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學宮的學者們以為, 他們吵出一個結論來之後,荀子才會把他們達成了一致意見的文書呈遞給秦王。
荀子卻在自己心裡劃了一條時間線,到了那個時間, 無論有多少人反對,直接將文書當著滿朝卿大夫的面,以丞相的身份呈交給秦王,一錘定音。
鹹陽學宮的學者們不知道心裡是什麼反應,看秦王柱的表情, 他肯定是很愉快的。
荀子沒有說秦王柱怎麼守孝,話裡話外都是為了庶民。
嬴小政和朱襄也在朝堂上。不過他們是在朝堂一旁的屏風後面坐著, 群臣看不到他們。
朱襄歎了口氣, 臉上都是看熱鬨的笑容。
嬴小政嘴角微抽, 想起了夢境中那個秦帝國的守孝之事。
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 雖然希望能夠兼容並包, 接受東方六國的學問,也讓東方六國的學者們接受他和秦帝國。
但秦始皇無論怎麼忍讓,對方連個眼神都不給他,更彆說真心給他獻策了。
那群東方學者張口閉口就是分封,秦始皇無論問什麼策,他們都會將話題先拐到分封上, 秦始皇不想提這件事, 他們就反複地說。
朱襄若在嬴小政夢境中那個秦始皇的朝堂,一定會感到一種令他懷念的熟悉感。
他在網上和人吵架的時候經常碰到這樣的複讀機。
總之對方已經帶著立場和你談話, 無論談什麼都沒用,他有明確的立場和目的,並不想真的和你好好說話。
所以秦始皇的守孝政策,仍舊是原本屬於法家的秦吏們規定, 所以出現了兩個極端。
首先,秦民不能為自己的父母守孝,“令曰:吏父母死,已葬一月;子、同產,旬五日;泰父母及父母同產死,已葬,五日之官”;然後,秦民要為皇帝守非常苛刻的三年重孝。
夢境中的秦始皇頒布的這個律令與嬴小政本人的想法出現了分歧,嬴小政便將此事改頭換面,詢問舅父的意見。
朱襄當時告訴他,這是秦朝“亢上抑下”,是商鞅虐民的政策的延續。
“隻是民也是人,兔子被壓狠了都會咬人,何況黎民?”當時朱襄的笑容十分無奈,“無論高高在上的君王是否接受這一點,待黎民的怒火一點點累積,終於焚儘了他巍峨的江山時,他沒機會明白,他的後人也會明白。”
嬴小政看著舅父的笑容,出現了不寒而栗的錯覺。
聽到荀子的獻策後,嬴小政抬頭低聲問道:“舅父,國民隻為君王守孝三十六日,不會輕視君王嗎?”
朱襄微笑道:“他們會發自內心地感激君王。”
嬴小政道:“我問的是,他們會不會輕視君王的權威。”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政兒,你要明白一點,活著且有權力的君王才有權威。”
嬴小政咬了一下還沒掉的後槽牙,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朱襄道:“政兒,每個君王都希望自己的權威無論生死都永遠存在,但現實不可能。你看無論暴君明君,哪怕被奉上了神壇的三皇五帝,現在有誰真心懼怕他們?權威即恐懼,隻要這個人死了,就不會再有人懼怕他了。”
“後人會尊敬你的功績,會崇拜你,向往你,甚至神化你,但不會懼怕你。”朱襄說這句話的時候,視線好像透過宮牆看向了遙遠的彼方。
後世人對秦始皇就是這樣,敬仰他,崇拜他,向往他,甚至惡趣味地叫他“政哥哥”,好像秦始皇變成了舞台上的小鮮肉愛豆一樣。
不說那些閉著眼睛對秦始皇真實的暴|政視而不見的迷弟迷妹,就算是正視秦始皇是暴君的人,也不會因為秦始皇的暴虐事跡而懼怕他。
因為秦始皇是一個已經作古幾千年的死人,再暴虐,又能拿現在活著的人奈何?
“政兒,畏懼會隨著你的死亡而煙消雲散,隻有敬意會長存。”朱襄收回視線,“若你想後世人都永遠記著你,就做出更多讓他們永遠尊敬你的事。”
嬴小政冷漠臉:“哦。”
朱襄失笑:“不過政兒就算不特意做什麼,你也一定會讓後世人永遠尊敬你,這一點舅父很放心。”
嬴小政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
秦王柱給朱襄和嬴小政使眼色。
你們倆怎麼還聊起來了?注意點!在上朝呢!
