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稻又叫多年生稻, 利用地下莖生物學係統,達成了多年生長,多次收割的特性。
現代高產作物無一例外需要購買種子, 以免種子劣化,造成絕收。在可以實現雙季稻種植的地區,再生稻可以減少種子和人力的投入,收割後繼續生長。
比起需要大量人力勞作的晚稻早稻, 再生稻更容易進行雙季稻種植推廣。
隻是種子劣化仍舊是一個大麻煩, 朱襄隻能留下種子培育和雜交的實驗方法,希冀自己離世之後, 後人仍舊能夠持續地為農人提供持續高產的種子。
他對此並不悲觀。
任何糧食作物種子連續種植都會劣化。在沒有係統的農業科學的時代, 農人憑借的經驗, 也能進行初步選種,延續千年的種植文明。
不要小瞧勞動人民的智慧。
再生稻種植的麻煩之處和雙季稻一樣,都需要精細的勞作和足夠的水肥。
南宋的時候,雙季稻輪種已經較為普遍,說明不依靠化肥,也能滿足雙季稻輪種的肥料需求。
發酵農家氮肥、綠肥、腐殖肥等,朱襄所知道的“天然肥料”十分多。將這些“天然肥料”初步加工的方法,以現在的人力也能夠做到。魏晉時期,就有將肥料做成“團肥”“肥料丸”進行販賣的記載。
現代社會吃飽後還要吃好,吃好後還要吃“矯情”,所以各種“純天然有機”的噱頭甚囂塵上,與各種“古法飲食”一樣。
不過吃“純天然有機”隻是貴, 甭管是否真的更營養更健康,隻要按照合規的生產流程來,不會吃出問題。能提高農業收入, 有這個需求,農業技術人員自然也會研究。
朱襄等農學院的人一邊搖頭歎氣說沒必要,一邊高高興興地在自家學院賣“有機食品”。他們在研究的時候,很多時候必須“有機”。現在有額外科研經費收入,誰不高興?
這不衝突,一點都不衝突。
那時傻樂的朱襄完全沒有想到,他會回到兩千年以前去搞真正的“純天然有機食品”。
天然有機的肥料,天然有機的除蟲劑,天然有機的人工手動除草……朱襄想,如果他能回到現代,一輩子都會對“有機”過敏了。
水稻種植比傳統的粟、黍、稷要麻煩許多,是越伺候越高產的精細作物。
水稻也是難得的可以同作物連續種植的糧食。其他糧食多年連續種植後,土壤會劣化。而水稻種植最適合的土壤之一就叫“水稻土”。
顧名思義,水稻土就是長期種植水稻形成的土壤,是我國最重要的耕作土壤。
有這樣的特性,南宋之後,南方水稻種植逐漸超過了小麥,成為南方最主要的糧食作物。南稻北麥的格局正式形成。
現在雖然楚越等地有種稻,但仍舊以粟菽為主。蜀郡也一樣。
跟隨朱襄的學子們說水稻種植中有大學問,確實沒有誇大。
他們從未知道,原來種地中還有這麼多講究。也不知道,如果要提高糧食產量,需要學習那麼多知識。
光是手動為稻花授粉,了解植物的生殖和發育,就震撼了他們許久。
比如,花原來是植物的那啥,他們再送花的時候,心情有點扭捏了。
“說複雜是很複雜,但簡單也簡單。隻要多做幾次,形成了習慣,就變成了經驗。”朱襄蹲在田埂上,撫摸著稻花道,“不過我們做農業研究的人和靠經驗吃飯的農人不同。我們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深究其中的道理,才能舉一反三,維護糧食的安全。”
“培育良種和保護原始品種非常重要。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出現能影響整個品種的病蟲害,及時換成新種子補種,才能迅速解決饑荒。”
“對天下人而言,沒什麼比吃飽飯……比不餓死最重要。”
朱襄停頓了一下,將“吃飽飯”改口成“不餓死”。
吃飽飯對現在的人而言還太早了。
