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平均氣溫普遍較高, 吳郡收了晚稻之後還能再種一季菽。
朱襄握著豆種感慨,大豆真是古時候老百姓的救命糧啊。
天氣漸涼之後,對杭嘉湖平原的開發會更容易一些, 但也容易不到哪去。因為能墾荒的勞動力太少了。
朱襄去杭嘉湖平原視察了幾日,坐在湖邊的巨石上不斷歎氣。
就算李牧從南邊俘虜人來開荒,現在人數也不過一兩千人而已。
這個數字是不是聽上去很讓人驚訝?仿佛李牧好像沒有多大戰果似的。
當然不是如此。
史書上最初對閩越的記載,閩越稱王的時候才幾千人。李牧能俘虜一兩千人, 恐怕是把東甌周邊的百越都偷偷敲了個遍,甚至可能扮作越人連東甌都打,才能湊齊。
到了秦始皇南征的時候,百越全部加起來, 也不過湊了六七萬人。但依托對地形的屬性,越人又善戰,這六七萬人都能算精兵, 他們壓著水土不服環境也不熟悉的秦軍,打出接近一比五以上的戰損。
到了西漢時,中原休養生息,百越也得到了一定發展, 沿海城池中常住人口才達到了幾萬人。
在這時候,長江以南是蠻荒之地,人煙稀少,可不是開玩笑。
朱襄想著要不要從秦王那裡要人。算了算秦國能出的勞動力, 他無奈打消了這份想法。
這個時代的人口本來就少,七國交戰動輒十萬數十萬,除了虛報之外,也是傾儘全國之力。所以長平之戰秦國阬殺趙軍,趙國才會死了一代人。
秦始皇統一天下後, 重視東方學者,結果東方學者並不給他面子,想讓東方學者歸心而不得;命令庶民自核其地,結果導致糧價飛漲民怨沸騰,想讓庶民歸心也不得。他最後隻能拿出了秦國穩定統治的老辦法——出兵和勞役,以疲民來馭民。
根據史料統計,秦始皇當時治下庶民也隻有兩千餘萬。所以當時他征調的民夫和出征的兵卒,數量差不多是勞動力總人口的五分之一,秦國統治才會迅速崩塌。
朱襄又歎了口氣。後世還有人十分認真地希望秦始皇長生不老,帶著秦國統一全球呢。就兩千多萬的人口,按照秦始皇那樣的用法,確實不用學外語了,因為人都沒了,咱這群後人直接不存在。
也可能秦始皇自己先被沒活路的庶民弄沒,吃了長生不老藥也沒用。
兩千多萬的人口,雖然不包括藏匿的人口,但也代表這是秦朝能控製的人口。統一天下之後都隻有這麼點人,即便統一戰爭死了很多人,現在秦國的總人口也不會比這個多。
沒有任何現代機械,朱襄想要開發杭嘉湖平原,真的太難了。
戰俘們悶頭挖水渠排水,然後往淤泥中填土。
朱襄望著幾乎看不出增長的田地發呆。
半晌,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重新端正了心態。
自己不是早就知道這個時代的極限了嗎?急什麼?南方開發成魚米之鄉,老祖宗們持續努力了近千年的時間。難道有了一個穿越者,就能一兩年時間搞定?
先開個好頭,爭取讓後人在一百年內,讓南方地理位置較好的地方成為宜居之地。
沒了秦昭襄王的壓力,朱襄最近幾乎一帆風順,心態浮躁了不少,總覺得自己能做到很多事。
杭嘉湖平原的墾荒進度讓朱襄從飄飄然中清醒,再次沉下了心,放緩了自己對南方的開發進度,順便休息一下。
他老說著讓嬴小政勞逸結合,結果自己是最累的人。
朱襄稍稍閒下來的時候,雪姬開始忙碌起來。
紡織機已經準備妥當。上次朱襄南下的時候已經在吳郡種了些棉花,這時今年的棉花已經豐收。秋收後進入農閒季節,雪姬正好招人進紡織工坊。
有在鹹陽的經驗,雪姬的工作推進仍舊十分困難。
鹹陽的老秦人們從商鞅變法時就開始被高強度壓榨,不抵觸高強度乾活。隻要有錢糧拿,老秦人們能卷到讓六國人懷疑人生。
吳郡的庶民完全不同。
楚越之地物產豐富,庶民難以餓死,所以較為懶散。吳起變法時就是強迫庶民們卷起來,終於把楚人抽得動了起來。但吳起死後,楚王廢了舊法,楚人們又漸漸懶散起來。
當地的婦人們很不能理解,她們已經很努力地種了一年的地,為什麼冬季還要乾活?