秦王柱抓心撓肝,真想也湊過去和朱襄、嬴小政一起暢談今日之事。他心裡有很多話要分享。
可惜,他還得熬到朝議結束。
荀子拿出“國民為國君守孝以日代月”後,有人立刻反對,說這喪失了國君的威嚴。
荀子不緊不慢地反駁:“我聽聞先主有一年重病,敬愛他的國民紛紛為先主祈福,多地官吏奉上萬民書和祥瑞。先主並不為國民自發的擔憂而高興,反而斥責了國民,並下詔以後還有這種事,要重懲。”
荀子嘴角緩緩上翹:“老朽來秦國沒幾年,請問是否真有其事?”
那人沒回答,看熱鬨的秦王柱立刻道:“確有此事!”我知道!我就在旁邊!被嚇得夠嗆!
嬴小政身體往前探,豎起耳朵。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的肩膀,手在耳朵邊做喇叭狀。
嬴小政會意,也立刻把手放在了耳朵邊做喇叭狀。
秦王柱瞥到這兩人的小動作,嘴角不由瘋狂上翹。
荀子道:“國民為賢王祈福,這明明是最能展現出國君威嚴的事,先王為何不僅不高興,還要重罰呢?”
他瞥了反駁他的卿大夫一眼,慢條斯理道:“老朽不明白,卿可否為老朽解惑?”
那人臉色一沉,卻不敢回答。
即便秦昭襄王已經崩逝,但秦王柱做足了孝子的態度,他怎麼敢在秦王柱面前說先王的壞話?
蒙驁掃視了一眼眾人,拱手道:“當年先主重病時,不僅國內正值荒年,邊疆六國也虎視眈眈。此刻國民和官吏都應該全力耕種備戰。先主認為,任何會阻擋秦國強盛的事都不應該發生,哪怕這件事是為國君祈福。”
蒙驁又掃視了眾人一眼,冷笑道:“先主留下遺詔,不可因為守孝而影響國政。荀丞相此舉,不僅讓國民為先主守重孝,以彰顯國君威嚴,又按照了先主遺詔吩咐,不擾民,不影響國政。眾卿還有何不滿?”
秦王柱帶著金扳指的手重重敲了一下王座的扶手:“寡人也想聽聽,眾卿有何不滿?”
朱襄放下手,滿臉遺憾。
這一位秦王和老秦王不一樣,不喜歡繞彎子。若是老秦王,一定會讓朝臣吵起來,然後抓住更多朝臣的把柄,以後慢慢收拾。
秦王柱做事直奔結局,一旦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徑直跑過去,不會節外生枝。
比起老秦王,秦王柱這樣做,可以說對臣子十分寬容,臣子不用像在老秦王朝堂上時議政那樣,一不小心說錯話,招致可怕的後果。
不過這樣的朝堂,對於他這個旁觀者而言,少了些熱鬨看。
嬴小政也滿臉遺憾。
哪怕朝中有人輕視這位剛當秦王的“老太子”,但在秦國,秦王的權利至高無上,秦王柱已經做出決定,底下人就不會再多嘴。
荀子也以為還會有人和他吵架,他已經準備好滿腹諷刺人的經綸,結果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
荀子心裡又是惋惜又是暢快。秦王這樣的君王,確實是最符合他統一天下理想的君王。
沒有這份威嚴,如何整合七國人心?
這件事確定之後,之後的論題就簡單了。
臣民為了不耽誤國政隻需要守孝三十六天,那麼君王自然也可以。
不過秦王柱在定下以後新秦王隻需要為老秦王守孝三十六天後,提出自己例外。
他用的借口,一是現在秦朝守孝製度在秦昭襄王崩逝後才改變,所以他不能用這個製度;二是他十分悲痛,必須給秦昭襄王守更久的孝。
於是秦王柱按照秦國的老傳統,為秦昭襄王守孝一年。這一年不改元,但秦王柱仍舊自己處理國政,不因為守孝而不理政務。
太子子楚立刻率領百官拍馬屁,秦王不僅減輕了國民為君王守孝的負擔,還自己堅持守更長時間的孝,秦王真是愛民孝順兩不誤的好國君!
