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蒸南瓜, 就征服了三人的味覺。
香甜的氣息讓田邊耕種的人也被誘惑過來,在吃南瓜的幾人周圍徘徊。
朱襄選了幾個成熟了的大南瓜,邀請他們一起生火蒸南瓜。
很快, 南瓜美味的口碑就傳了出去, 軟糯中帶著甜蜜的口感,在這個甜味劑缺乏的時代,讓人欲罷不能。
李牧道:“南瓜能保存多久?”他動了把南瓜當成乾糧的心思。
朱襄道:“選擇熟透了的、殼變硬了的老南瓜,和梗一起剪下來, 放進通風乾燥的地窖最多可以儲存一年。不過南瓜在運輸過程中容易破損, 遇到潮濕和光亮也容易腐爛。如有破損, 或者遇到光亮、潮濕的環境, 少則幾日, 多則一兩個月就會壞掉,很難當做軍糧或者收取賦稅。”
現在收取賦稅都是用糧食和布匹等實物。這不是賦稅製度落後, 而是最適合當代的製度。
除了目前國家比起銀錢更需求糧食之外,農人很難以銀錢交稅是最重要的原因。
農人不僅沒有固定的渠道販賣糧食,而且每當糧食豐收的時候, 糧食的價格就會大規模下降。在商品經濟匱乏的年代, 如果以銀錢作為賦稅,所有農人都會被逼死,實物稅是最不傷農的賦稅措施。
等商品經濟得到極大發展, 農人才有了以銀錢交稅的可能性。但同樣因為糧食價格不穩定, 以銀錢交稅,其實是對農人的進一步剝削, 加速了土地兼並。
封建時代的改實物稅為銀錢稅,有利於國庫收入的穩定,使王朝更加富裕強大, 但並不是減輕了農人的負擔。
直到國家有足夠的能力調控市場,無論糧食是否豐收,都以較高的固定價格穩定向農人購買糧食,農人以錢交稅才不會成為他們的負擔。
這彆說戰國時代,就是封建時代也做不到。因為國家購買全國農人的糧食,就需要強大的基層行動能力、物流運輸和糧食儲存能力。
現在秦國與後世封建王朝差不多,無論農人種什麼,都折算成穀物和麻布收取賦稅。就算朱襄推廣了南瓜和土豆,這兩種作物在現在的條件下不好儲存和運輸,不能用來交稅。
農人平時在零散荒地上種一點充饑,饑荒時用來救命,平時仍舊種粟米小麥水稻等穀物。
不過現在因為年年荒年,菽也能用來交稅,農人的負擔不會太重。隻是比粟米、小麥、水稻等算起來,菽會交得更多。
朱襄解釋了南瓜儲存的劣勢之後,李冰和李牧都歎了口氣。
以農人的角度來說,選擇沒有破損的瓜在地窖裡儲存一年,足以應對一年。但國家不會讓農人種南瓜,因為南瓜不好儲存,不能用來交稅。
土豆也是如此。
除了口感和飲食習慣,國家賦稅要求也是農人選擇種什麼的重要原因。
“能充饑就不錯了。”朱襄安慰兩人道,“屋前屋後的小菜地不計入需要納稅的田地,他們隻需要在屋前屋後種一點南瓜和土豆,就能免於餓死。”
李冰道:“說的是。南瓜和土豆很好。”
朱襄道:“兵卒也一樣,屯田時多種些品種,不僅能保證糧食供應,還能豐富口糧。”
李牧無奈道:“你真是,還操心兵卒的口糧不夠豐富?讓你帶兵,你是不是還想讓兵卒都吃上肉?”
朱襄笑道:“為了提升士氣,每月宰牛給兵卒吃肉的人是你不是我。”
李牧摸了摸鼻子。雖然確實如此,但朱襄說起來,自己怎麼有點不好意思?
嬴小政等幾人說完之後,拉了拉朱襄的衣袖,仰著頭期待道:“南瓜隻能蒸著吃嗎?還有什麼好吃的菜?”
“小吃貨。”朱襄按了一下嬴小政的腦袋,道,“看舅父給你露幾手。”
李冰笑道:“看來今日我們又有口福了。李牧,走,我們去摘南瓜。”
李牧問道:“政兒,你要不要親手來選想吃的南瓜?”