布匹什麼的,自己在家裡紡織一下,夠自己用和交稅就成了。為何還要集中起來一起紡織,甚至還要學新東西?
雪姬沒見過這有外快都不賺的情況,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還好呂不韋回來了。
作為一個商人,他最懂如何壓榨人做工。紡織工坊終於運轉起來。
“呂不韋做了什麼?”朱襄好奇地問道。
雪姬搖頭。呂不韋發布的政令太多,她看不太懂。
朱襄便找到呂不韋詢問,希望呂不韋能教導雪姬。
呂不韋很驚訝,沒想到朱襄居然願意雪姬學習經商的事。
雖然民間女子有經商者,但多是寡居之人尋求生計。在貴族女子中,還是以十指不沾陽春水為榮。
再者,經商一事,貴族多交予家仆門客,士人自己親自經商,顯然還是覺得上不了台面。
“雪姬在此事上感受到了挫敗,自然就要學習如何把此事做好,心裡才能舒坦。”朱襄道,“她將來是否想經商,和她學習更多的知識沒有必然聯係。”
呂不韋雖然還是不明白,但朱襄都這麼說了,也不是什麼特彆為難的事,他便手把手教導雪姬如何經商,如何管理工坊。
呂不韋所做的事很簡單,不過是恩威並施而已。
他先在村裡散布謠言,說秦國以後收稅隻收棉布,不收麻布和葛布;這個紡織機效率非常高,所以秦人以為人人都能紡織這麼多布,可能會提高稅額;秦軍以後會征召民婦入軍協助後勤,就是專門為秦軍紡織衣物,如果征召的民婦不會用新的紡織機,可能會被殺死……
總之,呂不韋借著庶民對秦國和秦軍的恐懼,先造成了恐慌。
然後,呂不韋又讓人去辟謠,說沒這事。
“秦國當然不會隻收棉布,也不會提高稅額。隻是棉布和麻布、葛布交稅的價值一致,學會了如何用新紡織機的人能一天之內就把一個月的稅織好,就相當於交稅的額度比其他人低。”
“再者,紡織工坊管吃管住,還給布。你們的糧食存下來,明年就算遇到災害也不會餓死。”
吳郡的民婦先被嚇唬得心驚膽戰,又聽到好處,仔細一琢磨,她們不知道秦國官吏說的是真是假,最壞的情況是嚇唬她們的事為真,那麼她們必須進入紡織工坊;如果嚇唬她們的事是假的,她們省了糧食,又得了布,都不虧。
所以她們立刻踴躍報名,紡織工坊招工處從門可羅雀變成了人滿為患。
朱襄旁聽了呂不韋對雪姬的教導,見呂不韋確實沒有敷衍,便放心地離開紡織工坊,不再插手此事。
嬴小政不放心。
雖然他知道舅母和親母完全不一樣,他對舅母很信任,但他不信任呂不韋。
於是他將李斯派出去一同學習,讓李斯把呂不韋每日言行都寫給他。
李斯明白了嬴小政對呂不韋的厭惡,正想做點什麼,就被朱襄敲打。
“你是賢臣,不是佞臣。”朱襄溫和道,“你現在的起點,可以讓你飛黃騰達而不汙身。我相信你不是自己往自己身上糊泥的人。”
李斯被朱襄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明白為何自己剛生出這樣的念頭,就被朱襄公發覺了。朱襄公難道能讀懂人心?
李斯告退後,嬴小政從屏風後慢吞吞走出來,強調道:“我可沒有讓他陷害呂不韋!我隻是讓他幫襯舅母!”
“為君者,隻要稍稍表達出對一個人的不滿,哪怕你什麼都沒打算做,自有人為你做。”朱襄道,“甚至你知道彆人陷害了某個你不喜歡的人,給你帶來的隻有麻煩。但那些想要討好你的人可不一定有這樣的遠見。”
嬴小政問道:“所以為君者不應該直白地表現出自己的喜好?”