秦王柱捋著胡須,聽著朝臣們的奉承,臉上露出的燦爛笑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襄恍惚間看到了老秦王還坐在王座上,帶著和煦的微笑,用冰冷的視線掃視著座下群臣。
他揉了揉眼睛。
國君守孝的大事爭吵了這麼久,落到朝堂上,連半刻鐘都沒有便結束了。
之後朝議先是討論秦昭襄王下葬的後續事宜,比如諸侯派人來祭拜,然後討論耕種、備戰、政令推行等國政上需要繼續處理的事。
近幾年氣候波動,大部分時間仍舊很溫暖,但偶爾會出現朱襄離開趙國時那樣的極端寒冷天氣。
氣候波動的時候,總會伴隨著大旱和洪災,導致田地絕收民不聊生。
這時秦國一般會出兵掠奪六國,以緩解本國饑荒壓力。但現在秦國開始做統一天下的準備,那麼就不能再製造更多的仇恨,不僅不能過多掠奪,還要幫助攻占地重建秩序和生產。
秦國戰略的轉型,是秦王柱面臨的最大的難題。
其實關於守孝的討論,也是這個轉型的前奏——如果是轉型前的秦國,根本不會有鹹陽學宮的學者們吵鬨的機會。
要拿出怎麼樣的態度來面對眾人的試探,怎麼一邊轉變秦國和秦王在其他六國士人心中的形象,一邊堅持秦王的權威和秦國的基本國政。這一切,秦王柱完全沒底。
沒有人做過這件事,他隻能一邊摸索,一邊蜿蜒前行,給後人開辟道路。
朝議結束,除了守孝的事之外,所有關於國政的議題都沒有得到結論,秦王柱隻是暫時吩咐下最緊急的處理手段。
朝議後,秦王柱讓太子子楚、左右丞相留下,其他人退下。
朱襄和嬴小政從屏風裡走出來的時候,子楚、荀子、蔡澤的臉色都很精彩。
他們早就知道秦王柱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對朱襄、嬴小政過分寵溺。沒想到太子柱當了秦王,這寵溺絲毫未改。
外面人都傳朱襄是秦國的實際掌權人,君上你還真讓朱襄在屏風後面聽政?
“寡人讓政兒多學點。”秦王柱看到左右丞相質疑的眼神,狡辯道,“政兒已經不小了,該學著學習國政了。”
荀子陰陽怪氣道:“君上英明。如果外人知道了這件事,就不會再提太子權勢過大,恐怕會認為公子政才是那個權勢過大的人。”
秦王柱樂嗬嗬道:“讓他們說。政兒不懼,大父會護好你。”
嬴小政道:“政兒知道,荀翁就是羨慕我!”
荀子的眼神一冷。
嬴小政立刻躲到朱襄身後。
除了舅母揍人很疼,荀子的戒尺也挺疼。
“為君父主持葬禮的事,荀卿你多教教朱襄。若是朱襄為禮官,君父可能會更高興。”秦王柱趕緊說正事,以免荀子當著他的面揍他的寶貝孫兒,“這次葬禮,荀卿費心了。”
荀子恭敬道:“分內之事,算不上費心。”
秦王柱道:“鹹陽學宮那些反對的學者們,荀子不用多操心。寡人決定讓他們去修書。”
“修書?”荀子先是一愣,然後視線撇向朱襄。
朱襄立刻條件反射道:“和我無關!不是我出的主意!”
蔡澤無奈:“朱襄,你這種反應就坐實了是你為君上獻策。”
朱襄:“……”
他乾咳一聲,道:“好吧,是我。編書之事已經拖了這麼久,現在造紙術和印刷術已經得到了改良,成本降低了不少,或許該執行了。再者秦國也該為統一後培養更多的士人做準備,不編書,怎麼集思廣益,為士人製定一套考官的教材?”
朱襄看著荀子,認真道:“秦國統一天下之後,百家都將為秦國所用,不拘泥一家之言。但不拘泥一家之言,並不是思想混亂。土地統一後,思想也要統一。所以編寫一套‘秦學’至關重要。”
荀子露出了冰冷的微笑:“讓不聽話的人埋頭編書,彆再吵鬨,也很重要,對嗎?朱襄?”