嬴小政使勁點頭。
李牧牽著嬴小政的手,李冰走到最前面,朱襄背著手笑眯眯地走到最後。幾人在南瓜田裡挑來挑去,選最順眼的南瓜加入今天的盛宴。
嬴小政選中一個形狀非常圓潤,色澤最明亮的南瓜,不顧地上有泥土,抱著南瓜直接拽。
嬴小政雖然力氣很大,要拽下來一個帶著藤的大南瓜,對他而言也是一道難關。
朱襄道:“政兒,南瓜可以剪下來。”
此刻已經有了鐵,自然也有了農用和園藝用的剪子。
嬴小政不知道和誰較勁,脹紅著臉道:“我可以!”
朱襄道:“我不是說你不可以,但是用剪子……”
“嘿!”嬴小政一鼓作氣抱起南瓜,往後使勁扯。
朱襄趕緊伸手護住嬴小政。
果然,南瓜藤倒是扯斷了,嬴小政往後跌倒,差點摔一個屁股蹲。
嬴小政得意地舉起南瓜:“我摘下來……啊!”
南瓜落在地上,摔成了幾塊。
以嬴小政目前的個頭和力氣,舉起南瓜還是太難了。
現場陷入沉默,嬴小政臉色逐漸難看。
朱襄:“政兒啊……”
嬴小政指著南瓜道:“朕判你死罪!滅滿門!”
朱襄:“撲哧……”
李牧肩膀顫抖,為了不讓嬴小政更加惱羞成怒,忍笑忍得很辛苦。
李冰卻嘴角微抽。嬴小政果然是秦公子啊。一般孩子可開不出這樣暴虐的玩笑。
朱襄樂嗬嗬道:“好,我們滅南瓜滿門,這幾日就把南瓜全摘下來!”
朱襄讓人拿來籃子,把嬴小政辛辛苦苦摘下來但不小心摔裂的南瓜放進籃子裡。
“烹飪的時候本來也會把南瓜切開,摔裂了照舊可以吃。”朱襄笑道,“政兒好不容易摘下來的大南瓜,舅父把它做成噴噴香的南瓜餅好不好?”
嬴小政皺眉:“摔碎了也能吃?”
朱襄道:“隻是摔裂了,沒碎。放心,到時候你看著我做,絕對是用這個南瓜做南瓜餅。”
嬴小政這才勉強氣消。
他冷哼了一聲,原諒了不給他面子的南瓜家族。
“舅父,我要摘那個南瓜,剪子給我。”嬴小政挽起袖子,要一雪前恥。
朱襄道:“好,小心些,彆劃著手。”
嬴小政雙手握著剪子把手,對著南瓜藤虎視眈眈,不像摘南瓜,倒像是要找誰拚命。
朱襄忍笑忍得肚子都疼了。
李牧也繼續摘南瓜,隻有李冰背後生出了冷汗。
他有些疑惑,朱襄和李牧都沒有發現嬴小政這個孩子內心裡隱藏的暴虐嗎?他們都不會害怕嗎?
看來自己膽子還不夠大。想要繼續和朱襄成為友人,稱呼公子政為“政兒”,他還得多多磨礪。
嬴小政做事總是很認真,認真到逞強。
他摘了整整十個大南瓜,還不準人幫忙,自己把南瓜晃晃悠悠抱到推車上。
嬴小政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擦了一臉的泥,神色十分驕傲。
朕,戰勝了南瓜家族!
朱襄笑著把累得手打顫的嬴小政抱起來,擦乾淨嬴小政的小臉蛋,誇獎道:“政兒真是太厲害了!”
嬴小政得意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蜷縮在舅父懷裡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
李牧道:“你一直在一旁偷懶不摘瓜,就是等著抱政兒?”
