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護送白起來鹹陽城的時候, 朱襄正在灌香腸。
見朱襄滿手都是肉,白起擺擺手,讓朱襄繼續灌香腸, 不用和他打招呼。
待白起在以前住的小院中收拾好行李, 稍稍清洗了一下身體, 換了一身衣服出來時,才發現配合朱襄灌香腸的人是秦王子楚。
白起無言了一會兒,歎著氣給秦王行禮。
子楚半點沒在意:“廉公正在田地裡散步, 來人,帶白公去找廉公。我和朱襄還要忙一會兒, 白公隨意便好。”
白起問道:“可有老夫能幫忙的地方?”
子楚道:“不用……朱襄!香腸要撐爆了,彆塞肉了!”
朱襄道:“你趕緊往下擠啊!”
見秦王子楚忙著灌香腸,白起沒有多說話, 跟著仆人去找廉頗聊天。
李牧換了一身衣服後,代替了子楚的位置,讓子楚稍稍休息一會兒。
子楚洗乾淨手,捶著肩膀道:“沒想到這麼累。你就不能找仆人來做嗎?”
朱襄道:“秦王親手做香腸送給華陽太後和夏太後, 再讓博士們吹噓秦王孝順, 這可是你自己的主意。怎麼, 現在就要反悔了?”
子楚抱怨道:“我突然想明白,我隻要做做樣子,其他事交給其他人做,照樣可以吹噓。”
朱襄對子楚的虛偽嗤之以鼻:“你就不能真的孝順一次嗎?”
子楚不滿道:“我怎麼不算真的孝順了?”
朱襄道:“連為華陽太後和夏太後做香腸都要抱怨累,你的孝順在哪裡?”
朱襄一邊灌肉,一邊和子楚鬥嘴。
李牧很熟練地乾活,一言不發地聽兩人說些沒有營養的話,偶爾憋不住了就彎一彎唇角。
待子楚說累了, 咕嚕咕嚕灌水,順便給朱襄喂水時,李牧才道:“蔡澤和藺禮呢?他們不來幫忙。”
子楚道:“你也知道朱襄這次回來後給我找了多少事做,他們當然忙得腳不沾地。荀子也忙於鹹陽學宮改革,吃飯都是朱襄送去學宮,否則荀子忙起來,連吃飯都會忘記。”
李牧疑惑:“相國和丞相都很忙碌,君上你為何不忙碌?”
子楚:“……”
子楚道:“李牧啊,武成君啊。”
李牧道:“嗯?臣在?”
子楚認真道:“幸虧你的君上是我,否則以你這張嘴,不知道會得罪多少人。他國對你用離間計,一用一個準。”
朱襄附和:“就是就是。我就說他天然黑。”
朱襄早就評價過李牧是天然黑,李牧問過天然黑是什麼意思。
又聽見朱襄誹謗他,李牧嘴角抽搐,沒有理睬朱襄。
他對子楚辯解道:“臣的話有何不妥?”
子楚道:“有些事寡人可以做,你不能說,知道嗎?”
李牧理直氣壯:“不知道。”
子楚轉頭對朱襄道:“你還想讓李牧給寡人當相國,你是想氣死寡人嗎!”
朱襄語重心長道:“你要相信自己。禍害遺千年,你一定能長命百歲。”
子楚道:“也對。”
李牧:“……”君上,朱襄說你是禍害,你就這樣認了?
李牧其實知道子楚在說什麼。他故意的。
若換做前兩任秦王,李牧說話時一定會很謹慎。
被趙國“送”給秦國的事,雖然李牧是沉默接受,抵觸不大,但也給他心裡留下了很大的影響,讓他琢磨著如何保身護命。
但面前是子楚,他肆意一點,或許會更安全。
何況,他若不這樣做,在朱襄面前就變成偏聽偏信昏君的秦王子楚,真的可能會因為蔡澤屢屢請辭相國之位,把自己叫去當相國,讓蔡澤休息。
李牧現在在南秦很自在,不想在鹹陽當相國勞心勞力。
他在漢中行宮時,聽到一些嘴碎的卿大夫傳出的閒言碎語。
什麼秦王一會兒派兵把相國府圍了,一會兒又派兵把藺丞相府圍了,突出一個神魔亂舞,摸不著頭腦。
朱襄聽了此事後,問子楚是怎麼回事。
昏君子楚解釋的理由,無非就是阻止偷懶、阻止送信、嚇他一跳之類,奇葩又無語。總結一下內因,要麼是昏君子楚和奸臣藺贄合夥欺負相國蔡澤,要麼是昏君子楚為了討好相國蔡澤把奸臣藺贄賣了。
朱襄評價:“若秦二世而亡,當是源於秦王子楚。”
子楚回答:“什麼?政兒讓秦一世而亡?我要寫信給他,說你說他是亡國之君。”
李牧當時想的是,他以前以為子楚當秦王後,朱襄應當是能放鬆心情了。但他想錯了,他希望回到先王在位,子楚和朱襄都還很正常的時候。
這樣的秦國真的沒問題嗎?
