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 台風後淤泥 三更合一,228w、22……(1 / 1)

朱襄回來後, 朱襄負責口頭教育,雪姬負責揍,嬴小政終於蔫噠噠地改正了在被窩裡看文書的壞習慣。

朱襄每到一處地方暫住, 都會在庭院裡選一棵筆直的小樹為嬴小政記錄身高。

嬴小政站在郡守府的小樹旁,摸著樹乾上的刻痕, 踮著腳尖比了一比。

嬴政啊嬴政, 你要快點長大。等你長大後, 舅父舅母就不會能再威逼你睡午覺了。

所以睡午覺這種事就該禁止啊!是誰首先助長這種懶惰的風氣?!

朱襄看著嬴小政在樹乾前先踮腳尖,最後蹦跳起來,忍俊不禁。

自家政兒真是太可愛了, 必須在養崽日記本中記一筆。

朱襄在吳郡沒待多久,在叮囑嬴小政在農閒時彆忘記組織滅釘螺後,又帶人匆匆回到了東甌。

吳郡的杭嘉湖平原和寧紹平原雖然是後世產糧大區, 極具開發價值, 但血吸蟲病也十分泛濫。

特彆是杭嘉湖平原,後世在魚米之鄉中,物產豐盛都算前列的寶地,這時候就是瘴氣密布, 水蠱遍地的“死亡之地”。

朱襄知道開發這裡會死多少人。

李牧和王翦南下時除了掠奪物資,也會掠奪戰俘。那些戰俘刑徒的生命大多都被填在了這裡。

在這個生產力條件下,任何一處蠻荒之地的開發,地底下都埋葬著數不清的生命, 同類的血肉成了蠻荒之地變成膏腴之地最好的肥料。

朱襄曾想過能不能提高戰俘的待遇, 但李牧隻讓他彆看, 彆問,彆想。

朱襄還是想了。

開發蠻荒之地必須用人命填,不用戰俘的人命填, 就是用秦人的人命填。

現在秦國剛將南秦之地收入囊中,過多壓榨原住民,秦國在當地的統治就會不穩。

開發蠻荒之地是必須的,填進去許多人命也是必須的,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打仗,戰俘,刑徒。