朱襄笑道:“那是自然。我家政兒實心沉,你又不是不知道。不養精蓄銳,我怎麼把政兒抱回去。”
朱襄親了親睡著時表情還一臉得意的小外甥的臉蛋。
李冰心想,朱襄真是把外甥當親兒子溺愛。
不對,自己有親兒子,也沒有溺愛。
想到自己的親兒子,李冰再次頭疼。
李二郎已經到了成都城,剛到就惹出了亂子——他仗劍在成都城內亂晃悠的時候,路見不平拔劍相助,和幾個當地豪強打了一架。
李冰是郡守,那些豪強立刻壓著自家子弟前來道歉,但李冰仍舊氣得太陽穴突突突疼。
巴蜀這種內部很封閉的郡本身就很難治理,與當地豪強的關係十分微妙,不能過分交好但也絕對不能交惡。李二郎真是會給他惹麻煩。
李冰本想押著李二郎也去道歉,但李二郎說自己沒錯,就是被李冰揍,被罰跪祖宗牌位關小黑屋,也不肯服軟。
李冰本來舍不得兒子去兵營,但他現在真的萌生了把二郎交給李牧磨礪磨礪的想法。
算了,等吃飽了再想兒子的事。李冰決定再逃避一會兒。
朱襄抱著嬴小政回到李牧軍屯駐地的院落,將嬴小政暫時交給仆人照看,自己略微梳洗了一下,換了身衣服後,去廚房忙碌。
這次來,朱襄專門帶上了炊具,鐵鍋燉鍋煎鍋一應俱全,調味料也應有儘有。
南瓜泥和小麥粉做成南瓜餅,入大豆油中炸至金黃色,連糖都不需要加就甜美可口;
南瓜和土豆切塊墊在碗底,五花肉醃製後裹了加了鹽、胡椒、花椒的米粉放在南瓜和土豆上,一道粉蒸肉就位;
幾個較小的南瓜切絲,和豬油混炒,一道清爽的白油南瓜絲就做好了;
南瓜、大豆、排骨入砂鍋同燉,隻需要加薑片蒜片蔥段和少許鹽,大火燒開小火煨煮,南瓜燉排骨湯味道鮮美,排骨放入調好的蘸水中也能符合重口味的飲食習慣……
做了幾道南瓜家常菜之後,朱襄又將稻米放入鍋中寬水煮開,待水燒開兩分鐘後,將鍋中稻米倒入竹簸箕中,濾出米粒。
然後朱襄將切好的老南瓜放入瓦罐底部,將竹簸箕中的米粒倒入瓦罐中小火煨乾。這就是俗稱的箜(kong)南瓜乾飯。
“舅父……”嬴小政揉著眼睛打著哈欠走進廚房,“餓了。”
“先喝點米湯。”朱襄給嬴小政倒了一碗米湯,“喝完把南瓜餅端出去,舅父允許你邊走邊吃。”
嬴小政咕嚕咕嚕把溫度正合適的米湯喝光,抹了抹嘴道:“我才不會邊走邊吃。”
嬴小政先吃了兩個南瓜餅後,才把南瓜餅端出去。
朱襄差點笑出聲。
不邊走邊吃,所以要先吃掉再走嗎?自家政兒怎麼能這麼可愛?
李牧也來幫忙端菜,路上見到嬴小政端著南瓜餅出來,順手拈了一個。等他來到了廚房後,又偷吃了一塊粉蒸肉,一塊燉排骨。
就李冰比較老實,還不好意思偷吃,老老實實等著開飯。
他看著嬴小政和李牧嘴邊的油,有些無奈:“李牧,你這個老師,難道是專門教政兒偷吃嗎?”
嬴小政辯解:“我沒有偷吃,舅父允許我先吃。”
李牧道:“我確實是偷吃,但我沒有教政兒。教政兒偷吃的難道不是朱襄嗎?”
朱襄沒好氣道:“廚子嘗味道怎麼能叫偷吃?”
李冰:“……”看來他還不夠灑脫,仍舊沒有完全融入進去友人獨特的相處氛圍中。
“來嘗嘗。”朱襄笑道,“喜歡的話,我把菜譜抄給你們。”
李冰道:“我就不客氣了。”
最初他吃朱襄親手做的飯菜還有些惶恐,現在已經很習慣了。
幾人大快朵頤,吃了個肚圓。
蜀郡多翠竹,朱襄讓人用竹子編了竹椅。現在李牧和李冰各處府邸彆院都有用竹子做的家具,這風尚已經傳到了蜀郡其他人家。
蜀郡夏季濕熱,冬季濕冷,坐在地上實在是難熬。椅子凳子很快就獲得了眾人的喜愛,現在已經快成為蜀郡家家戶戶的必用物品。沿街都有人叫賣竹編的家具。
幾人在竹椅上墊了毛皮,躺在竹椅上一邊賞月一邊消食犯懶。
椅子很大,嬴小政依偎在朱襄身邊,把朱襄當墊子。
“月亮好圓。”李牧感慨。
朱襄翻白眼:“見到如此美好的月色,難道你不該吟詩作賦一首?說什麼月亮好圓,你就這本事?”