“不過這件事雖然重要,肯做的人卻很少,因為太辛苦,不威風。”朱襄教導完後,笑道,“沒關係,以後你們做自己喜歡的事,隻要心裡知道這個重要,在當官吏的時候稍稍重視一點,鼓勵當不了官吏的人去做,就足夠了。”
朱襄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領著學子們繼續觀察田地。
水稻的病蟲害很多,即便已經開花也不能放鬆。比如稻瘟病,在整個水稻生育期都可能發生。
水稻開花的時候,稻節上可能出現節瘟,造成水稻折斷;穗頸上可能會出現穗頸瘟,造成枯白穗;就算好不容易結成了穀粒,也可能發生穀粒瘟。
在現代,農藥能解決大部分問題;現在,就隻能靠防,基本很難治。
種子播種的時候需要消毒;種植的時候要清理好地裡的腐爛野草和稻茬;用糞肥的時候要補足草木灰等天然鉀肥;注意種植的密度,保證水稻得到充足光照……
這就是農人能做的一切。之後,就是聽天命。
如果遇到連綿陰雨多霧的天氣,水稻生病的概率會極大提高,農人卻無計可施,隻能祈禱。
要解決這個問題,隻能進行科學研究,把現代農藥做出來。
現代人人談農藥變色,但農人種植缺不了農藥。誰也不能保證整個糧食種植時期糧食不得病。
朱襄一邊介紹水稻的病蟲害及其防治措施,一邊感慨沒有更好的辦法,需要更多的研究。他一個人,不可能做到那麼多的事。
而在這個讀書就隻為了做官的時代,還有誰能埋頭地間,為農人、為天下人做這些重要的事?
或許隻能等一個盛世了。
“先把天下統一了再說吧。路要一步一步地走。”朱襄感慨,“政兒,你要努力啊。”
嬴小政皺著鼻子道:“厚賞之下必有勇夫。舅父想要的人才,隻要我給予高官厚祿的重賞,一定會出現。”
“哈哈哈,那可不一定。做這些事要耐得住寂寞,哪怕得了高官厚祿都不一定有空享受。不過至少比不給來的高。”朱襄點了點嬴小政皺起的小鼻子,“隻要重視就好。”
“哼。”嬴小政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道,“我還可以下令南方必須種植水稻!”
朱襄大笑:“這可彆下令。強行推行農人不擅長的作物種植,你不就成了如今的趙王了嗎?”
嬴小政臉色一僵,隨即臉色一垮。
朱襄把嬴小政抱起來飛了兩圈:“不過我家政兒這麼小的年紀能想到如今趙王推行的政策,已經很厲害了。”
嬴小政氣得伸直了小短手去捶朱襄的肩膀:“舅父,不要侮辱我!”
朱襄:“哈哈哈哈。”
本來聽著嬴小政過於霸道的話,有些惶恐不安的學子們,在朱襄大笑的時候,神色變得輕鬆了不少。
就算公子政是個暴|君胚子又如何?有朱襄公在,公子政就當不了“暴|君”。
嬴小政偷聽到學子們的談話,晚上在舅父的背上蹦迪。
現在他已經六歲,不能在舅父的肚子上蹦迪。但在舅父的背上,他還可以踩很久。
“舅父,如果我真的成了暴君,你會生氣嗎?”嬴小政貌似天真地問道。
朱襄一邊享受外甥的踩背服務,一邊大笑道:“政兒啊,你不成暴君才奇怪吧?你們老秦家有不是暴君的嗎?”
“哈?我阿父也能算?”嬴小政收緊下巴,小臉露出超級嫌棄鄙視的表情,“阿父那麼弱!”
朱襄笑道:“又不是能打架的才叫暴君,也不是濫殺的才叫暴君。獨|斷專行,任用酷吏,重典治國,都是暴君。天下初定,民心浮動,六國舊貴族蠢蠢欲動,你不當暴君,不用重典,怎麼穩定天下局勢。”
嬴小政停止踩背,一屁股坐在朱襄的背上,疑惑道:“沒想到舅父居然支持我當暴君。”
朱襄道:“我不支持。但我能力有限,頂多幫你種種地,提高一點糧食產量。怎麼治國,怎麼用兵,怎麼處置反對你的人,這些事我都無法提出一個完美的建議。我相信你在這方面的天賦比我強多了。所以你去做,隻要不過度害民濫殺,有理有據,利國利民的‘暴君行為’,舅父就不會反對。”
嬴小政問道:“什麼叫有理有據,利國利民的‘暴君行為’?”