朱襄搖頭:“這哪可能做到?就算再隱藏,想要討好你的人一直觀察你,也能發現你的喜好。”
嬴小政又想了想,道:“為君者應該學會自己理智地判斷如何對待手下人。如果有人以我的喜好為由去傷害我不允許傷害的人,我應該擯棄親疏遠近,懲處得我喜愛的人,獎賞我厭惡的人。”
朱襄道:“這很難。”
嬴小政抱著手臂道:“這就是荀翁和舅父經常說的,為君者當有公心,不可為私。”
朱襄笑道:“政兒已經很了解了。”
嬴小政道:“那是自然。不過我沒想到,李斯居然想要陷害呂不韋?他就算不討好我,我難道不夠重視他?”
朱襄道:“人心不足,何況他出身卑微,身邊又有諸多賢能之人,總覺得富貴朝不保夕,希望全力巴結你。這樣的人,你是明君他就是賢臣;你是暴君他就是佞臣;你的後代若壓不住他,他就是奸臣。”
嬴小政道:“看來要好好培養後人。”
嬴小政想起夢境中的大嬴政那些兒子們,嘴角微微抽搐。
我的兒子們必不像夢境中大嬴政的兒子那樣無用。等他們一出生,就交給舅父養!
朱襄聽到嬴小政的話,心裡很欣慰。
大部分君王看懂李斯這種臣子後,都會想著死的時候把李斯一同帶走,以免後代壓不住李斯。
嬴小政卻毫不猶豫地選擇好好教導後代。
朱襄能看出來,嬴小政不是因為自己在這裡才故意說自己喜歡聽的話,嬴小政是真的很自信地做出了這個選擇。
等扶蘇出生的時候,自己帶著養吧,一定不能讓扶蘇與政兒離心。就是不知道那個孩子還會不會叫扶蘇。
朱襄眼前的外甥還是個孩子,他都暢想外甥的兒子了。
冬季時,朱襄算了算時間,想回鹹陽一趟。
嬴小政疑惑:“為何這時要回鹹陽?”
朱襄道:“我答應君上,等他出孝後,要為他做大餐。”
嬴小政眼皮子和嘴角都不斷抽搐:“就為了這個,舅父千裡迢迢花接近半年的時間,從鹹陽和吳郡往返?”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既然承諾了,就要做到。”
嬴小政擺了擺手,讓舅父滾蛋,自己會好好照顧舅母。
有時候他真的不懂舅父在想什麼。但現在吳郡沒什麼事,大父又給了舅父可以自由往返的權力,舅父想去就去吧。
朱襄便帶著幾壇子酸菜和許多曬乾的海貨特產北上了。
他雖然還是沒有培養出白菜,但培養出不同品種的青菜。吳郡多海鹽,朱襄十分奢侈地將青菜全部用上等的海鹽醃製成了泡菜。
泡菜中加入了辣椒、花椒,突出一個麻辣鮮香,是秦王一家子都最愛的味道。
朱襄想,秦王守孝一年一定很辛苦,以他對老秦王的孝順,肯定什麼好吃的都不敢吃。現在帶些老壇酸菜回去,可以給秦王開開胃。
朱襄因為要給秦王做一頓好吃的而決定長途跋涉回鹹陽,李牧和王翦都對朱襄報以了無語的表情。
呂不韋和李斯卻如出一轍地一拍大腿,又學到了不少為官的道理。
蒙恬小心翼翼給了朱襄一個包裹,希望朱襄能幫他給家裡人帶信。
特彆是給弟弟的信,他專門加了蠟封,生怕彆人偷看。
蒙恬和他弟弟都被選為嬴小政的“玩伴”,但現在隻有他跟隨嬴小政,想來弟弟心裡一定很難過。
蒙恬想要告訴弟弟,彆難過了,趕緊學習,兄長給你把需要學習的事列出來了。你如果來了公子政身邊,什麼都不會,天天被公子政用看庸人的目光淩遲,那才會真的難過!
蒙恬每次覺得自己能勉強跟上嬴小政的節奏,嬴小政就用行動告訴他,你還差得遠。
一般這種“飆速”行為,結果都是被朱襄叫停。他那驕傲的小主父,被大賢舅父拎著強迫去休息。
這時候蒙恬才能鬆口氣。
他一邊給弟弟寫信,一邊抹眼淚。
全是辛酸淚。
弟弟啊,你一定要好好學習,不要像我,公子政可能都把你兄長我當傻子了。
朱襄路過蒙武處的時候,蒙武一聽蒙恬寫了信,毫不客氣地就把蒙恬的信拆了,朱襄攔都沒攔住。
朱襄有些生氣:“蒙恬特意封好的信,你怎麼能一點隱私都不留給他?”
