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襄王薨, 六國皆派將相來祭拜,唯獨韓國不一樣——韓王親自來披麻戴孝了。
秦王柱得知此事時愣了許久,一時間門不知道做出如何反應。
朱襄為了減輕秦王柱的負擔,雖然不上朝, 但暫時承擔了秦王柱半個近侍的責任, 幫秦王柱處理文書。
聞言韓王親自來祭拜, 朱襄腦海裡閃過韓非哭唧唧的臉,不由嘴角微抽。
他回來後, 雖然因為顧著秦王一家子沒空和其他人相處,不過韓非服侍荀子,朱襄還是見過韓非幾面。
老秦王的逝去沒有讓韓非看到希望,反倒是親眼看到老秦王在去世之前的一番一心為秦國的行為,讓韓非更絕望了,所以韓非如今的精神狀態有些恍惚。
這時候韓非又親眼見到韓王不顧國君的體面為老秦王披麻戴孝,恐怕精神狀態會更不好。
“韓王以諸侯對天子之禮拜祭先主,大概是向君上表明忠心。隻要君上肯承諾韓國以後繼續為諸侯,韓國立刻就會投降成為秦國的屬國。”朱襄揉了揉抽搐的嘴角,“隻是他太急切,顯得姿態有些醜陋了。”
秦王柱收起驚訝的神情, 板著臉道:“即便他成為秦國屬國,秦國也會滅掉韓國。他想以自降姿態的方式逼迫寡人,哼。”
經過秦昭襄王這麼多年培養, 秦王柱對朱襄沒有疑心, 對其他人疑心可不少。韓王這做法, 他立刻就懷疑韓王不是真的蠢,而是聽聞自己寬厚的名聲,想要逼迫自己。
諸侯拜祭諸侯, 隻需要派將相來;諸侯拜祭天子,才需要自己親自來披麻戴孝。韓王不就是向世人展示自己已經認可秦王為天子,之後秦王如果再攻打韓國,就是秦王沒道理嗎?
但秦王柱也是秦王,不會被這點道德綁架給鉗製住。
“君上說得有道理,或許他確實有這一點考慮。韓國朝堂上也並非全是庸才。”朱襄笑道,“不過能想出以折辱國君的方式道德綁架秦國的計策,可能韓國朝堂上的人不是庸才,也比庸才也好不到哪裡去。”
秦王柱聽了朱襄對韓國君臣的嘲笑後,面色好轉:“哼,連國君的顏面都不顧,韓國的卿大夫恐怕也沒把韓王當回事。”
朱襄點頭:“韓王既然願意為先主披麻戴孝,君上賞賜他的忠心就成了。九鼎歸秦後,按照法理,秦王本就已經是天子,先主擔得起韓王這個禮。”
秦王柱笑道:“你說得對。”
他揉了揉眼睛,眼睛又有點紅。
越臨近喪禮這個點,秦王柱的心情就越不好。他雖然大部分時候都能將感情隱藏起來,但夜深人靜隻面對朱襄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真情流露。
“君父知道後,一定會暢快大笑。”秦王柱道。
朱襄道:“當然。”他在心裡歎了口氣,很擔心秦王柱的健康。
秦王柱原本身體就不太好,最近又勞累又悲傷,心情和身體雙重壓力,朱襄每天看著提心吊膽。
不知道原本曆史中的秦王柱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繼位一年零幾天就跟隨秦昭襄王去了。
還好秦王柱也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所以比較聽從醫囑。
再加上他忙於政務不再流連後宮,太醫說秦王柱的身體狀態比以前當太子的時候還稍好了一些。
看著朱襄促狹的目光,秦王柱第一次在朱襄面前惱羞成怒。
葬禮開始,朱襄作為禮官,與諸侯派來祭拜秦昭襄王的人都見了一面。
葬禮隆重肅穆,即便諸侯使臣都很想與朱襄攀談,暫時也找不到和朱襄說話的機會。待流程走完,他們會在鹹陽留一段時間門。那時候,他們才能光明正大拜訪鹹陽城內秦國重臣。