朱襄道:“這就要你多看、多聽、多思考,自己得出結論了。彆人的看法總是帶著彆人的思想,你自己雙眼看到的、雙耳聽到的,才是你的思想。你現在還小,還能在長輩的羽翼下觀察很久這個世界,不急。”
嬴小政歎氣:“好吧。”
他從舅父背上溜下來,鑽進被窩裡,並踹了一腳舅父,試圖把舅父擠出被窩。
朱襄立刻與嬴小政進行了被窩爭奪戰,最後幼稚的兩人戰平,共同享受這個溫暖的被窩。
嬴小政占據了朱襄暖好的地方,然後自己給朱襄當暖爐。
雙贏。
……
春季來臨的時候,枯水期也過去了。
李冰所收集的數據差不多已經齊全,並在做實驗中發明了許多好用的工具。
比如將三根原木綁在一起,用於枯水期截流的“榪槎”。
三根原木綁成一個大型的三角支架,上面放置竹籠,竹籠裡塞鵝卵石,以戒斷枯水期的岷江水流。
原木、竹籠和鵝卵石都是就地取材,便於取得,節約了成本。
雖然秦王給了足夠多的支持,李冰要預算的時候獅子大開口。但在做的時候,李冰卻精打細算,儘可能節省每一分人力物力。
李冰選定了修築分水堤壩的地方之後,陸陸續續到來的刑徒就在那附近建立起了聚落。
那就是後世的“灌縣”,即“都江堰”的雛形。
秦國律令嚴苛,刑徒十分多。說秦國並非完全的封建製國家,就是因為這些數量龐大的刑徒。
先秦竹簡出土,揭露秦國的田稅十分低,最多時也與漢文景帝休養生息時期差不多。而秦國連年征戰,需要大量糧草,顯然這麼低的田稅不可能覆蓋秦國的軍糧。
其中的“奧秘”,就是刑徒。
根據秦簡記載,某縣耗費的糧食和收取的田賦,差額幾百斤。田賦隻是耗費糧食的零頭。而糧食收入的大頭,就在於刑徒的免費耕種。
刑徒為秦帝國免費耕種勞作。他們並非秦王的奴隸,而是整個秦帝國的奴隸。
所以秦始皇可以輕輕鬆鬆調集六十萬人修長城。征發役夫可沒有那麼容易。
這些刑徒都是拖家帶口。秦王遣來的五萬刑徒就是幾萬個家庭。
他們在分水堤壩附近建立村落城鎮,一邊勞作一邊屯田,在這裡生老病死,繁衍生息。
隻要不遇到天災人禍,稍稍珍惜民力,這些刑徒的數量永遠也不會少。
李冰在蜀郡也征發了一萬刑徒,再加上役夫,工地上的人數有七八萬之多。
朱襄在得知李冰已經開啟工程後,立刻帶著學宮學子和嬴小政去學習。
他還把自家小學一年級的外甥貢獻出來,為李冰打算盤,帶著學宮學子為李冰管理核對每日耗費錢糧。
嬴小政覺得自家舅父又在憋著什麼壞主意,但就是不和他說,非要他自己發現。
他也憋著勁不問舅父,自己去努力琢磨。
李冰也發現了朱襄在謀劃些什麼,不是單純來幫自己,拉著朱襄偷偷詢問。
朱襄沒有向李冰賣關子,他問道:“李冰,你覺得這些刑徒慘嗎?”
李冰道:“你是想讓政兒憐惜刑徒,減少刑罰?”
朱襄苦笑著搖頭:“刑徒比起平民過得好多了。”
李冰愕然:“什麼?”