這一條鐵律,從部落時代就開始存在。

何況李牧對待這些戰俘,放眼整個戰國也算不錯。他製定了類似軍功的“立功”製度,隻要每日乾活夠多夠好,就能脫離戰俘身份,成為秦國平民。

越人回歸部落製後,俘虜在沒東西可吃的時候甚至可能成為儲備糧。現在他們不僅沒有被故意虐待,還有可能成為擁有田地的平民,他們自己都覺得不錯。

俘虜大多是百越貴族的奴隸,他們在百越可沒有自己的地。

總之,用戰俘的命填杭嘉湖平原這種事明明很殘忍,在這個時代居然還算是“仁慈”了。

若不是李牧結識了朱襄,被朱襄的思想影響,也不會對戰俘如此好。

朱襄想明白這件事之後,在自己的計劃書中勾掉了一部分計劃。

開發吳郡和百越需要大量人力,朱襄知道百越的奴隸們生活得很慘,本想引誘那邊的奴隸逃亡,成為秦國的平民。

現在他明白,如果他這麼做了,已經漸漸把自己作為秦人的吳郡平民就要鬨了。

吳郡人當了許久的楚人,雖然楚王自稱蠻夷,但楚國作為周朝正統諸侯國,他們已經當作自己是正統的文明人。

即便他們祖上可能與百越同源,但現在百越是蠻夷,他們是文明人,這是事實。

讓一群蠻夷沒有任何代價地搶奪他們的土地,直接成為與他權利等同的人,就像是後世讓難民直接入境一樣,當地人絕對深惡痛絕。

這與中原戰亂時民眾互相逃亡不一樣。在中原人心中,其他國家的平民地位與自己等同。蠻夷是完全不同的。

蠻夷要融入秦人,得到當地人的認可,就必須付出足夠的代價。

比如在墾荒中做出巨大貢獻,或者在戰爭中立下較大軍功。

無代價地對蠻夷好,就是對秦人不好。李牧給朱襄上了一課。

朱襄能為趙國戰俘拚上性命,因為他是趙人。

但現在他是秦人。

何況當年就算趙國戰俘在長平的境遇也並不好,每天都有戰俘缺衣少食或者因為傷病死亡,秦人的後勤可不會覆蓋到趙人。

朱襄在心裡默念,人有親疏遠近。他隻有一雙手,隻能握住眼前的事物。

然後劃掉了計劃書上的一些內容。

百越確實能補充吳郡缺少的人手,但李牧和王翦的掠奪就足以彌補這個缺口了。

李牧和王翦甚至覺得舟師已經玩膩了,兩人本來就是陸地戰的好手。在不算太好的連綿山地上練練兵,對預演攻打也很有好處。所以他們決定聯合蒙武,從江西南下,與蠻越練練兵。

蠻越部落各自為政,隻要壓力不夠大,沒有滅頂之災,他們會傾向於用秦軍削弱敵對部落。

李牧以前去草原掠奪匈奴的時候就經常遇到這種事。

所以李牧隻要能先把他們打怕,再聯係到其中幾個比較貪財的部落。他們就會引秦軍去攻打其他百越部落,收取一部分戰俘和物資作為帶路費。

有些強大的部落甚至可能滅掉小部落,用小部落的戰俘向秦軍換奢侈品。

春秋戰國,一個獨特的野蠻時代,奴隸時代最後的餘暉。

進入封建時代後,封建軍隊就較少做這些事了,除了衛青。

衛青攻打草原部落,從來都是擄走他們的女人,牽走他們所有的牛羊,然後趕著牛羊去最肥美的草場,把彆人的草吃光。

西漢特色堅壁清野。

所以衛青俘虜和殺敵數量可能不比外甥霍去病耀眼,但草原人最恨的就是衛青。衛青每打一個部落,幾乎就是讓那個部落人全部死絕。

不列入軍功的那種死絕。

李牧對待匈奴人,和衛青半斤八兩。

現在他就把對待匈奴人的那套,用在了對付百越的部落人身上。

王翦原本走得是堂堂正正(離間計不算)大軍團作戰路線,跟著李牧混久了,近墨者黑,也學著李牧這些陰損的手段。

朱襄欲言又止,在燭火前枯坐許久,最後隻對李牧和王翦道,對俘虜稍稍好一些,至少不要以欺辱和虐待他們取樂,給他們一條活路,一點隻要足夠努力能成為秦人的希望。

朱襄還提議。有些俘虜是整個部落被端走,彼此間有親屬關係。他們可以組成如秦軍那樣的伍什,一同墾荒立功,最後整個伍什都能一同成為秦人。

李牧和王翦同意了。

朱襄的意見並非空中樓閣般的善意,按照他的意見,能更好地激發俘虜的工作積極性。

朱襄勉強為戰俘留下了一條狹窄的刀尖之路,通向一個不算光明但勉強能活下去的未來。

這就夠了。

這就夠了。

朱襄不斷告訴自己,這就夠了。然後,他不再關注吳郡在杭嘉湖平原墾荒的事,南下去了東甌。

這次東甌王帶兵去和蠻越們打仗——蠻越見東甌從秦軍這裡換取了許多好東西,心癢無比,又在掠奪東甌。

至於蠻越北部被秦軍掠奪,這有什麼關係?中原人叫他們蠻揚蠻越,難道他們就是一個部落一個國家了嗎?

拜托,他們是很多獨立的不同。其他部落的遭遇和他們有什麼關係?

沒遇到滅頂之災前,他們的凝聚力比北邊胡人都差遠了。

東甌王雖然沒有親自迎接朱襄,但東甌留守的王室子弟,有一個算一個,全來了。

朱襄還從中間見到了一個衣冠打扮特彆像中原人的孩童。

那孩童估計和政兒差不多大,表現得非常沉穩。

東甌王那個每次見到朱襄就眼睛放光的重臣,見朱襄注意到那個孩童,立刻帶著孩童上前拜見。

孩童名叫歐陽搖,是剛繼位沒多久的年輕東甌王歐陽安朱最喜歡的孩子。雖然還沒有立太子,但東甌王將身邊為數不多的熟悉中原文化的重臣都派給了歐陽搖作為老師,顯然已經屬意歐陽搖成為太子。

