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地的豐收、新年慶典讓蜀郡的黎民稍稍喘了一口氣, 成都的治安都好了許多。
收獲不需要朱襄花費多少心思,他難得有了閒暇,帶著嬴小政去早就準備妥當, 但一直沒空去的溫泉彆院度假, 順帶檢查嬴小政的功課。
溫泉彆墅就在峨眉山。
朱襄隻知道峨眉山溫泉來自三千米左右的地熱水,不知道這些地熱泉水早就從兩河口的斷層處湧了出來, 被當地人稱為神泉。隻是這時候還沒有形成泡溫泉的風氣, 所以才鮮有記載。
不過達官貴人當地豪強早就盯上了天然的熱源地, 作為冬季避寒的住處。
這時的峨眉山也叫峨眉山,山上雖然沒有那麼多寺廟景觀,也是一座風景十分秀美,已經遠近聞名的山川。
李冰雖是務實的好官, 但該享受的也不會少。
他替朱襄選定了這個離成都城最近的溫泉彆院後,就出錢幫朱襄將彆院按照自己的審美翻修了一遍。
潺潺的溫泉水順著鋪著鵝卵石的小渠, 通過細竹條編織的密集網兜層層過濾, 彙入鋪著青石板的溫泉池子內, 然後又順著另一條小渠流走。
當有人居住的時候,每日仆從都會清洗渠道和池子,更換兜網,保證池水的乾淨。
這些仆從,都是李冰為朱襄招募的。
朱襄的生活比起普通貴族官吏, 實在是有些過於“粗糙”了。
李冰聽朱襄說, 他在鹹陽的生活, 都靠著秦王贈送仆從來張羅。他此番入蜀, 也帶來了不少仆從。李冰還以為朱襄能把公子政養得如同在鹹陽一般精致。
後來他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公子政居然會自己穿衣梳頭洗漱,朱襄你就是這麼養秦公子嗎!你這是苛待!
朱襄被李冰罵得一愣一愣,李牧在一旁一邊啃橘子一邊點頭。
他早就想罵了, 隻是嘴笨,罵不過朱襄滿口的歪理。
李冰去巴郡時,就將照顧朱襄生活的事交予自己的夫人王氏。
先秦時女子稱姓男子稱氏,但此時姓氏已經基本合一。
劉邦建國西漢時,姓氏合一已經是民間普遍現象,連文人記載中都搞不懂先秦那套姓氏學。一項社會共識不是一二十年就能達成,劉邦隻比秦始皇小三歲,可見秦國立國時已經如此。
後來挖掘的先秦逐漸對名人的記載也可看出這一點。除了一些與宗室相關的大貴族,如廉頗,基本姓名都不再將姓氏分開提。
李冰和王氏也如此。不過六國舊貴族又稱這些士人為寒庶之人,算是最初的“寒門高士”。
王夫人最先贈送給朱襄和嬴小政許多美貌侍女。當嬴小政看到一個面貌姣好的侍女試圖誘惑朱襄(但自家舅父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誘惑了)時,便親自去找了王夫人,將侍女全部換成了身強力壯膀大腰圓的中年婦人。
朱襄雖不知道為何換人,但他很滿意。他本來也準備閒下來後就將人退回去,因為他實在是不好意思使喚那些嬌弱的侍女乾活。朱襄懷疑她們連政兒都抱不動。
自家的外甥,實心沉啊。
李冰回到成都後,王夫人忐忑不安地將此事告知李冰。
李冰哭笑不得:“朱襄才剛弱冠不久,夫人又不在身邊。若是尋常人,定會養些養眼的侍女,夫人所為並沒有錯,朱襄既然沒有與我說這事,就說明他並沒有放在心上。”
李冰停頓了一下,笑容古怪道:“不,他還真抱怨過,說夫人送給他的侍女連政兒都抱不動。那些婦人的家人,夫人連同契書一同送給朱襄,隨他使喚。朱襄是我的友人,政兒是我的子侄,夫人不必像對待朝中貴人一樣對待他。”
王夫人心中忐忑不安:“但朱襄公是封君,公子政是秦公子啊。”
李冰道:“朱襄待我赤忱。若我顧忌他和政兒身份,我就是侮辱了他對我的赤誠。是我之錯,沒有與夫人講明。”
李冰意識到自家夫人做出這種舉措,是將朱襄和公子政當需要巴結的貴人看待,誤會了自己的意思,才精挑細選了貌美女子前去伺候。
李冰而立之年便能成為一郡之守,除了務實,行事手腕也有圓滑的一面,與貴人交好也是為官最重要的能力。
與貴人結交的事李冰大多時候不好親自出面,都是由他夫人以後院女眷交往為名義去做。
不過李冰雖然處世圓滑,但骨子裡不是諂媚之人。需要他曲意逢迎的貴族他會曲意逢迎,而如朱襄、李牧這樣與他真心結交的人他也會捧出一顆真心。
聽了李冰解釋後,王夫人雖然懼怕朱襄外戚和封君的身份,也答應下來。
她歎氣道:“既然如此……唉,朱襄公和公子政會不會怨了我?”