朱襄道:“很驚訝?你想想刑徒和平民的待遇,想想他們每日的吃穿。”
李冰思索,眉頭漸漸緊皺。
朱襄背著手,看向火光點點、已經初具城鎮規模的工匠駐地:“刑徒無論是耕種還是服徭役,都有官府定時發放口糧和衣服。他們中若有人有一技之長,還會被推舉為吏。甚至直接在貴人身邊伺候。”
“農人服徭役需要自備路費,自備口糧和衣物。路費何其貴,你也知道。我們入蜀時,單人的車馬費用,差不多就是一個郡守三個月不吃不喝的俸祿。我們是公費出遊,才不覺得貴。”
“以農人的家產,根本不足以支撐他們在服徭役的時間自備路費、口糧、衣物。這時候他們就需要向官府借貸。嗬,官府借貸的利率你也知道。”
朱襄閉上眼,眼前火光消失,視野陷入一片黑暗。
“官府每一次征發徭役,就是發高利貸的時候。待徭役後,多少農人債務壓身,又有多少農人賣掉田地和家人、己身?”
“而普通平民是沒有機會伺候貴人,被推舉當官吏。即便他們有服兵役立功的晉升渠道,但這個渠道有多艱難,不需多言。”
朱襄緩緩睜開眼睛,眼前再次火光點點。
“我看,秦國完全沒有把平民當秦人,倒是那些刑徒,才是真正的秦國平民。現在秦國還如此安穩,不過是因為七國紛爭,有一處沒有戰亂的地方,平民就能忍受一切痛苦剝削。”
“但天下統一後呢?”
朱襄揮了揮衣袖,譏笑道:“他們不把秦人當秦人,統一之後,秦國的敵人就不是六國,而是秦人。”
李冰沉默了許久,然後一屁股坐在山丘上,看著遠方的火光道:“為什麼不直接告訴政兒?”
朱襄與李冰並肩坐下,道:“政兒是真正的君王,彆人直接灌輸的勸誡他不會聽,他隻會聽從自己思考出來的事。”
李冰苦笑:“你養外甥可真費心。”
朱襄道:“我養的是統一天下的君王,當然要費心些。不過政兒……”
“停停停,我知道你又要誇你家政兒有多乖巧多聰明多體貼。”李冰捂住耳朵道,“彆誇了,耳朵都聽出繭子了。”
朱襄道:“你如果嫉妒,你也可以誇你家二郎。”
李冰:“……滾。”朱襄剛正經了一會兒,現在又不正經了。
兩人安靜地看了一會兒火光和夜色,待感覺夜氣入體,有些涼了的時候,才起身往山下走。
“我想給平民也發放衣物和口糧。”
“你直接發放,肯定會被人彈劾。他們會說刑徒是沒有田地來源收入,所以才發口糧和衣物。而農人有,所以農人該自備。”
“我會想辦法。即便不能發與刑徒同等的口糧和衣物,稍稍補貼一些也能減輕他們的負擔。”
“也對,做了比不做好。我想想……或許可以用各種獎勵和補貼來巧立名目。”
“朱襄,你現在說話的用詞就像是一個貪官汙吏。”
“是的,沒錯,我就是秦國曆史上最大的奸臣。”
李冰打趣朱襄,朱襄秉承著一貫的“隻要我自損就沒人能損我”,再次在口舌之爭上戰勝了李冰。
嬴小政揉了揉眼睛,踮著腳等舅父遛彎回來給他做夜宵。
好不容易看到了朱襄,嬴小政一邊原地起跳,一邊使勁揮手:“舅父!政兒餓了!”
朱襄笑罵道:“你是小豬豬嗎?大晚上吃多了會積食!等我給你做點果腹的湯水。”
李冰扶額:“你知道晚上吃多了會積食,還不改掉讓政兒晚上吃夜宵的習慣,你真是……”
朱襄對政兒真是隨時處於嚴格和溺愛中搖擺,李冰真是看不懂朱襄育兒的方式。
他本想向朱襄學習,好好教導自家皮孩子。可朱襄的育兒方式,真是學不來啊。
嬴小政牛氣哄哄地領著一眾學宮學子繼續充當文書,思考舅父出的難題——舅父究竟要告訴我什麼?