蒙武十分疑惑:“我兒子要什麼隱私?你要看嗎?”
朱襄:“不看!”
蒙武樂嗬嗬道:“好,你不看,我和你說。”
朱襄捂住耳朵。
蒙武笑得直不起腰。
有時候他這位友人莫名其妙的堅持真的很逗。無論是堅持不看不聽兒子信中寫了什麼,還是專門回去給秦王做飯。
蒙武笑夠之後,認真閱讀了蒙恬的信,確定蒙恬的信中沒有任何犯忌諱的地方,才將信重新滴蠟封好。
“韓非呢?”見信重新封好後,朱襄才放下捂耳朵的手,轉過來。
蒙武道:“不知道。他天天在外面跑,我也不知道他跑哪裡去了。”
朱襄皺眉:“會不會有危險?”
他本來讓韓非忙完就來找他,但韓非寫信說有很多事要忙,短時間內不會來吳郡。
朱襄見韓非找到了想做的事,自然不會讓韓非強行來吳郡。
“我派了人保護他,應該沒事。”蒙武道,“如果有事,就是他自找的。”
朱襄:“……”
他舉起自己比砂鍋小的拳頭,要揍蒙武。
蒙武一邊躲閃,一邊笑道:“這裡的匪我都剿滅得差不多了,他如果有事,肯定是偏離了官道,去了人跡罕至的地方,這不是自找的。朱襄啊,韓非的歲數不比你大,你怎麼和照顧政兒一樣照顧他?你當他是小孩嗎?”
朱襄道:“我心理年齡比他成熟。你真的沒有他的消息?”
蒙武道:“五日前我得到了他的消息,他還很好。”
朱襄鬆了口氣,然後意識到蒙武故意逗他,狠狠地剜了蒙武一眼,把送給蒙武的泡菜抱走了一壇。
蒙武臉色一垮,為自己逗弄朱襄後悔了。
但朱襄不給他補救的機會。他隻能眼巴巴地看著朱襄乘船離開,離開時還在船頭給他做侮辱性的手勢。
蒙武回頭問副將:“你看他還像個大賢嗎?!”
副將懶得理睬蒙武。你自找的。
朱襄在江水逆流而上,進入了漢水。
沒想到在漢水之上,朱襄居然見到了巴蜀的運糧船隊。
李二郎正好在蜀郡的船上。
“伯父!伯父!”李二郎在甲板上蹦蹦跳跳,人黑了不少,但還是如此活潑開朗。
朱襄上了李二郎的船,正好把從蒙武那裡扣走的一壇酸菜送給李二郎:“你阿父還好嗎?工程還順利嗎?今年蜀郡豐收了嗎?”
李二郎一一回答:“阿父很健康,工程進程順利,蜀郡豐收了。一切都好,阿父就是有些想伯父和公子政。”
朱襄具體詢問了都江堰的進度之後,心裡讚歎不已。
選址時間和開山時間縮短之後,都江堰恐怕能早個十年修好。待都江堰修好之後,如此大的功勞應該能讓李冰入朝為官。他說不定還有與李冰在鹹陽再見的機會。
李二郎現在已經不是曾經那個一心向往遊俠兒,處事冒冒失失的少年郎。他成熟了許多,所以李冰才讓他跟隨押送糧食的船去鹹陽增長見識。
李冰還為朱襄準備了信和禮物。他雖然不知道朱襄是否在鹹陽,但可以先把信和禮物送往朱襄的府邸。
朱襄與李二郎等人同行,拜訪了巴蜀押運糧食的官吏後,與押運糧食的船隊同行,順便把李二郎叫到了自己船上,指點李二郎最近學習中積累的疑惑。
巴蜀官吏皆用十分羨慕嫉妒的眼神看著李二郎。
他們也想向長平君請教。但長平君看著很和善,總覺得和人隔了一層什麼,讓他們不敢貿然打擾。
難道他們感到的疏離,是長平君的仙氣嗎?
李二郎悄悄對朱襄笑道:“他們都在羨慕我。”
朱襄道:“那你在這段時間就該好好學。”
李二郎搖頭晃腦:“伯父,我知道了,彆嘮叨。伯父還是這麼嘮叨。”
朱襄糾正道:“你應該叫我叔父。”
李二郎道:“阿父說,他和你相交,不論年齡。”
朱襄道:“那也該叫叔父……罷了,你隨意。”
他也搞不懂這裡的稱呼。可能因為他地位高?總不能是因為他頭發白嗎?