朱襄眼神飄忽不定:“我可沒這麼說。”
荀子深呼吸了一下,道:“編書是一件大事。戰亂之後,不知道多少珍貴典籍會在戰火中逸散。即便單純為子孫後代保存這些珍貴典籍,也應該編書。隻是君上,你對六國史書態度如何?”
秦王柱沉思良久,荀子等待了良久。
嬴小政抬頭看著自己的大父。
大父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他會毀掉六國史書,隻留下秦國史書嗎?
“留下備份,但重新編寫周史。”半晌之後,秦王柱道,“各國曆史都記載了他國不知道的事,但又都為了自己國君避諱。周代已滅,如今是秦的時代。秦修周史,不需要再為周王和諸侯避諱。”
孔子曾經說過史官修史的一個原則,就是“為君者諱”,後世衍生出“春秋筆法”這個成語。
秦王柱的意思是,現在已經是秦的時代,周王和諸侯都不是“君者”,所以編寫周史的人應該整合各國史書,儘可能地還原曆史真相。
當然,秦王柱還有一層未說明的意思,就是隻有秦王才是“君者”,所以這史書隻需要避諱一些秦王的事就夠了。
荀子聽言,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他緩緩下拜,真心誠意向秦王柱叩首:“君上英明。”
秦王柱見到荀子如此敬重的一禮,有些不自在。
他趕緊將荀子扶起來,道:“寡人希望周史能成為後代秦王之鑒,所以關於秦國的得失,史官也應該記載。隻要記載得當,即便是寡人做過的錯事,也不懼被史書記錄。以君父氣魄,應該也是如此。”
荀子再次一拜:“尊君上命。”
嬴小政的小拳頭在衣袖裡握緊半晌,然後不甘心地緩緩展開。
夢境中另一個自己記憶中的世界,大父繼位後守孝一年,改元僅三天便離世。
這短短的一年零三天執政,看不出大父是一個怎樣的秦王。
但他眼前的大父,哪怕執政時間還未過一年孝期,嬴小政也敢肯定,大父一定是一個很英明偉大的秦王。
即便大父的英明偉大,和曾大父完全不一樣。
這種自信和灑脫,是因為大父當了許多年太子,王位繼承權很穩固,從太子到秦王的過渡也很安穩的緣故嗎?
自己能學到這樣的自信和灑脫嗎?
“荀子,你可彆心動,自己去修史了。”朱襄看見荀子如此激動,趕緊道。
荀子沒好氣道:“我暫時不會去,等我把秦禮修好再去。”
朱襄道:“荀子,你不當丞相了,朝堂怎麼辦!你忍心將朝堂拱手讓給縱橫家和法家嗎!”
蔡澤:“咳咳。”
子楚扶額。
秦王柱和嬴小政祖孫倆都興致勃勃看著朱襄耍寶。
朱襄道:“如果藺贄出使回來,朝堂甚至會被老莊占據!那多可怕!”
荀子實在是忍無可忍,雖然沒帶戒尺,拳頭一握就是一個爆錘:“閉嘴!你這麼擔心儒家,何不自己入朝堂!”
朱襄捂著腦袋:“不去,上朝要早起。”
秦王柱:“……”
他在自己懷裡摸了摸,最後從腰間解下長劍遞給荀子:“用這個劍鞘揍!”
蔡澤立刻將嬴小政拉到自己身後護著,免得荀子誤傷嬴小政。
子楚揣起了袖子,默默看朱襄作死。
朱襄以一己之力,將荀子和秦王柱感人肺腑的“修史對答”搞得一團糟,挨了好幾下荀子的劍鞘攻擊。
荀子罵道:“你就不能正經一些!”
朱襄摸著被揍的地方道:“我很正經,我說的都是實話。”
子楚冷哼:“聽聞你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確實是實話。”
蔡澤歎氣。無論時間怎麼變幻,朱襄永遠都這副模樣,你不會長大了是嗎?