朱襄則暫時充當了爆破指導員,為李冰開山進行爆破技術支持和安全監督。
為了儘可能的保密,朱襄引入了流水線,工匠們隻負責火|藥配置其中一個步驟。
雖然隻要有心人去偷學,仍舊能把步驟試出來,但已經是目前最好的保密方式。秦國國內盔甲製作也是采取的這個方式。
兵器製作並非秘密,但盔甲是。所以在漢朝時,豪強家中可以私藏兵器,但私藏兵甲就等同於造反。每次想抄誰的家時,就有酷吏告發,某某人在府邸私藏多少副甲。
準備開山爆破的時候,忙於組建新式騎兵的李牧才姍姍來遲。
雖然他很忙,但火|藥的初次運用,他可不能錯過。他還想用火|藥攻城略地呢。
火|藥爆破前的打孔位置,和用釺杆進行采石的位置差不多。
第一次爆破,朱襄親自出手。他身穿皮甲,戴著頭盔,將配置好的黑火|藥包放進坑洞裡,點燃引線後立刻往後猛跑幾步後臥倒。
轟隆一聲,平地驚雷,嚇得附近工匠先呆若木雞,而後各個跪地請求山神不要責罰他們開山。
“這威力……還行。”李牧膽子最大,躥上前觀察炸掉的坑洞,“果然如朱襄所說,要炸開都城城牆城門不太可能。”
李冰看著地上可怖的坑洞,又看了一眼滿臉遺憾的李牧,發自內心道:“你們這些將軍在想什麼,我不懂。已經很可怕了!”
就算已經做過實驗,再次看到這一幕,李冰還是忍不住手腳發麻。
怪不得朱襄一直強調“安全安全,還是安全”。這要不嚴格按照朱襄製定的安全流程來施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人可沒有石頭堅硬,這一炸,估計連個全屍都找不到!
“我來試試!”李牧不僅不害怕,還躍躍欲試。
“好,你點燃之後,立刻往後跑,數十次心跳時間後護著腦袋撲倒。”朱襄道,“如果你拿不準時間,數七八次就可以撲倒。”
李牧疑惑:“為何不拿盾牌擋在前面,直接躲進盾牌裡?”
朱襄道:“現在他們還太害怕,無法形成有效地配合,可能會有舉起盾牌的人因為恐懼而不及時讓開路。所以先選膽子較大、性格謹慎的人擔任爆破手,自己負責自己的安全。效率雖然低一些,但更安全。之後再慢慢培訓人員,提升工作效率。”
李牧點頭:“我膽子大,性格也謹慎,交給我!”
朱襄欲言又止。
未來的武安君,你現在看上去不像是膽子又大性格又謹慎的人,倒像是一個急於玩火炮的熊孩子。
但朱襄還是相信了李牧,李牧也沒有辜負他的期望。第二次爆破很順利。
李冰見兩位友人都上前了,自己也硬著頭皮上了。
朱襄雙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害怕就不要勉強自己!”
李牧很誠懇道:“害怕就不要去,要是不小心失誤怎麼辦?”
朱襄:“不要去,我不會嘲笑你膽子小!”
李牧:“嘲笑?怎麼可能。”
李冰氣得手都不顫抖了,一氣嗬成完成了第三次爆破。
朱襄捧腹大笑。李牧撓頭,不知道朱襄在笑什麼,也不知道李冰在生什麼氣。
其他培訓好的爆破手雖然經過了多次實驗,但真要開工的時候仍舊很緊張很害怕。
但三位貴人都率先爆破了,他們膽子也大了起來。
他們的耳朵中塞著破布,十分嫻熟地點燃引線,比朱襄、李牧、李冰的動作麻利多了。
李牧觀察之後,又上前嘗試了幾次,摸索出效率更高、更適合身手敏捷的人的爆破方式。
他現在學習和實驗這個,是為了將火|藥包引入戰爭而做準備。
朱襄對此心情很複雜。
不過最終他將心中鬱氣呼出,不僅沒有反對,還給李牧出主意。
他還提出了改進弩|箭的建議,雖然他不清楚具體的改進方法,但提出了需求,有了研究方向,工匠們摸索出改進方法的成功率就會高許多。
他還提出了製造投石機,和用火|藥、火油替代石塊的建議。
這些都是古代的攻城利器,或許能替代炸堤壩堵河流水淹城池的方式,攻下六國的都城。
六國是必定會被滅的,都城也是必定會攻打的。用這些方式破城,民眾的苦難會稍稍降低一些。
李牧聽著朱襄的建議,神情複雜。
他本想打斷朱襄,但看著朱襄認真的雙眸,心情壓抑地緊緊閉上嘴,將朱襄的建議都記在心中。