其實李二郎原本叫朱襄仲父,然後嬴小政對李二郎說對“仲父”這兩個字很不喜歡,李二郎才換成“伯父”。
朱襄想起此事,就不由忍笑。
有時候政兒真的一點都不掩飾自己的“奇異之處”。即便知道政兒的表現和他的心智一樣,一定不是那個真正的秦始皇。但他總懷疑,政兒可能知道一點未來的信息。
否則,他怎麼會表示絕對不與呂不韋和解,又討厭“仲父”這個稱呼?
李二郎問道:“他們說伯父你與外人隔了一層,看著好相處,其實很難接近。但如果他們向伯父請教,伯父一定會回答他們的問題。他們誤解了伯父。”
朱襄認真道:“他們看出的疏離也是真的。我隻是不想和不認識的人交談。”
誰願意沒事和不認識的人應酬?哪怕朱襄可以隨便找路上農人叨叨大半日,也不想與這些官吏談論學問。
“不過他們若來問我,我當然會為他們解惑。”朱襄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所以他們還是彆來問我的好。”
李二郎捧腹大笑。
他像是回到了當初朱襄和嬴小政還和他一家在蜀郡時的快樂時光。
那肯定是他一輩子都記憶猶新的最快樂的時光之一。
……
朱襄上岸時,巴蜀的官吏都沒與朱襄說上話。
他們自覺臉皮已經夠厚,但就是不敢去打擾朱襄。
他們本來以為上岸後還有機會。從這裡到鹹陽,還有一段陸路。
大家駐紮在一起休息的時候,總會有機會吧?
誰知道,太子子楚居然在碼頭上迎接朱襄。
太子子楚當然用的不是迎接朱襄的名義,而是來接受和護送這一批巴蜀送來的糧食。
但誰一看太子子楚一見到長平君就快步走過去,半點視線都沒留給巴蜀官吏的模樣,就知道這隻是借口。
“我難得與你久彆重逢的時候,你沒有病倒。”朱襄用拳頭碰了一下太子子楚的肩膀,“還算結實。”
子楚道:“為了不讓你嘮叨,我這半年都窩在鹹陽好好養生。”
朱襄道:“你終於洗心革面了,我很欣慰。”
“滾!”子楚笑罵道。
兩人聊了幾句之後,子楚才去見巴蜀的官員。
當他得知李二郎就是朱襄友人李冰的孩子後,臉上清淺的假笑就像是現在還不存在的川劇變臉似的變得真實。
他從腰上接下玉佩送給李二郎,勉勵道:“我經常聽朱襄提起你們父子,你要好好做事,將來必定有大作為。”
朱襄打趣道:“等分水堤壩修好之後,當地人肯定會給他們父子倆修廟。堤壩不毀,廟宇常在。封神算不算有大作為?”
子楚瞥了朱襄一眼:“沒有你伐山破廟滅神作為大。聽說你這次去東甌,又殺了什麼海裡的惡龍?”
朱襄扶額:“什麼惡龍?鹹陽又有什麼奇怪的傳聞?我連稍大一點的蛇都沒見過,哪來的惡龍?”
子楚忍俊不禁:“有關你的傳聞可多了,回去慢慢說。君父已經等不及見你了。”
子楚想起秦王柱得到朱襄提前送來的“我依照約定回來給君上做頓好吃的再回吳郡”的加急文書,愣了半晌,然後居然悄悄抹了抹眼睛,也不知道是太感動還是覺得自己眼花了。
朱襄道:“好,我這次不僅帶來了酸菜,還帶來了許多乾海貨。”
無論是酸菜還是海貨,對老人而言都不能多吃。
不過身在內陸的秦王也難以吃到多少海貨,吃了一年的素,補補身體應該沒問題。
子楚道:“那還不快走?”
朱襄和李二郎告彆,坐上太子車架率先離開。
巴蜀的官吏十分無語。
他們就說,太子絕對隻是來迎接長平君,和自己沒關係。
說什麼來接收這批糧食,結果人立刻走了,連裝都不裝。
與子楚一同來的官吏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是木雕。
他可不想說,就誰來迎接朱襄公這件事,相國丞相和太子還在秦王面前比了一場投壺。
一涉及朱襄公,連秦王都變得奇怪了。
馬車上,子楚先問了嬴小政和雪姬的生活後,說起了魏無忌的事。
朱襄才知道,魏無忌居然真的聽了他的話,決定去戍邊了。
他順了順胸口:“他如果吃不了邊疆的苦,會不會罵我?”