來祭拜秦昭襄王的不隻是六國使臣。雖後世都稱戰國七雄,實際上此時還有許多小國家。這些小國家雖都成了戰國七雄的屬國,也有資格單獨派人來參加秦王的葬禮。
小國中,衛國的使臣引起了朱襄的注意。
若他沒記錯,這位衛國使臣是魏王的女婿。他聽蔡澤說,魏王有意扶這位女婿繼承衛國王位,不過衛國國內反對的聲音似乎挺大。
秦國有許多人才都是來自衛國,衛國與秦國官場較為緊密。如果有機會,衛國肯定是更樂意向秦國臣服。他們並不願意被綁在魏國的戰車上。
不過現在衛王居然派魏王的女婿承擔使臣的責任,不知道是不是改變了主意,準備對魏國妥協了。
朱襄記住這件事,準備回頭與蔡澤討論。
除了衛國的使臣,朱襄自然也會關注趙國的使臣。
可惜這位趙國的使臣雖一臉“朱襄公我崇拜你”的表情,朱襄並不認識他。
朱襄原本以為會是平原君或者平陽君來秦國。雖然故友見面後變成了敵人稍顯尷尬,但七國這樣互相敵對的友人多了去,朱襄相信平原君和平陽君仍舊會願意和他共飲一杯酒,將敵我之分暫時拋到腦後,好好地敘敘舊。
見趙國的使臣團中沒有一個自己認識的人,朱襄的神情稍顯落寞。
廉頗也很關注趙國的使臣,嘴裡說著不想見趙人,還是來看了一眼。
他見到朱襄落寞的神情,找機會把朱襄訓斥了一頓。
“你現在是秦臣,是秦太子的妻弟。即便你在趙國使臣中見到了熟悉的人,你也該裝作不認識!”若不是朱襄戴著頭冠,廉頗都要上手敲朱襄的腦袋了,“你這副表情是怎麼回事?懷念趙國?你還嫌最近鹹陽城內關於你的流言不夠多?!”
“廉公我錯了,我一定好好管理表情,不讓君上為難。”朱襄向來擅長滑跪,立刻低頭認錯。
廉頗冷哼了一聲,道:“你若擔心平原君,我會私下找人詢問後告知你,你不準與趙人接觸。即便他們遞拜帖,你也不準見!”
朱襄點頭如搗蒜:“好!”。
廉頗叮囑之後,仍舊有些不放心。他找到子楚和蔡澤,希望兩人看好朱襄。
廉頗特意叮囑子楚,還有一層提前和秦王、秦太子打好招呼,告知他們朱襄不是真的懷念趙國,隻是有點懷念舊人,讓他們不要懷疑朱襄忠心的想法。
雖然廉頗已經發現如今的秦王比老秦王猜忌心少許多,但作為被趙王拋棄的老臣,廉頗此刻已經學會了圓滑和未雨綢繆。
之後朱襄又被子楚、蔡澤分彆叮囑,秦王柱和嬴小政也跟著在朱襄耳邊嘀咕,連白起和臥病不起的範雎都忍不住嘮叨了幾句,讓朱襄煩不勝煩。
朱襄忍不住對荀子道:“還是荀子好,相信我沒那麼蠢。”
荀子懶懶地抬了抬眼皮,道:“我知道你蠢,但我相信有很多人會讓你彆犯蠢,便不多費唇舌了。”
朱襄:“……”
他隻是想和舊友聊聊天,怎麼一個個都好像他要投向趙國似的?
無論怎麼想,他都不可能蠢到這個地步吧!
朱襄的長輩和晚輩當然都知道朱襄不會投向他國,他們隻是朱襄的心軟被使臣利用,設計讓朱襄遭遇危險。
雖然朱襄不會遭遇危險,但他可能會因為被舊友背叛而痛苦。
朱襄不知道,即便是友人,站在了不同的立場,也會為了自己的利益去利用友誼。
秦國許多離間門計,都是通過“友人”來施展。而這些友人之間門的友誼,也大部分是非常真摯的。
秦王柱看見他國使臣都跟烏雞眼似的盯著朱襄,為了防止有人拿朱襄和他國使臣“密談”生事,特意叮囑朱襄一家口繼續住在鹹陽宮。這樣他們即便想要私下拜見朱襄都找不到機會。
秦王柱又在鹹陽宮中簡單招待六國使臣,給他們與朱襄交流的機會,好讓朱襄詢問舊友的事。
“思念友人,人之常情。你想問什麼就去問。”秦王柱對朱襄道,“我會先用身體不適為借口離場。”
朱襄略有些尷尬道:“謝君上。”他本想說用不著,但這時候還是說謝謝更好。
他後悔展露出遺憾神情了。明明現在最需要被安慰的是君上,怎麼君上倒是寵著自己了?