“我不會為你表功。”李牧之後道,“這些都是我想出來的。”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道:“謝謝。”
他也知道自己的堅持很奇怪,很膽怯,甚至很虛偽。但人總會傾向於選擇讓自己更舒服的生活方式,幸而他的親朋好友都縱容他的任性。
熟悉爆破之後,開山有條不紊地進行起來。
工匠們知道晴天霹靂並非神罰,而是一種他們也能掌握的開山工具之後,從驚恐不安到興奮莫名。
朱襄不太懂他們的興奮,但提高了勞動積極性是好事。
火|藥數量不足,李冰也不敢讓太多人知曉火|藥的使用方式。在爆破手進行重點山壁的爆破時,工匠們也在用原始的方式,在其他地方搬運和挖掘岩石。
比如用火燒熱岩石後,潑冷水,讓岩石進行熱脹冷縮就是其中一個措施。
工匠們肩挑手扛,將石塊運下山。這些石塊,將來會用於鑄造分水堤壩。
李冰雖然在朱襄的建議下,製定了比較嚴格的安全用工條例。但工匠們很容易鬆懈,再加上疲憊,以及此時完全不存在任何安全措施,所以每日工地上都有人受傷。
皮外傷很常見,骨折基本就等死。
都江堰很偉大。修建都江堰卻沒有什麼熱火朝天熱血沸騰激動人心的場景,有的隻是苦役們在督工的鞭打下,扛著石塊挑著土壤,在碎裂的大地上艱難地蠕動。
即便李冰在工程前動員時都告訴他們此次修建堤壩的好處,但對於大部分人而言,他們隻是神情麻木又悲苦地做著被命令的事,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地消耗著自己的生命。
朱襄親眼看著這一幕幕,記著這一幕幕,也帶著嬴小政觀察著一幕幕。
後世人或者不在現場的人,看著文字記錄,總會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喊著“一世畢萬世功”“罪在當代利在千秋”之類的豪言壯語。
那麼代價呢?
代價不是他們,他們甚至看不到代價。
那些倒下的役夫中有男人有女人,甚至有老人有孩子。他們受傷,流血,失去性命。
當他們離去的時候,可能孤零零地安無聲息地消失,也可能有親朋好友為他們哭泣。
他們或許沒有多少夢想,但活下去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誰能輕飄飄地說出一句“罪在當代利在千秋”?隻有不是代價,也看不到代價的人。
李冰不是這樣的人。
他看著每一個倒下的人,命人焚燒這些人的屍骨。有的骨灰被送回鄉,有的骨灰就地安葬。
他監督著每一筆撫恤金的發放,但總會遇到撫恤金找不到發放人的時候。
他籌集草藥,請來軍醫,儘可能地推行給庶民役夫補貼的政策。
他從最初的不忍,到最後的麻木。但朱襄看到李冰的雙目中那團火焰,知道李冰不是麻木,隻是將痛哭深藏心中。
李冰是一個有良知的人,一個不像貴族的人。
所以在曆史中,他會畢生投入蜀郡水利建設,建造的利民建設並不止都江堰一處。
在戰國時代,“愛民”“利民”對官員而言,是一個罕見的性格。因為在貴族眼中,“庶民”不是人。
李冰居然將庶民當做人,想要為庶民做些什麼,想要儘量減輕成都平原的洪澇災害。那麼在他看到役夫死亡的時候,就不可能無動於衷。
他是知道代價有多沉重,能感受到這種沉重的人。
所以朱襄才會全力支持他,暫時放下手中的工作陪著他。
朱襄知道,曆史中的李冰一個人也能撐過來,今後幾十年都在蜀中與山川河流打交道,然後累死在水利建設工地上。
但現在他成了李冰的友人,正好在李冰身邊,他就應該與李冰分擔這些代價的沉重。
“死了這麼多庶民,如果不能活更多的庶民,我就是罪人。”李冰對朱襄道,“我一定要成功。”
“你一定會成功。”朱襄道,“我也支持此事,你不是一個人。”
李冰日益沉重的臉上難得露出了輕鬆的笑容:“這倒是,好歹還有個你陪我一起擔責。如果我出了什麼事,沒能把這項工程繼續下去,希望你能幫我。我相信我的判斷絕對是正確的!”