東甌王讓歐陽搖學習中原文化,扮作中原孩童打扮,也彰顯了這個在朱襄面前看上去唯唯諾諾的年輕東甌王,那一顆不安分的心。

東甌遲早會回到越國祖地,重建祖上輝煌,洗刷身上蠻夷的身份。

在與朱襄交談後,東甌王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心。

朱襄並不知道這位歐陽搖就是被秦始皇征服後改名為騶搖,秦末農民起義時高舉反秦大旗,被西漢封為東海王的越地曆史名人。

東甌國重新走進封建化,改變斷發文身的習俗,從吃魚蛤蛇蛙的原始生活大步跨入封建時代,歐陽搖居首功,在後世溫州等地一帶民間地位很高,廟宇祭祀延續到現代。

但朱襄知道這個小孩一定會成為曆史名人。因為他看著這個小孩,想起了在吳郡埋頭苦乾的胖外甥,條件反射摸出一塊糖遞給小孩。

小孩在老師鼓勵的眼神下接過白紙包裹的糖球放入嘴裡,然後眼睛一亮,給了朱襄半顆心的好感度,出現在了朱襄的好感度列表中。

朱襄哭笑不得。

為了大批量收割好感度,他是不是該去尋一尋幼年期的曆史名人,程序化地分發糖果?

“好好學習,將來你必有出息。”朱襄向歐陽搖贈送了一卷自己注釋過的儒經,真心祝福道。

雖然歐陽搖肯定還會敗在秦軍手中,這次說不定他還沒有當東甌王就成了秦人。但人才就是人才,他成了大秦人,將來也一定能做出一番事業。

他已經出現在了朱襄的好感度列表中,哪怕隨著年歲漸長忘記了朱襄給他的這顆糖的滋味,忘記了朱襄。

但是朱襄會記住他。

他未來會有機會施展才華。

小孩拿著朱襄注釋的儒經時,表情還有些傻乎乎的,不知道自己獲得了怎樣的好東西。

他的老師開心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讓小孩趕緊向朱襄磕頭感謝,謝朱襄傳道解惑之恩。

小孩雖然懵懂,但也按照老師說的話給朱襄磕了個頭。哪怕他現在是東甌王子。

朱襄待他磕了頭後,才讓他起身。

如果他不讓小孩磕頭,自己這份禮就太重了。

短暫的插曲過去,朱襄便全心全意投入到種田上。

他重新規劃田地,挖水渠,為鹽堿化較為嚴重的地進行衝水稀釋鹽堿。

秦國關東有許多地都有鹽堿化問題,所以在應對鹽堿地時有豐富的經驗。待還不知道在哪的鄭國修建了鄭國渠之後,鄭國渠最大的作用之一就是通過漫灌後排水的方式,降低鹽堿地的鹽堿度,提高田地的肥力。

這裡水資源豐富,隻要有足夠的灌溉設施,就能輕鬆做到這件事。

修建水渠的時候,朱襄遇到了一點點麻煩。

貴族們雖然願意用奴隸來挖水渠,但他們太斤斤計較,這段在我的領地上,那段又在他的領地上,一百米的水渠要分成兩三次來修,各自出力不同,否則他們就認為虧了。

朱襄最後與他們商量,直接讓他們拿出金銀布匹等錢財,雇傭秦軍為他們挖水渠。

秦軍在沒有戰爭的時候雖然有糧餉,糧餉的數量顯然不多。有不傷性命的賺取外快的機會,勤勞的大秦人都很珍惜。

挖水渠而已,秦國搞基建想來是秦軍、刑徒和庶民一同去,他們打仗的時候也會用水攻,他們熟悉極了。

東甌的貴族付錢的時候都是按照本國的“物價”,所以例如東珠、絲綢等物品,比起中原來說便宜許多。

朱襄討價還價,以“是你們太麻煩,長平君我很生氣”作為威脅,拿到了更高的報酬。

然後,他分文未取,全部合理地分給了乾活的秦兵。

這種自己不拿一絲一毫的“將領”,向來都會得到兵卒們瘋狂地擁戴。

朱襄覺得他們太苦,不僅將報酬全部給了他們,還嚴抓後勤,收購鹹魚和肉乾,讓他們每日都有葷腥的湯水可以喝。秦兵們彆說挖水渠挖得熱火朝天,個個都願意為朱襄赴死了。

甚至有將領悄悄對朱襄說,朱襄有沒有仗想打,他們現在急需向朱襄證明自己的忠誠,朱襄說打誰他們就打誰,就是去攻打東甌王宮,他都認為以現在的士氣能打下來。

朱襄腦袋上飛過一連串烏鴉,臉上滿是“點點點”。

為什麼秦兵挖著挖著溝渠,突然說要為他打仗,為他赴死了?