秦王柱安排妥當之後,朱襄與魏國、趙國使臣坐在了一起。
他果然提前退場,隻留太子子楚和朱襄招待使臣。
春申君黃歇看向朱襄,表情略有些鬱悶。楚國現在比趙國和魏國都強大,他應該坐在朱襄左右吧?
雖然秦國把他安排在太子子楚旁邊,但他心情仍舊十分不好。
太子子楚算什麼?就算聊了也不可能哄騙到楚國來。他隻想和朱襄公聊天!
“信陵君還好嗎?”朱襄看見秦王柱離開前還給他使了個“隨便聊”的眼色,無奈放下筷子,與魏國使臣攀談起來。
君上給了他這個機會,他不用就對不起君上了。
“信陵君……我不知。”魏國使臣沒想到朱襄會主動找他攀談,問的還是信陵君的事,“長平君認識信陵君?”
朱襄道:“雖隻有幾面之緣,但信陵君當日曾高歌送我離開趙國,那時起,我與信陵君便是友人了。”
朱襄身邊另一側的趙國使臣臉上露出尷尬窘迫的神情。
趙王迫害朱襄公,逼迫朱襄公入秦一事,是所有趙國人心中的傷痛。聽到朱襄公親自提起,他心裡自然不好受。
“信陵君如今在趙國。”他硬著頭皮道,“趙王賜給信陵君封地,信陵君雖閉門不出,但身體應該無礙。”
朱襄悵然:“信陵君入趙了?他應是投奔平原君吧?平原君可還好?平陽君的身體是否安泰?”
趙國使臣答道:“還好,都很健康。”
朱襄見趙國使臣不假思索便簡略回答,心頭一梗。
他看了一眼趙國使臣坦然的神情,淡然道:“那就好。”
這位趙國使臣並不是一個好演員。雖然他故意露出了坦然的神色,好像不是說謊,但他剛才因為自己提起當年入秦之事而神色窘迫,臉色變換這麼快,顯然是心裡有鬼。
平原君的身體恐怕已經很不好了。平陽君身體如何還不得知,肯定也因為平原君的身體而焦頭爛額中。
平陽君雖眼光比平原君稍稍長遠一些,但從識人用人,到才華聲望都比平原君差一些。在如今趙王的聲望被多番打擊後,平陽君恐怕難以撐起整個趙國。
正如魏國有信陵君,趙國也正因為有平原君才多次渡過難關。
朱襄心中有一點淡淡的悲哀和遺憾。
他對平原君、平陽君的感情並不濃厚,隻是有些覺得有些可惜可憐。
見朱襄的臉色,趙國使臣雖演技不好,但能被精挑細選派來秦國出使,他也並非蠢人,立刻察覺到朱襄可能猜到了什麼,心裡十分緊張。
朱襄也看出了他的緊張,打圓場道:“我會備些禮物,請幫我轉交給平原君、平陽君和信陵君。”
趙國使臣心中鬆了口氣:“是。”
朱襄沒有繼續詢問魏國和趙國的使臣,獨自喝著酒,就像是發呆一樣。
魏國和趙國的使臣不敢主動與朱襄攀談。
他們本來準備了許多奉承朱襄的說辭,而且就算不代表各自的國家,以私人而言,他們也希望得到朱襄的指點。
可他們沒想到見到不似凡人的朱襄後,心情會如此緊張,連大氣都不敢喘。
朱襄公鶴發童顏,氣質如高山雪鬆,哪怕坐在喧鬨的人群中,也像是遺世而獨立,仿佛身邊有一層風雪,將他與世間門凡人隔絕。
子楚給蔡澤使眼色:朱襄在發呆。
蔡澤用眼色回答:他一定很無聊,很想離開。
兩位友人在心裡同時歎氣。
先主和君上都寵溺朱襄了,讓朱襄過得太自由,幾乎不參加宴會,也不接受彆人拜帖。連鹹陽城中權貴宴請,朱襄也隻是隻送禮物,幾乎不出面。所以朱襄現在參加宴會,怪不得會無聊得直接走神了。
子楚見朱襄已經發呆發得很久沒喝一口酒,仿佛已經神遊天外,睜著眼睛睡覺中,實在是看不下去,讓人借口嬴小政想念朱襄,讓朱襄暫時離場。
朱襄真以為嬴小政想他,趕緊去找嬴小政,結果嬴小政正在呼呼大睡。
他氣得戳了戳嬴小政的肚子:“小沒良心的,舅父在前面受苦,他倒是在這裡偷懶。”
雪放下手中刺繡:“政兒之前哭了好幾日的靈,之後又要扶棺送先主入陵。他如此勞累,抓緊時間門休息怎麼了?再說你在前面赴宴,怎麼就叫受苦了?”