朱襄道:“放心,你肯定用不上我。”
嬴小政牽著舅父的手,仰頭聽著李冰和舅父的對話,若有所思。
他將思索的內容深藏心底,與很多經曆一起藏在心底,就像是種子一樣,等待一個發芽開花結果的時機。
開山進入流程化作業後,朱襄留下了部分學宮學子幫忙,帶著嬴小政離開了工地,回到成都城,幫忙李冰處理春耕之事。
李冰忙於修建水利,但郡守還有其他事做。
曆史中李冰會自己一力承擔,頂多讓家人和幕僚分擔。現在李冰大手一揮,能者多勞,春耕之事正好長平君做。
朱襄好脾氣地同意了。
“政兒,郡守的工作有時候和國君類似。你先試著統治蜀郡,積累統治秦國的經驗!”
嬴小政默然無語地捧著李冰給自家舅父的郡守印章。
他誠懇地問道:“舅父,這件事李冰伯父知道嗎?”
朱襄道:“他讓我暫代郡守,就應該能猜到我會這麼做。”
嬴小政不斷深呼吸。
雖然一個郡守而已,他當然能輕鬆做好。但讓一個孩童當郡守,舅父你對我放心過分了!
不對,這不是放心的問題。
“舅父,我才六歲!”嬴小政說出了已經離開的李牧老師經常抱怨的話,“你這是欺負我!你是欺負孩童!”
“那你去告狀啊。”朱襄露出了邪惡的笑容,“快去,向你曾大父告發我。向你大父你阿父告發也行。”
嬴小政道:“我要向舅母告狀!”
朱襄哈哈大笑:“好可惜,你現在告不了。去忙吧,小郡守!”
嬴小政氣得鼓成了包子臉。
雖然嬴小政不是真的生氣舅父讓他當幕後代理郡守的事,但舅父的態度真的很氣人!
“隻是一些文書工作而已,與你每日研讀書本沒區彆。”朱襄笑完後道,“你也在家裡休息一段日子。在工地上的時候,辛苦了。”
工地上吃住畢竟比不上家中舒服,嬴小政跟著朱襄忙裡忙外,人都瘦了一圈,軟肚肚都不鼓了。
不過嬴小政又重了不少,估計不是真瘦了,隻是抽條和長結實了。
“不辛苦。”嬴小政真不覺得辛苦。舅父怎麼會讓他吃苦?
“舅父,你出的題我想到答案了。”嬴小政都差點忘記了這件事,“我怎麼看這刑徒的待遇比庶民役夫還好?這不是鼓勵人犯罪當刑徒嗎?但刑徒現在的生活也是基本能活,不能更差,所以應該提高庶民役夫的待遇。”
嬴小政沉思了一會兒,打好腹稿,繼續道:“役夫的食宿該由官府提供,路費可以官府補貼。雖然這樣會增加官府支出,但能讓更多役夫活著回鄉耕種。否則服役等於死亡,庶民不斷減少,兵源就會崩壞。”
“再者,長平趙兵兵亂證明,若庶民被逼到極致,橫豎是死,恐會民亂。現在各處兵亂,他們無處可逃,尚能忍受。若天下大定,短期內總會有六國人試圖謀逆,那些民亂的人就會成為他們的兵源。”
“由此可見,國庫雖多些負擔,但利遠遠大於弊。”
朱襄誇讚道:“政兒聰慧!真厲害!”
嬴小政嘴角下撇:“這是我的真心話,但舅父應該不想聽到這個。雖然結論可能一致,但舅父應該想讓我看到民生多艱。”
朱襄把嬴小政抱起來,蹭了蹭嬴小政仍舊軟乎乎的臉頰:“我看到的是民生多艱,那是我的思想;政兒看到的是恐生民亂,這是政兒的判斷。政兒了解了我的思想,做出了自己的判斷,這道題滿分!”
嬴小政抱著朱襄的脖子,臉貼在朱襄肩膀上嘀咕:“嗯嗯嗯,政兒永遠滿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