李牧道:“你有本事,你來?”
朱襄立刻吼了一首千古絕唱《水調歌頭》,遭到了李牧和李冰的嘲笑。
沒辦法,這時候的《水調歌頭》根本不符合韻律,也沒有詞牌的說法。朱襄冒用這首《水調歌頭》,在李牧和李冰眼中,連民歌都不如。
自然,這首《水調歌頭》也沒能流傳到後世。
雖然被兩人嘲笑,朱襄自己還是很嗨,還用調子把《水調歌頭》唱了出來。
李牧和李冰都捂住了耳朵,說朱襄噪音擾人。
朱襄自己覺得自己唱得不錯,雖然他已經完全忘記了《水調歌頭》應該是什麼調子。
李冰為了阻止朱襄繼續汙染他的耳朵,手打節拍唱起了《詩經》和一些和月亮有關的民歌。
這個時代不止有《詩經》,較為工整的詩歌也已經存在,即漢時樂府詩,在此時也已經初見雛形。
李牧為李冰叫好,讓人拿來琴,為李冰做伴奏。
雖然李牧是將領,但現在將領和士人不分家,他也是個精通六藝的人。
李牧彈琴,李冰作詩唱歌,朱襄隨便哼哼當伴奏。
嬴小政打了個哈欠,也跟著拍打舅父的手臂,就當擊鼓了。
朱襄無語。你曾大父擊缶,你就擊舅父的手臂是吧?小小年紀不學好,活該你背七世之黑鍋。
朱襄道:“政兒,你是不是該學琴了?”
嬴小政道:“不想學。學琴有什麼用?朕有的是人為朕奏樂。”
朱襄道:“彆人奏樂和你學琴沒有衝突。學琴可以陶冶情操,還能發泄情緒。比如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可以嘣嘣嘣亂彈琴,讓你討厭但又不能懲罰的人聽。”
李牧一用力,琴弦崩斷。
李冰也唱走了音。
兩人齊刷刷地看向朱襄:“不要教壞政兒。”
他們可不想未來的秦王生氣的時候逼著眾臣聽他亂彈琴!
朱襄道:“我覺得這樣挺好。”
兩人異口同聲:“不好!”
嬴小政想了想,居然覺得朱襄說得很有道理:“好,我學。舅父教我?”
朱襄高興道:“好,舅父教你拉胡琴!”
李牧趕緊阻止:“還是我來教政兒彈琴。”
朱襄道:“你是看不起胡琴嗎?現在這個世上還隻有我會拉胡琴!我要把獨一無二的胡琴傳給政兒!”
他就想看秦始皇拉二胡,怎麼了!
嬴小政認真點頭:“好,我學胡琴。”
李牧勸說道:“政兒,你知道你舅父怎麼說胡琴的嗎?胡琴一響,一定是紅白喜事。你還是學普通的琴吧。”
嬴小政道:“但是胡琴獨一無二。”
李牧啞然。
李冰還沒聽過朱襄拉胡琴,好奇道:“胡琴是什麼?”