因此李牧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被朱襄推舉去鹹陽替代蔡澤當相國。秦王子楚的相國,隻有蔡澤能當。
在子楚面前坐實了“天然黑”的心直口快人設之後,子楚果然打消了讓李牧回鹹陽的預想。
他覺得,還是蔡澤更好說話。
雖然忠言逆耳利於行,但秦王也是人,也有小脾氣,能不聽到逆耳的話,還是不聽的好。
雖然沒有灌香腸電動機器,用腳踩踏板帶動滑輪擠出肉餡,灌香腸的速度也不慢。隻是之前子楚紮香腸太不熟練,拖慢了朱襄的效率。換了李牧,朱襄很快就把肉餡灌完了。
子楚中途換李牧又乾了一會兒活。朱襄由奢入儉難,讓子楚趕緊滾去架柴火,彆搗亂。
香腸可以直接吊在廚房窗口,借由炊煙風乾;也可以用煙熏,不僅增加風味,還能提高香腸乾燥的效率。
剛灌好的香腸煮熟切開後裡面都是肉渣,要完全乾透了才好吃。
煙熏會增加致癌物,但人類吃美食的時候向來不太管這些,反正這點劑量也吃不死人,拋開劑量說毒性都是傻子。為了儘快讓子楚把孝心香腸送出去,朱襄當然選擇煙熏。
後世四川盆地的煙熏香腸最為出名。四川的煙熏香腸一定要用柏樹枝來熏,混入了其他柴火就叫不正宗。
宮苑中有許多柏樹,秦王子楚一聲令下,宮人就把柏樹整個砍了送來。
朱襄隻想要點柏樹枝,結果子楚讓人砍了一棵樹來,分外無語。
剩下的柏樹木,他就用來製作烤全羊了,正好給白公接風洗塵。
白起回到鹹陽,蔡澤、藺贄和荀子暫時放下手中的活,一起為白起接風洗塵。
朱襄拿了秦宮酒窖裡的好酒泡枸杞,給幾位老人倒了一杯枸杞酒。
他們一手短劍,一手布手套防燙,割肉喝酒很是自在,酒盞上全是油也不在乎。
隻有荀子比較在意禮儀,讓朱襄為他割肉。
白起和廉頗輪流詢問李牧在南秦的戰事,特彆是朱襄守城一戰。
當他們知道李牧連夜渡江,項燕攻城第一晚就潛藏在廣陵城附近,結果營地還沒有建好,第一日項燕就大敗之後,先罵了李牧一頓讓朱襄和嬴小政冒險,然後大笑,朱襄可以以廣陵城之戰,自稱名將了。
廉符眼中異彩連連。雖然他從渡河逃竄的楚人口中得知了此事,但總覺得有些過於誇張。
項燕的十萬大軍,就是十萬頭豬,要打散也需要些時間。朱襄又從未帶過兵打過仗,哪能短短一日便擊潰項燕的十萬大軍?
以項燕之前戰績,他並非無能之將。
聽了李牧的述說後,他才發現,真相比事實還要更神奇一些。
或許項燕真的不弱,但朱襄攻心計謀一環扣一環,換作是自己,也難以想到應對的方式。
白起搖頭:“還好我當初沒遇見你,否則就要吃平生第一次敗績了。”
白起所言是誇張。他如果出兵,當然不會與項燕一樣強攻,而是集中優勢兵力困死廣陵城,圍城打援。他隻是誇一誇晚輩。
不過白起誇完後想,他若帶秦兵攻城,勝面很大。但若把項燕換作他,這一仗恐怕也沒法打。他會直接退兵。
隻要李牧回援,攻城人數遠遠比不過守城和援軍,這還打什麼打?項燕也是被楚王和南楚君的胡亂指揮給坑了。
不過誰又能想到,在秦軍已經棄守多座城池的前提下,從未打過仗的朱襄會留下來守一座看上去對秦國毫無益處的城呢?
會因為敵軍屠城焚城就意氣上頭和楚國宿將對上,現在的長平君朱襄公,果然還是那個隻身前往長平的庶人朱襄啊。
廉頗瞥了白起一眼:“你這是炫耀嗎?炫耀你從無敗績?”
白起道:“實話實說而已。李牧也從未有過敗績。”
廉頗道:“他還年輕,以後會有的。”
李牧道:“我想,應該不會有。”
廉頗把酒盞往桌子上使勁一放:“我說有就會有!”