李冰道:“朱襄應該完全沒有意識到夫人你的心思。至於政兒……政兒很高傲,不會輕易埋怨彆人。”
經過這些時日相處,李冰已經發現嬴小政那副乖巧外甥的面具後面,心腸有些過分冷硬。
他甚至懷疑嬴小政天天抱著李牧的腿喊老師,但心中對李牧的師生之情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深厚,唯獨在朱襄面前不同。
與嬴小政聊天中,李冰還猜到除了他的舅父舅母,嬴小政心中次一等親近的人是“藺翁”和“藺伯父”,再者是“廉翁”和“荀翁”,之後才輪到“老師”“蔡伯父”。
至於自己,應該還沒有入了這位高傲的秦公子的眼。
“不要特意討好公子政。公子政雖然年幼,但其心智恐怕比成年人也不差。”李冰叮囑,“公子政天生神異,若將他視作孩童欺弄,一定會引他厭惡。”
王夫人苦笑:“我怎敢欺弄?公子政來找我換掉侍女時,我嚇得好幾日未能安眠。”
一個垂髫孩童如此理智、聰慧,甚至有些冷酷,實在是給人太強的非人之感,讓人毛骨悚然。
李冰想起嬴小政舅父前舅父後毫不掩飾的兩副性情,不由苦笑。
確實有些嚇人。
得了李冰送來的仆從家人,朱襄家中終於熱鬨了一些。
秦王送來的人大多充當護衛,在伺候人方面還是欠缺了一些。
朱襄泡在溫泉池子裡感慨,當貴族被人伺候真舒服,但比現代還是差遠了。
他正感慨的時候,抱著用皮革做的遊泳圈的嬴小政蹬水遊過,濺了他一頭的溫泉水。
朱襄剛把臉上的水抹下來,嬴小政又遊過去,濺了他一頭的水。
朱襄:“……政兒,你是不是故意的?”
嬴小政使勁踩水,遠離朱襄。
朱襄冷笑一聲,朝著嬴小政追了過去,和外甥打起了水仗。
嬴小政樂得“咯咯”笑,像一隻小母雞。
兩人玩夠之後,嬴小政道:“要是藺伯父在這裡就好了,我和藺伯父一起,一定能打過舅父。”
朱襄沒好氣道:“他一個人就能打過我,加上你和我正好打成平手。”
嬴小政愣了一會兒,才琢磨到自家舅父在諷刺自己拖了藺伯父的後腿,頓時氣得抓起朱襄的胳膊磨牙。
朱襄樂道:“你就磨吧,估計明年你就要換牙,這一口小牙齒不保了。”
嬴小政抱著朱襄的手臂疑惑:“換牙?”
朱襄幸災樂禍地笑道:“牙齒一顆一顆掉下來,說話都漏風。”
嬴小政把嘴張成了“O”型。
會掉牙齒?他在夢境中沒看到過啊!為什麼這麼可怕的事夢境中沒有!
朱襄笑話道:“不隻是掉牙,你長新牙的時候,牙齦……就是牙根處會非常非常癢,可難受了。”
嬴小政尖叫:“我不要換牙!”
朱襄大笑:“哪由得住你想不想?哈哈哈哈,如果你在牙癢的時候為了止癢咬了硬的東西,就會長成一口歪斜牙,可醜了。”
嬴小政立刻捂住嘴,驚恐不安地看著朱襄。
“舅父,你是在騙政兒嗎?”嬴小政捂住嘴惶恐不安道。
朱襄壞笑:“舅父從來不騙政兒。”
嬴小政癟嘴:“不,這件事一定是舅父騙政兒!”