朱襄坐在雪身邊,環著雪,頭放在雪的肩膀上道:“我知道政兒累,我就說說。不過赴宴真的就是受苦。”
他開始抱怨,菜難吃,酒難喝,和人勾心鬥角也累。
朱襄抱怨:“秦國國喪,怎麼還有酒?還不如喝白水。而且秦王宮的酒什麼時候這麼難喝了?我給的釀酒方子白給了?”
雪無奈道:“你沒聽荀子講解宴請嗎?那不是酒,是一種放了特殊草藥的代替酒的飲品。”
朱襄道:“我還真沒聽,誰會聽宴席上會上什麼酒水菜肴?”
雪更無奈了。你是禮官,你還不聽?雪輔佐秦王後華陽夫人準備宴席,都把菜單記得七七八八。
朱襄隨意和雪閒聊了些日常的事。聊著聊著,朱襄也犯困了。他鑽進嬴小政的被窩裡,與嬴小政一起呼呼大睡。
雪放下刺繡,拿起賬簿,一邊看賬簿,一邊給朱襄和嬴小政打扇子驅趕蚊子。
屋內熏香的煙霧嫋嫋升起,屋內除了朱襄和嬴小政略大的呼吸聲,就是雪翻書的聲音。明明有聲音,也顯得十分靜謐。
待煙霧彌漫,蚊蟲不會再出現,雪放下扇子,看著良人和孩子的睡眼微笑。
與良人和孩子分彆那些時日,雪時常孤單得睡不著。不過後來她也習慣了。
一旦白日有許多事可做,晚上就不會太思念在遠方的家人。這就是良人常常對她說的,“雪,你該找些自己想做的事,不要把精力都放在我和政兒身上,這樣才能過得開心”吧?
不過雖然她找到了想做的事,還是與良人和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最開心。
她將賬簿放好,也臥在朱襄和嬴小政身側,與兩人一同偷得浮生半日閒。
朱襄以自己在宴請時睜著眼睛睡覺的強大天賦,讓諸國使臣知道了他是一個遺世而獨立,不能隨意搭話的人。
連黃歇都有些為難,不知道要如何引起這位人間門仙人的興趣。若是朱襄沒興趣,他就不可能找到機會與朱襄結交。
他思來想去,找到了藺贄幫忙。
藺贄回到秦國後,沒有立刻回鹹陽。他為秦王柱辦了些事後,才堪堪趕上葬禮的尾聲。
之後,他也要同秦國百官一同送秦昭襄王下葬,暫時不離開鹹陽了。
藺贄回到鹹陽後,黃歇立刻前來拜訪,奉上重金,希望藺贄能夠幫他引薦。
此時朱襄正在藺贄家中。
藺贄開玩笑道:“你說這重金,我收還是不收?”
朱襄提醒:“你收受賄賂,小心被君上關牢裡。”
藺贄道:“這你不用擔心,我隻要分一半給君上,君上就不會罰我。”
子楚道:“見者有份,你不分我一半,我就以太子的身份上告你。”
藺贄罵道:“屁,想都彆想,彆想從我手裡摳出東西!你都當太子了,該你給我東西。你不賄賂我,我就去支持你的兄弟,你以為你當太子就穩了嗎?”
子楚深呼吸:“朱襄,你聽聽藺禮說的什麼蠢話?這話傳出去,他有幾個腦袋都不夠砍!”
朱襄敷衍:“沒事,禍害遺千年,我相信藺禮一定能逢凶化吉。”
子楚道:“下次我不會和你一起來見藺禮。我應該和蔡澤一起過來。”
藺贄疑惑:“對了,蔡澤呢?他居然不出城一百裡來迎接我這個摯友?難道他當了丞相之後,就驕傲了?”