秦王柱和嬴小政仍舊開心地看熱鬨,秦王柱還從桌子上抓了一把炒黃豆給嬴小政吃。
朱襄是故意逗荀子。
他知道以荀子的智慧,肯定能看出自己獻策的險惡用心。荀子年紀大了,氣在心裡憋著會憋出問題,不如自己隨便找個借口讓荀子揍他幾下,揍完荀子就不氣了。
荀子雖然看出了自己的險惡用心,但以荀子的理智,不會因為這件事揍自己,他隻能這樣故意耍寶了。
雖然,朱襄說的確實是實話。
他堅持不上朝,除了不太習慣朝議的氣氛,最大的原因是朝議實在是太累,起得早走得晚,比老黃牛還辛苦。
荀子揍完朱襄後,心中氣消了不少。
他瞪了朱襄幾眼,實在是拿朱襄沒辦法,把寶劍還給秦王柱後,哼哼了幾聲,不再為朱襄獻策的事鬱悶。
如果對朱襄不放寬心,他早就被朱襄氣死。
見荀子和朱襄“和好”,秦王柱才笑眯眯讓人設宴,幾人一邊吃一邊討論朝議的事,順帶提起出使的藺贄。
藺贄出使楚國,與楚王正式簽下劃江而治的條約。
秦國不會再主動越過長江進攻楚國,但楚國也不能再幫助其他五國對抗秦國。一旦楚國違約,秦將李牧將會重新在楚國南方燃起戰火。
藺贄此次出使,保底任務是把這個條約簽下來,暫時穩住楚國,讓秦國能將所有力量集中在三晉之地上。
蔡澤在上黨高地經營了幾年,再加上朱襄的種田技術指導,秦國消化吞並的三晉之地的速度十分迅速。
根據蔡澤的判斷,秦國已經有實力繼續蠶食魏國和韓國,甚至滅掉這兩個國家。
不過秦王柱決定一個國家吞一點,暫時不動其國都。
哪怕魏國和韓國的土地僅留下國都那一郡一縣,隻要國未滅,六國就會繼續各自為敵,不會聯合起來。
等秦國滅掉魏國或者韓國國都,徹底將魏國和韓國除國的時候,就是秦國要一口氣吞並天下的時候。
現在六國中隻有楚國有糧有兵,還有勉強能看的國君和不算平庸的相國。主要楚國不動,其他五國在秦國徹底滅掉魏國或者韓國前,就無法再次聯合起來。所以秦昭襄王在自己快要離世時,特意派藺贄出訪楚國。
他對藺相如的兒子寄予厚望,希望藺贄能在此次出訪中,展現出藺相如的風采。
除了秦昭襄王給藺贄的“保底任務”之外,藺贄還有更多的目標。
這些目標,他離開前沒和任何人說,連朱襄都沒告訴。
藺贄當時笑道,目標隻要自己知道就行了,不然沒達成的話,那就太丟臉了。
“希望藺贄能在君父下葬之前回來。”秦王柱歎氣道,“君父十分喜愛藺贄,他一定想要藺贄能送他一程。”
秦王柱總是在談著談著正事,就忍不住說一句“君父十分喜愛”什麼。
從人到物,從天氣到景色,秦昭襄王的身影在秦王柱的心中揮之不去。
秦王柱處理文書時累得在案上趴著小憩時,也常常夢見秦昭襄王。
秦昭襄王會一如既往地嫌棄他身體不好,處理這麼點文書就累了,然後讓他好好休息。
“就算子楚也很弱,你還有那麼多臣子!實在不行,讓朱襄來乾!他每日如此懶散,實在不當人子!”
秦王柱有時候笑醒,有時候哭醒。
他從未想過,自己會如此思念阿父。
“他應該能趕上。”朱襄道,“他或許和楚王前來拜祭的使臣一同回來。”
秦王柱笑著道:“那就好。”
……
南邊,藺贄確實與楚王派來的使臣一同回秦國。
李牧本想和藺贄一同回來,秦昭襄王特意給了李牧一道詔令,讓李牧繼續堅守江東,不可回鹹陽。
同樣,蒙武也繼續堅守鄂邑,把守漢水和長江相交的要道。
“藺卿,朱襄公是否還在鹹陽?”楚王派去的使臣,是已經辭掉相國之位的春申君黃歇。
因為江東之戰失利,黃歇被楚王冷落。藺贄和楚王簽訂協約的時候,黃歇都被排斥在外。
不過藺贄卻勸說楚王和黃歇和好,楚王聽從了藺贄的建議,重新召回了黃歇,不過減少了黃歇的封地。
黃歇起複後,楚王交給黃歇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代表楚國去拜祭秦昭襄王,順帶打探秦國現在的情況。
楚王曾經在秦國為質子,黃歇與楚王同在秦國,幫楚王逃回楚國,因此得到楚王的恩寵。
這一點,和呂不韋有些類似。
黃歇差點在秦國丟掉性命,對秦國或多或少有些仇恨,是堅定不移主張對秦國強硬的“鷹派”。
他對再次回到秦國,心中情緒十分複雜。
此次出行,他決定一定要用雙眼清晰地看到秦國的優缺點,然後繼續遊說楚王不要相信和秦國的約定。
秦人蠻夷!狡猾無禮!什麼時候遵守過約定?!