李牧提著一籃子南瓜花南瓜尖來蹭溫泉,順帶休假的時候,嬴小政差點一頭槌把他的籃子撞翻。
李牧護住籃子,皺眉道:“朱襄,你又怎麼欺負政兒了?”
朱襄把李牧手中的籃子接住,道:“我什麼時候欺負過他?”
嬴小政委屈道:“老師,舅父說我明年會換牙。”
李牧想了想嬴小政的年齡,道:“確實,政兒明年也該換牙了。明年不換,再過一年也該換了。”
嬴小政:“不,我不要換牙。換牙難受。”
李牧頭疼:“這……這可沒辦法不換。”
朱襄樂嗬嗬抱著籃子往廚房走,把被他逗急眼的小外甥丟給李牧哄:“我就說我沒有欺負他,實話實說叫欺負?”
看著朱襄快樂的背影,李牧捏緊拳頭,有一種想捶朱襄一頓的衝動。
但朱襄那身板,他擔心一拳頭下去,就要跪求朱襄不死,隻能忍耐住揍人的衝動。
“政兒乖,換牙是好事。你不是想快點長大嗎?換牙就預示著你長大了。”李牧將嬴小政抱起來,輕聲哄道,“換牙後,你也該長個子了,就像是竹筍長成竹子一樣,身高會迅速拔節。”
聽到李牧哄孩子的話,嬴小政撇臉,面無表情道:“我想長大,但不想換牙。不換牙我也會長高。”
已經走出幾米遠的朱襄回頭:“哦,對了,身高迅速拔節的時候,會有生長痛。腿骨疼,晚上還抽筋,可難受了。”
說完,朱襄迅速離開,留下小外甥氣得尖叫。
李牧單手捂住嗡嗡叫的耳朵。能把早熟的政兒氣得如正常孩童一樣尖叫,朱襄真的很欠揍。
他真的好想念廉公和荀公。此時隻有請出廉公和荀公的戒尺,才能製得住朱襄了。
“彆生氣,政兒,給廉公和荀公寫信,讓他們教訓你舅父。”李牧出主意。
嬴小政憋著氣道:“我不是小孩,不告狀。等我長大了,我要把此事找回來!”
李牧好奇:“要怎麼找?”
嬴小政道:“等舅父生病,隻準舅父喝加了一點鹽的肉粥菜粥,其他什麼都不準吃!我還要讓太醫在藥裡多加黃連!”
李牧:“……是個很好的報複手段。”
不行,他要忍住,不能笑,不然政兒會更生氣。
不一會兒,李冰提著一扇羔羊肉也來蹭飯。
他和李牧都在這一處溫泉地置辦了彆院,與朱襄比鄰,隨時可以蹭飯。
當聽到嬴小政叫囂著以後要報複朱襄時,李冰哭笑不得。
他剛在背後說了嬴小政“壞話”,現在看到嬴小政幼稚的一面,有些心生愧疚。
其實政兒還是挺像個孩子,並沒有太冷酷。
朱襄出來拿走李冰手中的羊肉,順便刮了一下嬴小政的鼻梁,把胖外甥氣得更像一隻刺河豚。
不過還好,美食撫慰了嬴小政受傷的小心靈。
紅燒羊肉中加入了剛豐收的大豆和土豆,南瓜尖在開水中燙了一下之後直接澆上豆油和蒜蓉醬,南瓜花拔掉苦澀的花蕊後裹上雞蛋面粉糊油炸……朱襄做了一桌時令的佳肴,誘得眾人食指大動。
“這、這是什麼味道?”李冰嘗了紅燒羊肉之後,疑惑道,“像是薑和蒜的辛辣,又帶了些清香。”
李牧道:“有點像茱萸油,但味道更勝一籌。”
朱襄道:“是青辣椒的味道。我在成都的庭院中種了辣椒,我和你們說過。”
他們這才想起來,朱襄挖了成都宅院中的花圃,全種上了稀奇古怪的植株。因為種的植株種類太雜,他們沒太注意種了什麼。
“同為辛味,辣椒比茱萸油更可口,也更容易種植。”朱襄道,“蜀郡濕熱,多一種辛味蔬菜,民眾應該會喜歡。不過糧食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隻在自家種植,沒有推廣。你們若喜歡,就分你們一些辣椒種子。”
李牧和李冰入蜀之後,都根據各自職位分得了許多田地,購置了許多奴仆替他們種田,朱襄說要分給他們種子,他們自然欣然接受。
“說來我還有一些小麥和水稻的種子,可以冬季種,明年夏季收獲。不過因為不知道蜀郡水土如何,民眾剛經曆了洪災恐怕也不敢貿然改種其他糧食,所以沒打算現在推廣。你們的田能不能借給我用?”