朱襄道:“我和子楚都出宮了,你猜誰在宮裡處理我們該做的文書?”
子楚乾咳了一聲:“我該做的事,回宮之後自會做。”
朱襄齜牙:“我好不容易推給蔡澤的事,回宮之後絕對不會做。”
子楚無語:“蔡澤多倒黴才會與你結識?”
朱襄道:“彼此彼此。”
藺贄點頭:“蔡澤多倒黴才會與你二人結識?”
子楚和朱襄異口同聲道:“你最沒資格說這句話!”
藺贄捋著自己剛修剪的美須:“我知道你們嫉妒我品行高潔,才華橫溢。沒關係,我心胸寬廣,不和你們計較。”
藺贄的老仆忍不住提醒:“主父,春申君還在外面等候。”
藺贄露出恍然神色:“對哦,把他忘記了。話題轉回來,你們說這個重金我收不收。”
朱襄道:“收,我拿五分之一。君上、夏同、蔡澤各拿五分之一。”
藺贄露出肉疼的神色:“我就隻得五分之一?朱襄你太狠了。誰說呂不韋是奸商?你才是真的奸商。”
子楚道:“若是呂不韋在這,恐怕這錢全部都會落入朱襄囊中。既然是拜見朱襄,朱襄不收點禮物怎麼行?”
朱襄讚同:“對,你還得額外拿錢賄賂我,我才去見春申君,不然不見。”
藺贄揮袖子驅趕朱襄:“去去去,那我不見了。”
朱襄笑道:“現在才說不見?晚了?走,子楚,我們去他庫房裡搬東西!”
子楚與朱襄一同起身,往藺贄後院庫房走去。
藺贄對他們倆的背影破口大罵,罵完後對仆從說準備馬車,他們盯上什麼就給他們搬什麼。
家仆哭笑不得。
子楚和朱襄離開後,藺贄整理了一下衣衫,披散著頭發出門迎接春申君。
他滿臉愧疚:“我剛正在沐浴,讓春申君久等了。”
春申君見藺贄居然披散著頭發,不疑有他:“不,是我冒昧來訪,請藺卿不要怪罪。”
這個時代的卿大夫都很重禮儀,特彆是藺贄還自稱荀子弟子,在楚國經常與人討論儒學,自然應該更加注重禮儀。
卿大夫見貴客,肯定會特意穿戴好衣冠以示尊重。藺贄竟然披散著頭發,恐怕是真的出來得很匆忙。
若是其他人,春申君可能以為受到了輕視。但藺贄一直很懂禮知禮,他應該是怕自己等久了,所以來不及吧。
春申君這麼想後,對藺贄多了幾分親切。
藺贄聽了春申君的請求之後,苦笑道:“雖然我是朱襄的友人,但正因為是友人,我才不能無視他的意見,隨意帶人去拜見他。若我這麼做,彆說我的門檻會被人踏破,恐怕朱襄也煩不勝煩了。”
春申君心情低落:“也是……”
“不過春申君名聲在外,或許朱襄也想見見春申君。”藺贄話頭一轉。
春申君立刻道:“藺卿能為我引薦?無論朱襄公是否願意見我,我總要試一試。”
藺贄道:“當然可以。隻是朱襄現在住在宮城中,若想與六國使臣見面,恐怕先要過秦王這一關。”
藺贄看向春申君身後禮物,道:“你這些禮物,我替你送給秦王,對秦王表明心意,你看如何?”
春申君臉色一僵:“見朱襄公,還得秦王同意?”
藺贄露出了疲憊又痛苦的微笑:“朱襄對秦國的用處,春申君難道不知?現在六國使臣皆想接受朱襄指點,哪怕隻言片語,可能都會讓他們受益無窮。”
他沒有多說,隻背著手,對著鹹陽宮仰頭長歎,笑容苦澀極了。
春申君見藺贄神情,立刻明白了藺贄的言下之意。
朱襄看似是受寵,其實秦王讓朱襄住進鹹陽宮,是在軟禁朱襄,隔絕朱襄和他國使臣。
春申君又想到朱襄在宮宴上落寞又空虛的神情,想起朱襄和魏國、趙國使臣隻寥寥數語的對話,心裡唏噓不已。
恐怕朱襄自己也知道他被秦王囚禁了。
果然,以朱襄公的高潔,怎麼會真的願意完全聽從暴虐秦王的命令?秦王也知道不能完全控製住朱襄公,所以才囚禁朱襄公。
朱襄公看似被秦王重用,實際上入秦之後根本沒有在秦國朝堂擔任過高官,隻是秦王給他額外權力讓他做事。而朱襄公做事時,身邊一邊都有官員輔佐。
這看似輔佐,實際上又何嘗不是監督?