子楚微醺道:“等政兒當秦王時,李牧再吃敗仗。寡人是秦王時,不準!”
李牧:“……君上,政兒當秦王,我也不會吃敗仗,請君上放心。廉公,你醉了。”
廉頗跑到朱襄身旁,搶了朱襄護在懷裡的酒壇子,仰頭就是咕嚕咕嚕,還把酒壇裡的枸杞撈出來吃了。
他一抹嘴:“沒醉!”
白起誇讚道:“廉公好酒量。”
廉符大驚失色,趕緊攔住自家阿父當著秦王的面耍酒瘋,被廉頗一腳踹開。
廉頗踹開廉符之後,抱著酒壇,一邊擊打酒壇哼歌,一邊跳起了不合拍子的舞蹈。
廉符惶恐不安地看向秦王子楚,秦王子楚正搖頭晃腦用筷子擊打酒盞,看模樣比喝了一壇酒的自家老父親醉得還厲害。
廉頗唱的是趙國的歌,子楚很熟悉,與廉頗同唱了起來,並讓朱襄也唱。
朱襄道:“不唱,我給你們奏樂。”
他丟不起這個臉,但可以讓朋友丟臉,於是攛掇喝醉了的昏君子楚下令,讓蔡澤、藺贄、李牧一起唱。
朱襄自己讓人拿來許久沒有動過的胡琴,調了一下音,烏拉烏拉地拉了起來。
蔡澤歎了口氣,也用筷子擊打酒盞,有氣無力地敷衍秦王的命令;李牧扣劍而歌,唱得很有氣勢,是唱歌唱得最在調上的人。
至於藺贄,他甩開了上衣,圍著廉頗扭了起來,辣眼睛極了。
朱襄認為藺贄生錯了時代。他不該來秦國,應該去魏晉。
哦,魏晉那群人就是學莊子,藺贄是莊子嫡傳。
那無事了。是魏晉那群人學藺贄,不是藺贄學他們。
身為老莊嫡傳,藺贄跳個裸|舞很正常,對吧?
白起平靜觀賞。荀子手背上已經起了青筋。
朱襄忙拉著荀子道:“荀子,彆生氣,藺禮的老師是莊子,和我們儒家沒關係。他放浪形骸,拉低的是老莊黃老一家的形象!”
荀子罵道:“誰和你是儒家?你也能叫儒家?”
朱襄:“……”哎喲,怎麼引火上身了?
無所謂,繼續奏樂繼續舞,反正荀子雖然看著生氣,但並沒有舉起拐杖,就不算事。
以前在邯鄲的時候,荀子都是舉起他那厚重的寬劍,打人的姿勢看著就像是要殺人似的。現在隻是舉拐杖,已經威懾不到朱襄和藺贄這樣的可惡豎子了。
廉頗領舞,藺贄後來居上搶占風頭,李牧主唱,朱襄奏樂,子楚和聲,蔡澤敷衍製造背景音。這群人圍著篝火,熱鬨得讓廉符想挖個洞鑽進去。
他終於知道為何親父說他不配了。
他確實不配在這裡。他為何要在這裡?!早知道是這樣一幅場景,他就該稱病待在屋裡不出來!!
不,如果早知道會遇見這種事,他根本不該跟著親父來鹹陽!
看著秦王等人笑鬨的模樣,廉符心裡又是惶恐不安,又是十分羨慕。
但再羨慕,他也不敢加入這種放肆的聚會。
就算秦王給他機會,他都不敢。
或許自己如果在邯鄲時沒有輕視朱襄,提前與朱襄結識,現在已經融入他們。
但廉符很有自知之明。就算回到過去,他也不會與庶人朱襄成為友人。
廉符與不論身份隻論才華品德結交朋友的李牧和藺贄不同。廉氏是趙國立國時就有的老貴族,上面可以追溯到與趙王同宗同源,同為嬴姓。他們骨子裡對身份地位看得很重,擁有老牌貴族的驕傲。
廉頗當年就因為藺相如是寒門庶人,而瞧不起藺相如。
廉符看向與小輩們鬨作一團,完全沒了以前在趙國的老牌大貴族模樣的父親,心情十分複雜。
父親變了,變了很多,讓他很是陌生。
一夜宿醉。
第一天,秦王和相國丞相集體翹班。
連荀子都翹班了。
荀子不是醉的,朱襄猜測,荀子是氣的。
荀子很生氣昨夜的亂象,又不好打擾白起、廉頗和朱襄等人好不容易的相聚,隻能縱容一群不知道“禮”為何物的人群魔亂舞,暗自氣得睡不著覺。
朱襄哭笑不得,給荀子熬了大棗枸杞米粥,讓荀子順順氣。
但聽了朱襄熬粥的材料,藺贄吐槽朱襄不是給荀子順氣,是讓荀子上火。
四位友人宿醉第二日都有些頭疼,把鋪打到了一間房裡,一起打牌聊天,偷得浮生半日閒。
子楚靠在枕頭上打瞌睡;蔡澤詢問朱襄在政務上的意見;藺贄搗亂;李牧則負責在火盆上烤土豆和南瓜。
藺贄:“秦王,君上,你要是睡著了就彆捏著牌,你還打不打牌啊?”