李牧翻白眼:“朱襄說是胡人那邊傳入趙地的琴。胡琴不用手指彈奏,用馬尾在琴弦上摩擦,發出嗚咽的聲音。不過我與蠻胡打了那麼多年仗,都沒見過胡琴。我看那胡琴就是朱襄自己弄出來,假借胡人名義而已。”
朱襄道:“你說得好有道理。我決定,以後它就叫秦琴了。”
李牧道:“還不如叫長平琴,你是長平君,‘長平’也有個好寓意。”
朱襄道:“似乎不錯。”
嬴小政拍打著朱襄的手臂:“我要學。”
“好。”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
他一定要把政兒拉二胡的事畫成畫,裝進墓裡,流傳後世。
從此以後,世上有無數張秦始皇拉二胡圖,哈哈哈哈哈。
朱襄想到後世秦始皇的迷弟迷妹們看到秦始皇拉二胡圖的地鐵老人臉,就想仰天大笑。
嬴小政不知道舅父正在為破壞他的英武形象而滿腹壞水,他又打了個幾個哈欠,把臉埋在朱襄懷裡:“困了。”
“睡吧。”朱襄用毯子把嬴小政裹住。
他抱著熟睡的嬴小政,和放輕了聲音的友人繼續聊天。
聊月亮,聊收成,聊蜀郡,聊天下大勢。
……
南瓜豐收後,李牧用南瓜替換了軍中囤積的粟米,把陳舊或者黴爛的粟米都送給了李冰,讓李冰可以用這些粟米救助更多的難民。
冬季,就算是溫度較高的蜀郡也草木枯黃,難以找到果腹的食物。難民不想餓死,就會衝擊城鎮,形成匪患。
因連續兩年洪災,且還要支援秦國戰爭,蜀郡官倉裡沒有多少糧食,但軍倉裡有很多。
南瓜味道好,又難以儲存運輸,李牧就用南瓜充當冬季的軍糧,把陳舊黴爛的粟米換出來。這樣就算是他私自處理軍糧,也不算違背律令。
有了這些糧食,李冰接受朱襄的建議,以工代賑,讓難民們做一些挖渠道等水利工程前期準備工作。
有了事做,匪患少了許多。
但隻是一點果腹的糧食,卻要做沉重的徭役,很多體弱的難民都沒有扛過這個冬季。
這就是封建時代以工代賑的弊端。如果糧食沒有足夠的油鹽,那麼以工代賑其實是難民的催命符。
不過在這個時代,秦軍強大,難民不接受以工代賑而去入山為匪徒的話,活下去的概率更低。兩害相權取其輕,所以李冰的以工代賑算是很成功了。
朱襄本來有心提高難民的夥食,但他經過走訪之後,黯然打消了這個主意。
以現在的生產力水平,他沒有辦法給難民提供足夠的食物。即便有,他這麼做可能會引起更大的動蕩騷亂。
因為在這個時代,即便是普通士人可能都每日吃不飽肚子。他讓難民吃飽肚子,可能會造成更多的人騷亂,引發更大的衝突,造成更多的死亡。
在以工代賑上沒有更好辦法的朱襄,將自己全部精力用於冬水稻和冬小麥種植上。
古時候南方一年兩熟,一般是稻麥輪種或者稻豆輪種,在南宋時才逐漸有兩季稻出現。
藺贄雖然是個運氣很差的人,四心才給了水稻種子,但他給的水稻種子可以選擇是哪個季節種植品種。即便不能直接選取品種,也算不錯了。
而李冰給的種子是夏季稻,明年才能種。
抽取的種子不會說明品種,朱襄隻能根據自己的知識來猜測。不過他從係統那裡抽取的種子,收獲時第二年再次種植,退化程度很低,他猜測可能係統種子經過了一定優化,雖然產量上降低了一些,但是在性狀上更穩定,不會像現代種子那樣第二年就會大量減產。
當然,朱襄也將種子培育的簡單方法教給了農家人和墨家人,讓他們每年都人工授粉,培育新的種子,優選品相更穩定的種子。
農家和墨家都曾經輝煌一時,儒家中有許多弟子都投靠這兩個學派。
農家代表農人的利益,墨家代表小手工業者的利益,他們都是最底層的民眾,所以也最能引起大部分人的共鳴。
可惜,他們和許多學派一樣,隻有政治理想,沒有一步一步實現政治理想的具體措施。
打個比方,儒家的政治理想,即口號是“大同”。而儒家在“大同”的路上,還有如“統一”“義兵”等適合現在時代的具體政治措施。他們在禮儀、學問等方面,也對當世貴族有用。
但農家和墨家不是。