“你們好好完成每日我安排的事就足夠了。”朱襄道,“還有,再次強調,不準私自出工!該休息的時候就要休息。你們本來在這裡就水土不太服,若生病了受傷了,我可沒辦法救你們。”

將領聽著朱襄絮絮叨叨地叮囑,心裡突然想起了吳起為士兵吸膿包的事。

他當時看了這個故事,對吳起的行為嗤之以鼻,認為自己不會被收買。

不過可能因為他本來是個中層將領,所以不會被吳起這樣的行為給迷惑。

但現在他不確定了。

至少如果現在朱襄公遇刺,他想自己一定會為朱襄公擋住劍鋒。

將領回去歎息這件事,他身邊的人道:“但朱襄公一定不願你為他赴死。”

另一人笑道:“所以我們才甘願為他赴死啊。”

求他人紛紛點頭。

他們都在想,朱襄公,給個機會?

朱襄知道這件事後,趕緊在軍中召開了安全會議,強調軍隊秩序和安全。

他們又不是來打仗的,就挖個水渠而已。要是這樣都能出現傷亡,他會慪死。

朱襄在李牧來為他送物資的時候,對著李牧抱怨許久,直言李牧練兵練出了問題。

李牧給了朱襄一個白眼,懶得辯駁。

他再次確信,朱襄若帶兵,定能成為很厲害的將領。

隻是朱襄自己不願意罷了。

“你做得如何了?”李牧道,“這裡進入七月之後會有大風大雨,十分危險。你要提前回吳郡。”

“台風?我知道。”朱襄道,“正因為六月底七月初會有台風出現,我才要抓緊時間。台風就幾日而已,躲一躲就行,我不回去。”

李牧道:“你如果不去吳郡,就去王宮。我相信他們的王宮應該不會塌。”

朱襄本想說沒必要,看著李牧不讚同的眼神,點頭道:“好。”

李牧卻不相信他。他做完手頭的事後,就會來這裡監督朱襄。

朱襄不知道李牧這次下定決心要當定他的保姆了,待李牧走後,對相和說,他答應了就會做嗎?東甌王宮太遠,他才不去。隨便找個貴族的府邸住幾日就成了,貴族的府邸久經台風肆虐,肯定不會塌。

相和也忍不住給了朱襄一個白眼。

有時候這位朱襄公真的很氣人。

李牧離開後,朱襄繼續規劃田地,修建水渠。

他會在台風來之後才進行耕種,這之前必須把水渠修建好。至於地上那些野蠻生長的農作物,就讓它們繼續長著吧。

在溫州登陸的台風有三種,一種“正面台風”,在廈門、溫州登陸,是對溫州威脅程度最大的台風;第二種“南登台風”,在廈門以南登陸,對溫州影響不大,隻有零星風雨;第三種“北登台風”,對溫州的主要產糧地樂清、永嘉影響較大。

