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君和太子政又要離開鹹陽去南秦。
鹹陽城多有士人猜測, 一定是有人誣告長平君權勢過重, 雖無謀逆之心恐有謀逆之實,被秦王子楚以私通六國棄市,長平君傷心了,準備離開這個傷心地。
巡遊回來的藺贄提起這件事, 子楚差點被酒嗆著。
蔡澤歎氣道:“我還以為他們會說你為避嫌而離開。”
藺贄擠眉弄眼:“難道不是說君上表面上不忌憚朱襄, 其實心裡還是忌憚,所以讓朱襄快滾?”
子楚一邊咳嗽, 一邊道:“怎麼不是他在鹹陽待膩了,迫不及待要回南秦種田?”
朱襄唉聲歎氣:“我再次風評受害, 夏同,你好好反省。”
“滾!”子楚罵道, “是我風評受害!”
嬴小政給君父是遞果汁, 不滿道:“就沒人提起我?”
不隻是長平君離開鹹陽, 還有朕!朕難道這麼沒有存在感嗎?!
子楚接過嬴小政孝敬的果汁:“沒有。”
蔡澤想了想自己搜集的情報:“沒有。”
藺贄拍著嬴小政的肩膀笑道:“沒有呢, 政兒,你的存在感太低了。”
嬴小政氣得去捏一桌人要吃的核桃。
朱襄也差點笑咳嗽:“你去南秦很正常。南秦與鹹陽隔得太遠, 若沒有太子坐鎮,秦國很難治理。”
這時的國君治理國家,多需要親自去巡遊。
從周天子巡遊天下,到王、太子、相國丞相巡遊國土, 都是親眼看到國土上出現的問題, 親自處理這些問題。
封君管理自己的領土時, 也會自己或者派人巡遊領地。
可以說, 統治者可以巡視的領土範圍,就是統治者可以直接管轄的範圍。
後來秦國統一天下,皇帝的直屬領土變得空前遼闊, 靠著這種方式管理土地顯然就太落後。這是後話。
藺贄之前一直在出差,便是以丞相之名替秦王巡視疆土,監督官吏執行新田律的情況,順帶遇到膽子大的人告狀,還能給人申申冤。
在嬴小政還未成為太子政的時候,南下的長平君便是替秦王巡視南秦和巴蜀的人,所以朱襄那時雖無明確官職,但權力其實很大,可以自主決定許多事。
現在嬴小政成為了太子政,他再去南秦就多了一層政治含義,也擁有了更多的權力。
秦王子楚已經下詔,太子政此行去南秦,可代行部分秦王權力,形同封君。若是嬴小政哪天大腿一拍,說想要和楚國乾一仗,他也能命令南秦三郡聯合出兵攻楚。若是糧草自給自足,甚至可以打完再奏。
秦國給太子如此放權的秦王,自戰國以來也僅此一例了。
不過能仍舊與好友喝酒聊天,被某好友以名字稱呼的秦王,也僅有子楚了。
朱襄和摯友們聊起鹹陽的瑣事,嬴小政現在已經十四歲,雖然朱襄仍舊視嬴小政為孩童,在外人眼中,他已經算“長大”,所以這次不用提前去睡覺,可以熬夜陪長輩聊天。
仲春的夜晚也有點涼,他們在桌上放了個小火爐溫酒。
喝了一會兒,朱襄聽到嬴小政的肚子在咕咕叫,在嬴小政的惱羞成怒下笑話嬴小政“半大小孩吃窮長輩”,讓人拿了一口陶鍋來,一邊打邊爐一邊聊。
打邊爐就是廣式火鍋。據說最初的打邊爐是站著吃,朱襄吃過的打邊爐和普通的清湯火鍋差彆不大,類似北方的涮羊肉,隻是食材多偏向水產海產,也有雞鴨牛羊豬肉。
鍋中的湯底隻是打來的井水中放了薑蒜蔥段,牛羊魚肉切成能透光的薄片,蔬菜是讓人現從地裡采的,蘸食材的調料有芝麻醬豆豉醬辣椒醬等自己調配。
待水燒開後咕嚕咕嚕響,眾人拿著長長的筷子一邊燙菜一邊繼續聊天。
沒有什麼食不言,甚至還有人咀嚼著食物的時候也在罵身旁的人,也沒有人奇怪。
幸虧荀子年紀大睡得早,若他見到這一幕,高低會舉著拐杖,給這秦國地位最高的幾人背上狠狠來幾下。
子楚胃不好,食量最小,吃幾片魚肉後便停下筷子,隻偶爾嘴饞了燙點蔬菜;
嬴小政確實餓了,悶頭吃了很久,桌上的肉大多都是他吃的;
藺贄好酒,一片肉能下一大杯酒,喝著喝著就唱起了歌;
蔡澤和朱襄吃得很慢,一邊吃一邊聊,表情最是愜意。
嬴小政吃飽肚子之後,揉了揉鼓鼓的小肚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讓人撤下桌上飯菜,換回了溫酒和果盤,然後繼續吃水果。
朱襄看著嘴裡沒停下過的嬴小政,不斷搖頭歎氣。
“夏同,看你把孩子餓的!”
“政兒不是你養嗎?朱襄,看你把政兒餓的!”
“君父,你怎麼好意思說這話?”