農家希望不收農人的稅,希望天下人不分貴賤都去耕種,希望禁止自由交易讓農人不在交易中吃虧;墨家是兼愛、非攻,也有希望天下人完全平等的一面。
這些理想,在當世都是不可能實現的。甚至放在後世,都是十分理想化,不符合現實發展規律。
理想就是口號,再假大空都沒問題。後世帝王多采用的儒家和法家的政治理想也差不多一樣假大空。
但農家和墨家之喊出了口號,沒有找到一條適合當代的路,去讓他們繼續當一個政治團體。
農家幾乎放棄了自己的思想,接受了現實;墨家分裂成三派,秦墨注重技術,楚墨變成了遊俠,齊墨隻知道辯論,而三派之間曾經互相攻訐,內戰不休,墨家的钜子令已經無法命令所有墨家人。
他們在這個時代已經開始衰敗,學派逐漸衰落,並不是獨尊儒術後才消失。
農家和墨家所代表的農人和小手工業者是最底層的平民,風險抵禦能力最低。他們本能地傾向一個會結束戰亂的國家。所以最後他們都入了秦國。
而秦國在思想上較為□□,沒有聯係緊密的小團體存在的土壤。
如墨家那樣以钜子為尊,可以與國家軍隊打仗的“小團體”,秦國絕對不會允許其存在。
朱襄離開時,相和為了墨家人能在秦國繼續做官,幾乎已經失去了钜子原本的權力。之後,墨家人隻接受秦王的調遣,不再直接聽從钜子的命令。
相和曾經為此苦惱,但他再苦惱,也隻能接受這個無奈的現實。
如果沒有朱襄在,如果不是秦王允許農家人和墨家人幫助朱襄,讓農家人和墨家人能以朱襄為紐帶繼續聚在一起,恐怕農家和墨家現在組織就已經完全被秦國龐大的官吏體製吸收,不複存在。
朱襄給秦王講述了一個類似工程院、科學院的雛形,希望農家和墨家即便不能繼續延續政治團體的形態,也能作為技術團體保留下來,為後世留下火種萌芽。
但能不能成功,朱襄也不清楚。
他離開鹹陽的時候,許明和相和都留在了鹹陽指導和推廣棉花。他暫時還不用擔心這兩家。
希望在政兒登基的時候,他能為兩位好友的學派找到一個出路。
其實朱襄看到這“工農聯合”,就有一種想掏出……咳咳的想法。但這一切等他快死了再說吧,現在彆作死。
封建時代都還沒到來呢,現在說這些,哪怕作為政治理想和空談的口號,都太早太早了。
“唉,沒有許明和相和的幫忙,我一個人試種水稻還是太難了。”朱襄在指導完一畝地後,坐在田埂上大喘氣。
水稻育苗和插秧都是細致的技術活,他需要不厭其煩地說很多遍,農人才能聽懂。
而聽懂了不代表做到,農人可能在做的時候又忘記了,朱襄又得從頭說。
如果許明和相和在,他可以先教會許明和相和帶來的人,這些擅長和農人打交道的人,再分頭去教導農人。
朱襄把主意打到了帶來的學宮弟子身上,但那些學宮弟子大多是學儒學法,少許學黃老或者老莊出身,都是士人。他擔心那些學宮弟子不樂意下田種地,和農人打交道。
比起和自己種地,士人學子應該更喜歡去幫李冰和李牧。
朱襄沒想到,他都放棄了讓學宮弟子幫忙,學宮弟子自己推舉了代表,請求前來幫朱襄的忙。
朱襄感動極了。居然主動要求下鄉學種地,這些人都是好孩子啊!
嬴小政見自家舅父說那些比舅父年紀還大的學宮弟子們是“好孩子”,努了努嘴,背著手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
舅父不會頭發白了,心也蒼老了?
舅父的頭發什麼時候轉黑啊,他都快忘記黑頭發的舅父是什麼模樣了。
朱襄多了一些助手。
讓他意外的是,這些助手居然大多種過地。
“這個世道如此亂,小貴族今日做官,明日可能就要回家務農。荀子當年家中還是中行氏的時候,也是晉國大貴族之一。三家分晉時,中行氏被迫逃離,這才改姓荀氏,在家務農,幾如平民。中行氏都如此,何況其他家族?”一位學子道。
中行氏原本是晉國六卿之一,與趙氏爭權失敗後改回荀氏逼禍,三家分晉後淪為趙國普通士人。
朱襄好奇:“你對荀子家中了解很深,你是儒家弟子?”