剩下的台風就是近海颶風突然轉台風,一般會擦著溫州海岸線背上,對溫州影響不大,不計入其中。

台風對農業的摧殘很大,每一個農學人都要學會如何應對台風。

應對台風從古至今的措施都差不多,隻是現代用上了更好的機械,而且有台風預報,可以更早地做準備。

在台風來臨前,朱襄就要做好排水和搶收的準備。

他火急火燎地將平原田地最多的地方修建了簡易溝渠和水車後,就讓相和帶人去海上測量氣壓,詢問海上漁民近海的天氣。

朱襄還用透明水晶片磨了望遠鏡——其實他早就想做望遠鏡了,但隻知道大致原理,一直沒做成功。

現在相和帶著人把相關計算搞定,自己做了出來。

相和將望遠鏡拿出來的時候,朱襄嚇了一跳。

幾年前他隨口一句,自己早就忘記了。看見相和拿出了簡易望遠鏡,他還以為有穿越者同伴出現呢。

相和乘坐戰船在近海一邊捕魚賺取外快,一邊觀察遠方天氣,儘可能地提前發現台風。

朱襄帶著許明在平原到處找已經可以收獲的田地,幫助他們儘快收割。

有些還未成熟的地,隻能等台風快來的時候,朱襄才能勸他們收割。而且就算勸了,他們也不一定願意止損,而是抱有僥幸心理。

朱襄隻能能收多少糧食就收多少糧食。

待六月的時候,李牧來到東甌國。他先指揮了停靠在溫州天然港口的秦軍加固船隻,抵禦台風後,就去找到果然沒聽話的朱襄,把朱襄拎到了東甌王宮。

朱襄本來不願意去,李牧給了他兩個選擇,一個是打暈了帶走,一個捆起來帶走,他就乖乖自己去了。

李牧發起狠來,是真的說到做到。

而朱襄身邊那群嘴上說願意為他赴死的秦兵,在李牧威脅朱襄的時候不僅屁都不放一個,還摩拳擦掌要幫李牧。

“朱襄公,這裡太危險了,你一定要離開!”

朱襄“眾叛親離”,淒慘極了。

許明和相和:“活該!”

今年的台風來得較早,六月底,第一道台風就登陸了。

沒有氣候預報,朱襄不知道這台風叫什麼,威力多強,以後還會不會有更強大的台風。

他隻能和這個時代所有靠天吃飯的農人一樣,無助地仰望天空,祈禱台風威力弱一點,風雨趕緊過去。

台風來得快走得也快,幾日後,天氣完全放晴。

朱襄趕緊投入台風後的救災中。

清理淤泥枯草,用新修的排水渠道排水,清洗農作物上的淤泥,用石灰和草木灰對可能發生的病蟲害消毒,統計損害的植株……

對於東甌人而言,一旦農田遭遇台風,就等著田地裡的水自然退去,然後能收多少東西就收多少東西。

他們是不知道怎麼補救的。

當看到秦軍在田地裡忙碌,他們都很茫然。

東甌貴族們也很茫然。他們站在田地旁,看著這些如果是平常時候,會把他嚇得兩股戰戰的秦軍像奴隸一樣在田地裡忙碌。甚至尊貴的朱襄公和李牧將軍都到了田地裡,他們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這一幕。

要搶時間救災,以便在下次台風來臨的短暫時間內給農作物喘口氣,朱襄十分忙碌,沒有空去為這些貴族解惑。

東甌還是有人能理解朱襄的。

比如那些提起朱襄公就眼睛放光,彆人說朱襄公不好就要擼起袖子與他人拚命,還穿著中原衣冠的人。

當然,這些中原衣冠,中原人肯定是不認的。他們穿的是以前越國的衣冠,有的人穿的是楚國的衣冠,有的人楚越混合甚至還混了吳國的衣冠。

但他們都戴著冠,身上都沒有文身。

他們看著朱襄公下地耕種,先在竹簡上寫寫畫畫,然後小心翼翼地詢問朱襄公,自己能不能也陪朱襄公下地。

朱襄卻搖頭,隻讓他們幫忙協調,讓東甌的軍隊和貴族奴隸幫忙。

朱襄心裡想的是,你們又不會種地,下地就是乾擾我工作。

這群人想的卻是,朱襄公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知道東甌國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行為,所以不想讓他們被誤解。

誤解很嚴重。雖然朱襄確實是個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人。

朱襄給了糖果和儒經的小孩也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有一日,小孩問正在休息的朱襄道:“朱襄公,我聽聞你有愛民之心。但你現在耕種的田地並非民田,而是貴族之田。你不是為民耕地,而是為東甌貴族耕地。”

朱襄接過小孩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笑道:“我知道。”

小孩不解:“朱襄公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做?”

朱襄道:“因為東甌大部分田地……幾乎所有田地都在貴族手中,國民是貧寒的貴族和奴隸。”

小孩聲音稍微尖銳:“奴隸?!”