子楚打著哈欠道:“打,打,該我出牌了嗎?”
蔡澤:“朱襄,要不你來鹹陽,我去吳郡替你。”
朱襄:“炸!呃,想都彆想。你非要找個人甩鍋,我看李牧很好。”
李牧:“我要訓練舟師,不回鹹陽。跟炸。”
子楚:“啊?等等?你們哪來那麼多炸牌?”
藺贄:“我也跟。”
蔡澤:“跟。”
子楚:“不是,你們運氣都這麼好?!咦,原來我也有炸啊,那沒事了,我運氣更好。哈哈哈,又贏了,給錢!”
朱襄、蔡澤和李牧皆歎氣。
子楚不愧是秦王,大概在秦國土地上有運氣加成,幾乎通吃他們。
藺贄讓子楚趕緊去睡覺,彆再剝削他們的俸祿。
子楚贏出了精神,哈欠都不打了。
白起和廉頗來看看小輩們是不是醉得起不來,結果看到這四人玩得真開心,都搖搖頭,嫌棄地離開了。
廉頗:“我看荀卿一定非常想揍他們。可惜夏同已經是秦王,揍不得。”
白起搖頭:“我看荀卿最想揍的是你。”
廉頗:“屁!”
兩老頭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不過是廉頗單方面和白起吵,白起的語氣一直很平靜。
至於廉符,他已經讓自己消失了。
……
白起來到鹹陽之後,朱襄就計劃著離開鹹陽,南下回吳郡。
他本來想多待半年,多幫子楚做點事,但聽子楚說,嬴小政把小成蟜帶走之後,他就待不住了。
秦國農耕調整雖然很重要,但朝堂上能人賢臣很多,用不上他親自去。朱襄隻需要寫好計劃書,讓秦王子楚安排人實施就行。
子楚責任心很強,他會自己去巡視秦國腹地,調整農業種植結構。
但嬴小政教小成蟜?朱襄擔心,小成蟜這半年估計根本什麼都學不到,就隻是可憐兮兮地被嬴小政無限打擊。
嬴小政教人的耐心有多少,沒有人比朱襄更清楚。
為預防嬴小政給小成蟜留下心理陰影,導致未來兄弟鬩牆,讓小成蟜踏上他前世曆史中的悲劇道路,朱襄認為自己必須儘快回去。
聽了朱襄的話之後,子楚疑惑:“有這麼嚴重?”
朱襄道:“就是這麼嚴重!”
子楚歎氣:“你想走就走吧,我也要巡視秦國了。唉,不知道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閒下來。”
朱襄道:“你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閒下來。”
子楚失笑:“也是。”
子楚讓人給朱襄裝了幾車宮裡釀造的好酒好醋,送朱襄離開鹹陽城。
酒和醋不僅耗費許多糧食,釀造也極考驗經驗。所以朱襄雖有新奇的釀酒釀醋方法,但被宮裡匠人學去後,宮裡匠人釀造的酒和醋就比朱襄自己釀造的更加美味。
朱襄對宮裡的酒和醋讚不絕口,子楚就讓朱襄多帶了些走。
朱襄不太喜歡金銀珠寶的賞賜,總說這些有印記的賞賜品隻能供著,不能變現,隻有這等能入腹的東西能讓朱襄高興。
本來子楚還想讓朱襄牽幾頭牛羊走,但朱襄說船上不好帶,便作罷了。
見子楚給朱襄絮絮叨叨塞東西,廉符再次想鑽進地裡去。
他真的無法習慣這樣的君臣情。雖然他也很羨慕就是了。
廉頗再次啟程回到軍營;白起與朱襄、李牧一同南下;子楚等人繼續做他們該做的事。
短暫的相聚之後,他們又再次分彆。
白起和廉頗分彆的時候,難得十分鄭重地互相行禮道彆。
朱襄看到這一幕,心裡有些悵然。
荀子也來送彆朱襄,臨走前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給朱襄準備了一車書作為功課,讓朱襄絕對不能偷懶。
朱襄帶著幾船禮物,踏上了返回吳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