那位學子道:“不,我法家的。我了解荀子,是因為我想辯論過儒學大家荀子,為法家爭口氣。”
朱襄:“……”這意思是“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敵人”?朱襄覺得這學子太好高騖遠了。
朱襄道:“你學法家,拜荀子為師也不錯。說不定以後法家巨頭都是荀子教出來的學生。”
那位學子疑惑不已,不知道為何朱襄公會這麼說。
朱襄神秘兮兮地笑了笑:“聽我的就是了。”
學子道:“荀子是學宮祭酒,我已經是他弟子。”
他在心裡道,但是他想拜朱襄公為師啊。
他們都自稱朱襄公的弟子,但朱襄公還未收過一個徒弟。
一隻嬴小政背著手路過,對田地裡的學子們指指點點。
那個學子默然無語。
好吧,朱襄公有一個弟子,那就是朱襄公的外甥公子政。
誰都知道,朱襄公這個外甥不僅頗受如今老秦王喜愛,太子柱和太子柱看好的繼承人公子子楚也非常喜歡公子政,所以公子政隻要不夭折,極可能也成為秦王。
或許朱襄公不收弟子,也有此顧忌吧。
秦王怎麼能有師兄弟呢?
不過他們現在雖然沒有公開拜師,朱襄公也沒有承認他們是弟子,但朱襄公對他們教導細致入微,對他們生活也關懷備至。就是尋常老師,也難以做到朱襄公這樣。在他們心中,已經是朱襄公的弟子,自願服侍跟隨朱襄公。
這也是他們放下手中更有成就感的工作,跑來幫朱襄公種田的原因。
老師需要人幫忙種田,他們自然要跟隨。
他們本來隻想減輕朱襄的負擔,但在接受朱襄教導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原來種田也能學到這麼多知識。
植物、土壤、水流、氣候,甚至蟲害和雜草,原來其中都有這麼多學問。
這些學問不是“經驗”,而是可以“科學量化,傳授後人”的知識。
朱襄公會帶著他們做對比實驗,讓他們更加直觀地觀測自然的奧秘。以前他們以為是神靈權柄的東西,在朱襄公的指點下,一一揭開了神秘的面紗。
原來人類可以這樣了解自然,運用自然,而不是被動地靠天吃飯。
種稻中不僅有知識,還有哲學。
比如稻米、魚的和諧相處,十分貼合道家的學說。
“不僅如此,原來和農人打交道也有這麼多學問。我能教導明白農人,以後再去說動那些豪強官吏,輕而易舉。”
“了解農人,才能了解賦稅,了解該如何製定更符合實際的國策。”
“如果隻看書,我們不知道一畝地產出多少,就不知道收上來的賦稅是多是少,有沒有被坑騙。”
“是的,不知道農人一天種地需要多少時間,完成耕種需要多少時日,需要征發徭役的時候就可能耽誤農時。”
“朱襄公說,既需要讀萬卷書,也要行萬裡路。知識和實踐一個是骨,一個是肉,一樣也不能少。”
“原來種地中還有這麼多學問,不愧是朱襄公。”……
學子們閒下來時聚在一起,將自己學到的東西整理成冊。後來他們為朱襄編撰了一本後世科舉用了幾千年,結果現代華國建立之後,國考還要繼續考的書。
朱襄如果再在這個世界轉世,他還會考自己的“朱襄子曰”。
而這些“朱襄子曰”是不是他說的話,就未曾可知了。
現在他隻是儘心儘力的教導學子們種田,並在教導種田的時候,告訴他們一些他以為的常識。
他並不知道這些常識成了大道理,還被解讀了那麼多個版本。
秧苗育好,插秧結束。冬季終於來臨,朱襄也能歇一口氣了。
李冰這時候忙碌起來。他要趁著枯水期,去測量各個江口的水位,尋找修建分水堤壩的地方。
雖然他說要修一個大型水利來減少成都平原的水患,但現在他隻有一個念頭,還未有具體腹稿。
朱襄得知此事時,無語極了。
他還以為李冰胸有成竹,已經準備修建都江堰,才給秦王上書。哪知道李冰居然如此魯莽,什麼都沒想,就先把軍令狀立了。
朱襄忍不住問李冰:“你既然還未有頭緒,怎麼敢向秦王上書?做不到怎麼辦?”
李冰道:“做了總比不做好。哪怕挖幾條渠道,也比乾看著強。”
朱襄再次無語。你也太莽撞了吧!自己的友人全是一個德性嗎!
哦,我也是。
物以群分啊(拍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