子楚笑道:“罵就罵,難道你還能被他罵得少一塊肉?”
朱襄點頭:“也對。如果要罵,他肯定也是先從蔡澤罵起。”
以信陵君的智慧和信息來源,應該知道當初使用離間計的人就是蔡澤了。
不過也不用猜。秦國的離間計,向來都是相國管。
“我幫了他一把,他應該不日就能得到趙王任命。”子楚道,“魏無忌不僅是魏公子,也是趙國外戚,他替趙國領兵戍邊並無問題。趙王隻是自己心胸狹小,擔心魏無忌手握重兵後會對趙國不利。”
朱襄問道:“你難道施計謀讓魏王與魏無忌的裂縫更大了?”
子楚笑道:“還需要施展計謀?隻要把魏王來韓國邊境拜訪我之事傳出去,天下人都知道魏無忌肯定不會回魏國了。”
朱襄歎氣:“不是不會,是不能吧。”
魏王寧願對秦太子卑躬屈膝,都不肯把魏無忌叫回去。他表現得如此忌憚魏無忌,魏無忌已經難以再回到魏國了。
子楚道:“魏國已經成為了秦國的屬國,向秦國俯首納貢。”
朱襄扶額:“魏王真是……他難道認為自己當了秦國的屬國,秦國就不會攻打魏國了嗎?”
天下稍稍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秦國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就是統一天下。
現在已經不是春秋時代了,不是某個國君去召開個集會,其他諸侯國的國君捧個場,承認他是霸主,他就會美滋滋地退兵。
“他可能知道,但那又如何?”子楚轉著手中的扇子道,“他知道了也隻能這麼做,祈求一時平安。如果秦國看在他乖順的面子上先攻打韓國和趙國,他活著的時候魏國不滅亡,他至少不是亡國之君。”
“他就這麼點出息?”朱襄無語。
子楚道:“你還指望他有多大出息?”
朱襄道:“我不知道魏王有多大出息,但我知道,在大冬天玩扇子的人腦袋有病。”
子楚耍帥的動作一僵。
朱襄道:“我給你送扇子來,是讓你夏季用,不是讓你冬季穿著厚厚的皮毛給自己臉上扇冷風。”
朱襄沒收了子楚耍帥的折扇。
子楚狠狠地瞪了朱襄一眼:“折扇是裝飾,不一定用來扇風。”
“嗯嗯嗯。”朱襄道,“我再給你做一把羽毛扇,你換著用。”
朱襄吐槽子楚拿著折扇耍帥,自己卻轉動折扇,給子楚來了幾個高難度動作,然後用視線挑釁子楚。
子楚不服輸,搶過折扇學習朱襄的動作,然後折扇砸在了朱襄的腦袋上。
朱襄捂著腦袋:“你故意的是不是?”
“怎麼可能。”子楚大笑。
外面的人聽著太子車架中的笑聲,臉上也不由露出了笑容。
太子子楚越來越喜怒不顯,連他身邊的老家臣都感到了太子的威嚴越來越重,開始害怕這個未來的秦王。
朱襄公一回來,主父又恢複成以前的模樣,讓他們心中輕鬆不少。
還是朱襄公在鹹陽的時候熱鬨啊。
太子車駕被允許直接在鹹陽城中疾馳,朱襄很快就到了鹹陽宮。
秦王柱正在乾活。聽到朱襄來了,筆一丟,讓朝臣們彆吵了,他先去見個人。
“朱襄公回來了?難道南郡有什麼急事?”蒙驁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的兒子和孫兒都在南邊,他很擔心。
秦王柱瞥了他一眼,道:“若有急事,他也不會在這裡告知寡人。”
蒙驁立刻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秦王柱遣散了眾臣,然後嘴角上揚,背著手邁著方步去找朱襄。
他沒找到朱襄,隻看到正在分東西的子楚和藺贄。
秦王柱問道:“朱襄呢?”
子楚回答道:“君父,朱襄一回來,就直接去了廚房,說給君父做頓大餐。”
秦王柱又問道:“藺卿,你怎麼在這裡?”
藺贄理直氣壯:“當然是來蹭吃蹭喝!”