朱襄點頭:“你們的國民,不是貴族就是奴隸,幾乎沒有庶民。那麼奴隸不就是庶民?如果田地減產,貴族很難餓死,沒有田地的人會立刻被放棄。你看見我為貴族耕田,實際上我隻是讓貴族吃飽後,能留下一些糧食賞賜給那些被你們當做奴隸的庶民。”

朱襄歎了口氣,道:“我能做到的隻有這些罷了。”

小孩仍舊滿臉不解。

朱襄又歎了口氣,揚起笑容:“再者,為誰種地都沒關係,我的目的就是讓這裡能種地的田地上面長滿糧食。”

小孩想了想,對朱襄作揖:“朱襄公高義,但我不理解。我會努力理解。”

朱襄道:“等你去中原看看,可能就理解了。有機會的話,不要一直待在這個閉塞的地方,多走走,多看看。讀萬卷書,也要行萬裡路。”

小孩再次作揖:“是。”

在與朱襄聊完之後,小孩不好意思道:“我現在算是朱襄公的學生了嗎?”

朱襄大笑:“任何人真心實意地向我尋求教導,我都會告知。”

小孩歎氣:“要如何成為朱襄公的學生?”

朱襄微笑著看著小孩,看得小孩漸漸低下了頭,滿臉通紅。

歐陽搖發現,自己可能耍了小聰明。自己那點小心思,在舉世大賢面前完全藏不住。

朱襄微笑道:“我隻有一個學生,那就是我的外甥,秦公子政。”

歐陽搖驚訝抬頭。

朱襄淡淡道:“你應該聽說過在秦國的身份,我是秦國外戚,政兒是幾代秦王預定的未來秦王。政兒已經是我的學生,我怎麼能收其他學生?沒有誰有資格成為政兒的師兄弟。”

歐陽搖心神一晃,看著朱襄突然冷漠的表情,心中不知道為何生出一股畏懼之意。

朱襄沒有再說話,隻是靜靜地恢複體力。

待休息夠之後,他扛著鋤頭繼續下地,將淤泥和野草鋤掉。

朱襄不是故意嚇唬小孩。他發現歐陽搖是想借他的名聲,鞏固東甌繼承人的位置。

這沒什麼,有這種小心思正常。

隻是歐陽搖在這之外,還有些行為,比如仗著自己是小孩,混入秦軍中,打探秦軍的戰力虛實。

不愧是能上他好感度列表的人,歐陽搖恐怕也隻有十歲左右,已經頗具野心和眼光。

他已經敏銳地察覺,秦國必定與東甌國有一戰。

歐陽搖知道嬴小政就在吳郡,他想與朱襄交好,進而接近這位秦公子。

他以為自己一定能籠絡這位秦公子。

這個想法,是他對心腹說的。李牧探到了這個消息,讓朱襄小心。

歐陽搖的“算計”,可能對嬴小政並無害處。不過朱襄還是要給他一個警告,讓他少做些無用功。

這倒不是擔心歐陽搖傷害到他和政兒,而是他太跳,恐怕政兒未來會少一個下屬。

以李牧和王翦對政兒和自己的看重,如果他行事太張揚,恐怕李牧和王翦是不會計較對付一個小孩有多“卑劣”。

朱襄希望他能懂事一點。

“乖乖待著,說不定未來還能混個郡守當當。”朱襄擦了擦汗水,仰頭看著晴朗的天空,用彆人聽不到的聲音自言自語。

今日晴好。

朱襄和秦軍清理淤泥時,許多非貴族的東甌人都靜靜地圍觀著。

之後他們被驅趕著與秦人共同勞作。每當休息的時候,他們就會看著秦軍發呆。

聽說這群人連他們的主人都很害怕,為何這群人會下地勞作?

難道在遙遠的北方,所有人都會下地勞作嗎?

他們想象著北方的模樣,怎麼也想不出來。

然後他們死死地盯著秦軍,將秦軍的模樣印入腦海中,以替代他們的想象。

有比較得貴族賞識的奴隸,比較能言會道,頭腦靈活。他們偷偷學會了秦軍的一些話,與秦軍指手畫腳攀談,詢問北邊的情況。

秦軍如實說,南郡正在墾荒,許多戰俘都在那裡。如果他們開墾的荒地足夠多,乾活乾得足夠賣力,就能成為秦人,分得一塊土地。

“分得土地?自己的土地?”

“對。”

“糧食能自己吃?”

