好氣道:“君父就是這樣,贏不過的時候就搬出秦王的身份來壓人。”
朱襄道:“說得好!政兒,你要不要寫個保證書,將來絕對不學你君父,如果說不過彆人,不可用秦王身份壓人。”
嬴小政冷笑:“我不!”
朱襄:“嘖。”
白起再次笑出了聲。李牧也笑著搖頭。
看著朱襄和嬴小政鬥嘴,真是太可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