秦王柱給了藺贄一個“你膽氣足”的眼神,歎了口氣。
他現在的脾氣越來越像君父,但藺贄仍舊一點都不害怕他。
秦王柱懷疑,藺贄也不害怕君父。
這個人啊……
“蔡卿呢?”秦王柱問道,“他聽到朱襄回來,不過來蹭吃蹭喝?”
藺贄道:“蔡澤這個人很虛偽,他非說等君上你召見他,他才來蹭吃蹭喝。君上,你一定不要召見他。”
秦王柱嘴角再次抽搐,抬起腳給了藺贄一下,讓人去傳蔡澤和荀子來。
朱襄回來後做的第一頓飯,荀子和蔡澤當然都要一起來吃。
藺贄不斷抱怨:“君上,何必呢?他既然自己不來,就是不想來,哎喲。”
秦王柱又給了藺贄一腳。
藺贄可不想連著受踢,繞著子楚就開跑。
秦王柱擼起袖子笑罵道:“寡人踢你,你居然敢跑?站住!寡人命令你站住!”
藺贄道:“先賢說,國君和親父如果做了不對的事,臣子和兒子也應該製止。我是跟隨荀子學習過的!”
子楚扶額:“幸虧荀子不在這裡,否則他一定不會允許你借用他的名聲。”
藺贄一邊跑一邊笑:“晚了!”
子楚伸出腳絆倒藺贄,讓秦王柱狠狠在藺贄屁股上踹了兩腳:“等荀子來,我就將今日之事告訴他。”
藺贄抬頭,給子楚比了個侮辱手勢。
子楚嗬嗬。
不知道以後他當秦王後,藺贄會不會還這麼囂張!
朱襄得知秦王柱提前下班,趕緊洗了手來拜見秦王柱。
然後他就看見了秦王柱追打藺贄這一幕。
朱襄默默站在牆角處,靜靜地看著藺贄找打,手在胸口點了幾下,求神保佑藺贄。
帶他過來的宮人好奇道:“朱襄公祈求的是什麼神靈?”那個南下後一路滅神的朱襄公居然在祈求神靈!
朱襄道:“西方蠻夷供奉的神靈。”
宮人問道:“很有用?”他也想拜!
朱襄道:“當然一點用都沒有。”他們都還沒有創教呢。
宮人被朱襄的回答閃了一下腰:“啊?那為什麼朱襄公要向祂祈禱?”
朱襄道:“正因為我確定祈禱沒用才祈禱。”
朱襄臉上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藺禮該揍!”
雖然不知道藺贄做了什麼事被秦王踢,但他一定站在揍藺贄的這一方!
宮人愣了半晌。
這、這……朱襄公居然是這種人?這和我聽聞的朱襄公完全不一樣啊!
“君上!藺禮怎麼惹你了?我來幫你揍他!”待藺贄被子楚絆倒後,朱襄擼起衣袖興致勃勃參戰。
藺贄對朱襄也比了一個侮辱性的手勢。
朱襄道:“君上,藺禮居然犯上,我們把他關在牢獄裡幾日,等我走了再放出來。”
秦王柱裝模作樣地捋了捋胡須:“可行。”
藺贄立刻由趴變跪:“君上,我錯了。”
子楚忍不住罵道:“藺禮!你現在是秦國丞相!能不能彆一副地痞無賴的嘴臉!你要臉嗎!”
藺贄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子楚:“我學老莊的,你見過哪個學老莊的要臉?我們都是隨其自然。”
子楚:“……”也是老莊都已經去世了,不然肯定會衝到鹹陽來把你逐出師門。
待荀子來到鹹陽宮,得知此事後,立刻舉著拐杖又敲了藺贄兩下。
“以後不準說我是老師!”荀子的唾沫都噴到了藺贄臉上,“我沒你這樣的弟子!”
蔡澤慢悠悠走到子楚和朱襄身邊,三人並立看著藺贄被罵。秦王柱已經坐在椅子上,捧起了熱茶。
“朱襄,今天吃什麼?”
“酸菜魚,韭香燜河蝦,紫菜蝦皮湯,冬筍炒火腿……”
“火腿是什麼?”
“嗯……用特殊的方法醃製的豬大腿肉。”
“哦。你快去做飯,荀子一時半會人罵不完。”
“好。”
朱襄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
他真的很舍不得離開好友藺贄,真想再多看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