黃歇看著藺贄,心裡頗不是滋味。
藺相如的兒子,怎麼會跑到蠻夷之地去侍奉蠻夷之王?既然你不在意什麼蠻夷,不如來楚國,楚王都比秦王好。
至於朱襄,他心情就更複雜了。
當初他已經派人去請朱襄入楚了啊!就差那麼一點,就差那麼一點點,朱襄就是楚國的朱襄公了!
黃歇每每想起這件事,夜晚都要驚醒後給自己一巴掌。
我怎麼不早點派人去?為什麼不讓他們走快點?如果是楚國將朱襄從牢裡救出來,什麼藺贄、蔡澤、李牧,甚至廉頗、荀子,都可能是楚國的賢臣了!
所以黃歇此番出使秦國,還有去遊說朱襄的想法。
雖然朱襄已經是秦國外戚,不太可能離開秦國,但萬一呢?萬一秦王是個和趙王一樣的忌憚朱襄的傻王,他不就能拯救朱襄了嗎?
“先主視朱襄為孫輩,朱襄視先主為祖父。現在朱襄應該在靈宮為先主守孝,當然在鹹陽。”藺贄知道黃歇在想什麼,無情地打碎了黃歇的美夢,“君上還是太子時就與朱襄十分親近,君上對先主極其孝順,恐怕朱襄一直隨侍君上左右。春申君隻要見到了君上,一定能見到朱襄。”
黃歇心情低落:“朱襄公也深受如今秦王看重?”
怎麼會呢?難道不是一朝國君一朝臣嗎?
藺贄似笑非笑:“當然。朱襄仁善之名天下皆知,有哪一位賢明的君主不會看重朱襄?你見到了朱襄,就明白了。春申君上次在江東錯過了與朱襄見面的機會,這次可要好好看看。”
黃歇神情一僵。
他深深地看了藺贄一眼:“江東?”
藺贄驚訝道:“春申君不知道?春申君當時就與朱襄和先主隔江相望,朱襄還觀賞過江邊的大火。”
黃歇:“……”江東之戰是他最屈辱的失敗,藺贄哪壺不開提哪壺就罷了,還告訴他,他的決定並無錯誤,隻是楚軍太弱,達不成他的目標。
秦王果然在江東,甚至朱襄都在江東。如果當時他贏了……
可惜沒有如果。
黃歇仍舊認為不是自己決策錯誤,而是被楚國那些大貴族拖了後腿。
他從江東之戰上深刻了解到,他之前的妥協,他之前想要竭力融入楚國世家貴族的行為,不僅無用,說不定還真被楚國那些世家貴族嘲笑輕視。
即便他是權傾朝野的春申君,在楚國世家貴族眼中,他仍舊是一個上不得台面的貧賤士子,與庶民無異。
他永遠不會被這群人接納。
藺贄說起江東之戰,黃歇沒了與藺贄繼續攀談的心思。
藺贄的耳根終於安靜,能靜下心來記下周圍景色道路,晚上便挑燈描繪地圖。
他本來就從藺相如那裡學會了繪製輿圖的本事,與朱襄結交後,朱襄將後世等高線地圖等現代地圖繪測知識教給了他。墨家人還根據朱襄所說的地圖測繪工具原理,弄出了幾個小道具。
藺贄此番在楚國腹地出使,一邊亮出自己老莊傳人的身份遊山玩水,仿佛一個不把出使之事放在心上的紈絝子弟,一邊將山川河流道路都記在腦中,繪在紙上。
等回到鹹陽,這是他呈現給新秦王的第一份禮物。
第二份禮物,就是他在與楚王商定協約時,商議的“進出口官方路線”。
朱襄曾經和他提過“糧食戰”和齊國如今的糧食危機。
“現在秦國有我在,糧食產出是其他六國的好幾倍。秦國糧賤,六國糧貴,我們若是輸出廉價糧食,買入六國特產,恐怕不僅六國錢幣儘入秦國,他們的國民也可能不想種地了。”
錢幣可以鑄造成兵器,即便六國不賣給秦國銅鐵礦石,秦國也能利用他國礦產打造武器。