“確實。”
嬴小政抬頭看向笑鬨的長輩。蒸汽升騰,讓嬴小政的視野多少了一層溫馨的朦朧感,連長輩的笑聲都遙遠了些。
嬴小政晃了晃腦袋,抓起一顆棗子,堵住了又在笑話自己的舅父的嘴。
朱襄:“?”
子楚:“哈哈哈哈哈。”
蔡澤:“政兒,你……唉,朱襄,都是你寵的!”
藺贄一邊幫朱襄拍背,一邊笑政兒做得好。
隻有朱襄在咳嗽。
嬴小政看著對自己怒目而視的舅父,笑得眉眼彎彎,依稀有了幼年時的嬌憨姿態。
可惜切開是黑的。
第二日,朱襄在友人的送彆下離開。
他離開時,特彆叮囑新來的伺候荀子的鹹陽學宮弟子,一定要好好照顧荀子,不能讓荀子累到。
當朱襄得知一個弟子叫張蒼,一個弟子叫蒙毅時,還給張蒼和蒙毅留下了功課,讓他們幫忙把自己閒時記錄下的數學知識編撰成書。
這些知識從小學數學到高中數學再到高數都有,他還在整理幾何函數和代數。
數學是自然科學的基礎,他希望這些理論知識能傳下去。
想來曆史中熟悉《九章算術》的張蒼一定能幫他做到此事。
“你就是蒙毅?”朱襄看著那個非常緊張靦腆的少年郎,本想鼓勵兩句,但看到蒙毅緊張到呼吸都不自在,不敢與蒙毅多說話,隻道,“好好向荀子學習,蒙武已經入職李牧軍中,政兒身邊還少一個近侍。”
蒙毅:“是、是……”
嬴小政一張棱角分明的俊臉擠作了一團,到後世肯定能變成表情包。
他在夢境中見過蒙毅,蒙毅是夢境中的大嬴政最寵愛的臣子之一,其談吐儀容是世間翹楚。
這個說話結巴舉止扭捏的人是誰?難道真如舅父所說的男大十八變,蒙毅少年時其實很靦腆?
不對啊,他聽說蒙毅在鹹陽學宮挺活躍,沒有靦腆的名聲。
嬴小政原本想著考驗一下蒙毅,如果蒙毅真的不錯,就把蒙毅帶走。
現在他裝作不認識蒙毅,腳底抹油飛速溜了,不給舅父“照顧朋友之子”的機會。
寵愛蒙毅的是秦始皇大嬴政,和我秦太子嬴小政有什麼關係?
溜了溜了。
朱襄確實想給嬴小政介紹蒙毅,讓嬴小政看看有沒有眼緣。
見嬴小政溜得飛快,朱襄哪還能看不出來嬴小政在嫌棄蒙毅靦腆?
他不由歎氣。
他已經放棄給嬴小政找小夥伴當朋友的想法,隻想給嬴小政找幾個小弟,讓嬴小政多幾個同齡人可用。
但嬴小政顯然眼光太高了,對同齡人不屑一顧。
好像也不是全都不屑一顧?朱襄坐上馬車時想起了小張良。
那大概是嬴小政唯一贈送過禮物的“陌生少年”,可惜……
朱襄想起小張良時,小張良還在回家的路上。
他和兄長張勝此次回新鄭時走得很慢,行半日路,剩下半日,小張良總會在護衛的陪同下去周遭村莊看看。
張勝不解。
小張良倨傲道:“那太子政總說我隻知道書本知識,他幼年時便隨朱襄公行走田間,比我更懂如何治民。不就是行走田間,誰不會!”
張勝無奈道:“你不必學長平君。你與長平君不一樣,長平君是庶人出身,所以向著庶人;你是世卿之子……”
“所以應當向著世卿嗎?”小張良仰頭問道,“向著世卿,能讓韓國變得強大嗎?”
張勝言語一滯。
小張良道:“兄長,你對朱襄公許諾,待你回新鄭,定要儘世卿之職。你是欺騙朱襄公嗎?”
張勝搖頭:“不是。”
小張良問道:“那你是後悔了嗎?”
張勝臉色有些難堪,但看著二弟認真的神情,他咬牙道:“是。”
小張良道:“那兄長,彆做了,我做。”
張勝一愣,然後哭笑不得:“二弟,你還小,還不能出來做官。”
小張良得意道:“不做官就不能影響朝政嗎?我可以成為太子侍讀,也可以去遊說與我親近的長輩。”
張勝看著得意洋洋的小張良,心中有些悲哀和同情。
但他不想用言語打擊幼弟,隻能道:“好,你去試試。”
他想,他即便因為害怕而後悔,也得完成對朱襄公的承諾。因為他的二弟雖然聰慧,但現在還太天真了。他需要保護為注定碰得頭破血流的二弟。
而且張家若不顯示出些許本事,就算入秦拜公子非為師,也難以在秦國朝堂立足吧。
張勝這麼想的時候,心裡仍舊很是抵觸。
他若想在韓國朝堂當高官,即便他才能普通,在先父還為韓相時,他也能成為高官。
可他真的不愛鑽營,何況是在已經注定覆滅的韓國的朝堂鑽營。
不知道自己鼓足的這口氣,能夠堅持到什麼時候?
張勝看著嘰嘰喳喳對自己分享民生見聞的二弟,露出了如以往般平和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