“要交一部分給官府,還要服徭役。”

其實蠻苦的。秦兵如實說了他們庶民那並不美好的生活。

比起當庶民種田,還是服兵役好一些,賺錢更多。當然,一般他們都是家裡人種田,自己服兵役,兩邊都有得賺。

現在跟隨李牧將軍,他們過得很好。李牧將軍幾乎不會拿走他們的糧餉。

幫助朱襄公耕種,他們過得很好了,因為朱襄公還會補貼他們。

“一般來說,遇不到這麼好的將領。”秦兵道,“不過隻要不戰死,活下去還是不難。”

秦兵想了想自己遇到的他國庶民,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至少現在,秦國人對比六國人,活下去是不太難的。

未來如何他不知道,他隻說現在。

“怎麼,你想當秦人?”秦兵猜到了詢問他的奴隸的想法,低聲道,“這附近不是山就是海,你怎麼可能逃得掉?除非你在戰場上投降。但戰場刀劍可沒有長眼睛,你不好好打仗,恐怕直接被砍頭了,沒機會當俘虜。”

奴隸聽了秦兵的話之後,沒有回答,安靜地離開了。

之後又有奴隸悄悄來詢問秦兵,遠方吳郡的情況。

聽說翻越一片山,再翻越一片山,就能到秦國。

秦兵總是給他們潑冷水。

“彆想了,你們怎麼可能逃得了?我聽說你們被抓到,就會被殺死。”

“與其想怎麼逃過去,還不如寄希望我們打過來……啊,現在肯定不可能。我們要打六國,沒空打你們。”

“我都說了,沒希望。”

秦兵都被問煩了。

或許是發現了秦兵的不耐煩,奴隸們不再來詢問,秦兵耳根子清靜了不少。

又過了半月,朱襄帶著人終於把災後的積水和淤泥清洗乾淨,原本還未成熟的農作物也成熟收割。

接下來,朱襄就要帶動他們種植新的作物,教導他們新的種植方式。

朱襄想得很好,但實施的時候就很麻煩。

奴隸們向來是能偷懶就偷懶,活乾多了,奴隸主隻會給他們更多的活,不可能休息。

朱襄那套種植方式雖然能夠讓田地產出更多的糧食,但這些糧食和種田的人有什麼關係?

他們隻知道自己的工作量加大了。

於是朱襄教得火熱,反應稀稀拉拉。

東甌國貴族們倒是願意奴隸們動起來,派人抽鞭子懲罰偷懶的人。

但就算這樣,朱襄推行新的種田技術仍舊非常不順利。

朱襄想了想,讓李牧把嬴小政接過來,讓王翦回去暫替郡守一職。

生產力和生產關係互相影響,就像是腳和鞋一樣。如今這一幕,正好給政兒授課。

他也讓許明和相和好好看著這一幕,從中獲得啟發。

朱襄沒有機械性地向他們傳輸思想,隻是引導他們往這方面想。

墨家和農家美好的願景難以實現,因為擁有利益的人不會損害自己的利益。所以他們需要如儒家道家法家一樣,尋找一個“中間點”。

如何既提高農民和手工業者的待遇,又能幫助國君獲得更多的兵力和錢財,這就是他們應該尋找的“中間點”。

朱襄雖然告訴他們兩千年後如何如何,但人不能靠著未來畫餅充饑,還是得立足當下。

若在這個時代找不到餅,人仍舊會被餓死。

嬴小政來到東甌後,遇上了雖然不敢再“招惹”朱襄,但仍舊偶爾隔三差五就厚著臉皮向朱襄請教學問的歐陽搖。

嬴小政不知道為何,看見歐陽搖就心裡不喜。

於是他背著朱襄偷偷帶人威脅了歐陽搖一頓。歐陽搖從此不再出現在朱襄面前。

朱襄得知此事時,隻知道嬴小政威脅了人,至於怎麼威脅的,不知道。

“政兒,你威脅他什麼了?”朱襄實在是好奇。

嬴小政道:“沒威脅什麼,隻是與他切磋了一下學問。”

隻是告訴那個小南蠻,這點學問就彆在舅父這裡丟人現眼。

至於以未來秦王的身份威脅攻打東甌什麼的,東甌他肯定會打,怎麼叫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