而如果六國國民如果如齊國國民那樣不思種地,哪怕隻是減少一成半成的國民耕種,一旦秦國停止對六國供糧,六國一定會有很多人餓死。
朱襄說此計的時候喝醉了,但他清醒之後並未叮囑聽到這個計謀的自己不要用這個狠毒的計謀。
藺贄知道朱襄即使喝醉後也不會失去醉酒時的記憶,他不叮囑自己,心情一定很矛盾。
一邊朱襄知道這個計謀會有很多庶民受苦,一邊朱襄又知道如果計謀得逞,秦國統一天下更容易,說不定能救下更多的人。
隻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就能獲得巨大的利益。
可這些代價都是人。憑什麼把他們當成代價?換你當代價,你願意嗎?
朱襄一直堅持著這樣的思想。所以當他提出一個又一個需要代價的狠毒計策的時候,心情得有多難受?
藺贄明明知道,也用了朱襄提出的計謀。
朱襄都已經壓抑著道德良心為他出謀劃策了,如果他不用,就辜負了朱襄心中的這一番掙紮。
不過他是從即便遇上糧食不夠,野草和野物也能讓庶民支撐到渡過長江去南秦種地,很難餓死人的楚國開始。這樣計謀得逞,朱襄的心理負擔也不會太重。
藺贄虛著眼睛看山峰,用手掌測了測距離,嘴上噙著笑容。
當然,世上所有人都不會知道這個計謀是朱襄出的。
如此凶狠毒辣的計謀,除了我縱橫家藺贄,誰還能想得出來?
沒錯,我藺贄今天就是縱橫家的人。
……
很快,六國諸侯派來的使臣陸續到了鹹陽。
朱襄接受了荀子慘無人道的禮官培訓,現在已經像模像樣,非常有氣質,讓友人刮目相看。
子楚:“我看到了一個猴子不僅穿上了衣服,還終於學會了人的禮儀。”
蔡澤:“又看到朱襄像一個儒家學子的一天,上一次看到他這樣還是在邯鄲城。”
嬴小政:“這還是我舅父嗎?舅父,舅父,你在哪裡?政兒找不到你了!”
朱襄立刻給了嬴小政腦袋一下,然後荀子飛速給了朱襄腦袋一下。
秦王柱笑開了花。
越臨近葬禮,秦王柱心情就越低落沉重。
六國諸侯派來的人拜祭之後,他的君父就要下葬了。從此之後,他再也見不到君父。
每當他心情太過沉重的時候,朱襄和子楚等人就會變著法子讓他開心起來。
秦王柱還有二十多個兒子,那些兒子見到秦王柱,隻會比秦王柱哭得更傷心,然後以快暈厥的神情喊出“君父節哀”四個字。
明明這些兒子都沒怎麼見過他們的大父。
秦王柱每每看到這一幕,心裡就越發難受。
那時,他就會牽著政兒,站在靈堂裡與秦昭襄王聊聊天,傾訴自己內心的苦悶。
“君父,那群人還自以為聰明地向我進讒言,說子楚忙於政務,根本不思念你。”秦王柱陰沉著臉道,“思念一個人,可不是看誰的眼淚流得多。”
子楚與他一同處理政務時,偶爾將文書遞錯方向,偶爾露出恍惚的神色,偶爾喊錯的稱呼,都證明子楚與自己一樣,都思念著君父。
“大父,在曾大父面前彆哭得太厲害,曾大父會罵。”嬴小政遞上手絹。
秦王柱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是啊。”
六國使臣來了,他絕不能在六國人面前露出軟弱之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