若朱襄公到了他國,哪國國君不把朱襄公拜為相國?而朱襄公在秦國,居然連朝議都不能參加。
秦王對朱襄公真是太過殘忍!
藺贄問道:“你還要見朱襄嗎?”
春申君猶豫。
秦王說要通過他才能見朱襄公,就是令六國使臣知難而退吧?而且即便他知曉了朱襄公的處境,朱襄公也有意離開秦王,他又如何幫朱襄公脫離苦海?
藺贄歎了口氣,道:“其實我還是希望春申君能與朱襄見面,至少多一個外人與他聊天,他也會開心許多吧。當年在邯鄲的時候,朱襄鋒芒畢露,與整個邯鄲城的士人論戰。現在的他隻隱藏在秦王的影子中,世人大概已經忘記那個意氣風發的朱襄公了。”
春申君立刻道:“請藺卿幫我將禮物呈給秦王!”
聽藺贄說到這份上了,春申君就算心裡有再多顧慮,他也要見一見朱襄公了。
如果能勸得朱襄公與秦國離心,哪怕秦王不放朱襄公離開,秦國恐怕也難以再利用朱襄公。
而且他將朱襄公處境傳出去,秦國借朱襄公而宣揚的偽善名聲一定也會崩塌。
至於朱襄會不會因他這麼做而身亡……雖然黃歇很敬重朱襄,但六國任何人都一樣,越敬重朱襄,越希望朱襄死在秦國。
黃歇離開後,藺贄在庫房裡找到了他的小偷友人二人組,把自己說的話告訴了這兩個小偷。
朱襄:“?”
子楚:“?”
藺贄你有病吧?突然加什麼戲!
藺贄笑眯眯道:“君上不是正愁不知道是誰在傳朱襄的謠言?黃歇若誤會,肯定會找鹹陽城中一些厭惡你倆的人合作。他們傳的流言越多越離譜,露出的破綻就越多。再者……”
藺贄笑了幾聲,賊兮兮道:“朱襄為何不去朝堂,為何在鹹陽宮,這背後真相肯定有人知曉。所以根據謠言,大概就能判斷說謠言的人處於何種地位。”
他現在所說的話與真相相差甚遠,完全不知道真相的人會直接傳播謠言,對真相知曉一二的人會潤色,而完全知曉真相的人估計就會暫時觀望。
“如果他們傳這個謠言,就不僅僅是打擊朱襄和我的名聲,更是打擊秦國的名聲。”子楚冷笑,“我就有充足理由動他們。”
現在那群人傳自己和朱襄的流言,哪怕傳他要犯上謀逆,他都隻能忍著不動手,因為這是“私事”,他動手就是打擊政敵。
雖然秦王可能不在乎他打擊政敵,但秦王剛繼位,子楚不想立刻做出爭權奪利的事,免得降低在秦王心底好感。他隻能等待秦王自己忍無可忍動手。
若是對方直接針對秦國,那麼這件事處理起來就容易多了。
朱襄疑惑:“藺禮,你毒主意怎麼這麼多?你不是道家嗎?”
藺贄挑眉:“道家包容萬物。你要學道嗎?我教你!”
朱襄使勁搖頭:“……不了不了,我覺得你這個老莊之道有點不正宗。”
朱襄覺得,藺贄簡直比蔡澤還更會朝堂鬥爭,這估計不是諸子百家任何一家教的,而是藺贄自己心毒。
藺贄將自己的毒計就像是閒談似的隨意告知子楚和朱襄後,他們很快把話題歪到不正經的地方。
子楚:“你就這副模樣去見他?連頭發都不束一下?春申君不認為你慢待他?”
藺贄瀟灑甩頭:“我是荀子弟子,最正統的儒家門人,自是知禮。我如此焦急地出來相見,連儀容都不顧了,不正表明我看重他?”
朱襄:“呸,荀子才不會要你這個弟子。”
藺贄大笑:“哈哈哈,晚了,現在楚國陳都誰人不知我藺贄是大儒!”
朱襄和子楚:“呸!”
同在鹹陽城的荀子打了個寒戰,暗罵了一聲朱襄這個豎子是不是又在背後念叨自己。
……
秦王柱收到藺贄送來的春申君進獻的寶物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那春申君,為何突然托你向寡人送禮?”
藺贄將自己加戲的話告訴秦王柱,說自己戲耍了春申君一番。
秦王柱臉皮不斷抽搐:“你……你……唉,君父總說你過分跳脫,若不是如此,你該為相國,所以讓我先磨礪你幾年再拜你為相國。你怎麼……唉。”
秦王柱按壓了一下太陽穴:“說吧,你如此做有何理由?你難道不知道,春申君會以此為借口抹黑秦國?”
藺贄道:“我正等著他抹黑。他不抹黑,君上怎麼知道鹹陽城中有多少人心不在秦國?”
秦王柱歎氣道:“寡人的名聲倒是無所謂。曆代秦王也沒多少名聲,寡人不會例外。隻是你如此誹謗朱襄,你可知朱襄如何想?”
藺贄道:“我把庫房打開,讓他挑了一車禮物。”
秦王柱:“……”
他再次按壓了一下太陽穴:“你如此說朱襄,子楚也會不滿。”
藺贄道:“朱襄挑禮物的時候,子楚也去了。”
秦王柱:“……你是不是也讓蔡澤挑禮物了?”
藺贄道:“蔡澤是個好人,他不會當小偷和強盜。”
秦王柱:“……”他萌生了拜蔡澤為相國的想法。
無論怎麼想,藺贄都不是一個適合當相國的人吧?!
“好吧,隨你。”秦王柱無奈道,“寡人現在事務眾多,這事就交給你來辦。”
藺贄拱手:“遵命。君上,我還會收春申君一份拜見朱襄的大禮,朱襄說他、太子、我、蔡澤和君上各拿五分之一。”
秦王柱:“……怎麼寡人還有份?”這群晚輩究竟在玩什麼?他是不是老了,怎麼有點跟不上他們在想什麼?
藺贄認真道:“朱襄說見者有份。”
秦王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感到頭好疼。
“你們隨意。”秦王柱無力道,“這事全部交給你,不需要再過問寡人。”
寡人不想聽你們又坑了誰的錢,並且為了逃脫懲罰還給寡人留了一份!
怎麼太子也亂來!
哦,好像異人那孩子每次與朱襄、藺贄人混在一起的時候,都會變得特彆不穩重。明明單獨和朱襄、藺贄在一起的時候就不會。
還是蔡澤好。
君父,對不起,我不想拜藺贄為相國,還是拜蔡澤為相國吧。
秦王柱非常想念正在上課的嬴小政。
他覺得,政兒比子楚穩重多了,至少不會被藺贄和朱襄帶壞。還不如讓政兒直接當太子。
不過藺贄這個計策看上去有些亂來,仿佛在開玩笑,實際上非常毒辣。
實行這個計策,朱襄的名聲其實不會被影響,但藺贄是拿秦太子、秦王甚至整個秦國的名聲當誘餌,去把秦昭襄王辭世後對秦王有異心的秦國貴族釣出來。
藺贄雖定下這個計謀,如果秦王柱不同意,他也不能施展——拿秦王和秦國的名聲做籌碼,自然要秦王親自配合才能實施。
藺贄此舉不僅是幫最近為朝堂那些人焦頭爛額的秦王柱一勞永逸,也是在試探秦王柱。
若是老秦王,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用藺贄的計策。
名聲?如果能為秦國換來幾座城池,老秦王很樂意成為戰國時代最聲名狼藉的王。
但秦王柱性情比老秦王溫和,藺贄用這個計謀試探秦王柱當王後的執政理念。
如果秦王柱同意,藺贄對待秦王柱,就會像對待老秦王一樣,為秦王柱出不擇手段的計謀;如果秦王柱抵觸,藺贄就會成為一個行正道的謙謙君子。
不過藺贄倒是不擔心自己出這個計策會讓秦王柱不喜,畢竟誰不知道他藺贄是老莊傳人,行事出了名的荒誕不羈?
我一個老莊嫡傳,能有什麼壞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