朱襄待兩人吃完飯之後,才“圖窮匕見”,笑眯眯讓他們“付飯錢”。
李牧歎氣道:“我就知道,懶了許久的你突然好心說要請客吃飯,一定有問題。”
李冰木著臉道:“他請客吃飯的肉菜還是我二人出的。”
朱襄道:“你們就說給不給吧。”
他像個地痞無賴似的搓手:“吃人嘴短,吃了我做的飯,就要用田地來換。用不了多少田,彆這麼小氣。”
李冰道:“不是小氣。你需要多少就自己去圈地。隻是分給你的田難道不夠種?”
朱襄千裡迢迢來到蜀郡,就算身上沒有固定的實職,李冰也做主給朱襄分了不少肥沃的上等田地。
朱襄道:“我都用來種菽了。”
李冰先疑惑,之後琢磨過來,朱襄將自己的田地種菽,是想把糧食分給庶民。說不定,朱襄甚至直接將自己的田地租給了無地的庶民。
“你……”李冰皺眉,“你怎麼不和我說?”
朱襄笑道:“我自己的田地種什麼我自己做主,還得知會你一聲?我現在沒空地試種新糧食,把你們的地交出來。我帶來的小麥水稻良種種出來的糧食口感特彆好,產量應該也比現有的品種高,這是帶你們享福,還不快感謝我。”
李牧道:“好,感謝長平君。等收獲後,我帶你去挑地,順帶教政兒騎馬。過了正月,政兒又長了一歲,可以騎小馬駒了。”
剛收獲的地,正好用來跑馬。
李冰也道:“需要多少耕牛,你直接去官府牽。”
秦國在各地設置了專門管理耕牛的官吏,李冰剛為蜀郡補充了一批耕牛。
嬴小政嘎吱嘎吱吃著撒了白砂糖的油炸南瓜花,眼珠子滴流滴流轉。
老師和李郡守又在心裡感慨舅父的品性了,他與有榮焉。
舅父就是這樣的人,嚴以律己寬以待人,自己做好事從來不要求彆人跟著自己做,甚至會找各種借口安撫親朋好友享受生活,不要學他。
和舅父當朋友,不會因為舅父是聖賢而心裡有壓力。
嘎吱嘎吱……嬴小政端起碗:“舅父,沒吃夠,我還要吃油炸南瓜花。”
“忍著。花都被你吃光了,還結不結南瓜了?”朱襄輕輕敲了一下貪嘴的嬴小政的額頭,“南瓜比南瓜花好吃。等南瓜收獲,舅父給你做南瓜蛋糕。”
嬴小政乖巧放下碗,沒有任性:“好。”
李冰歎氣道:“政兒真是太乖巧了。一想到我家那孩子……唉。”
朱襄問道:“你其他家眷快到成都了?你兒子也來了?不是留在老家嗎?”
李冰先行入蜀,王夫人稍晚一點,家丁帶著其他女眷和財物從老家出發,走得更慢,又遇到暴雨耽擱了一個多月,冬季還沒到。
李冰道:“我長子留在家中讀書求官,二郎頑劣,老母難以管教,所以送來蜀郡讓我教。”
李冰提起家中二郎,就不由扶額。
“二郎?”朱襄想起,好像都江堰廟宇中供奉的李冰父子,那“子”就是李二郎。
怎麼在李冰口中,李二郎似乎是個熊孩子?
李冰不住歎氣道:“嗯,我家二郎……怎麼說呢,他文不成,武不就,雖然有著一身力氣,讀書也算聰明,但既不思戰場立功,也不願當門客求官,每日就向往燕趙遊俠。什麼燕趙遊俠,不就是地痞嗎!整日佩劍到處閒逛,好幾次被官吏抓住……”
“咳咳咳。”李牧和朱襄同時乾咳打斷李冰。
嬴小政捧著水杯,偷笑著提醒:“李冰伯夫,老師和舅父都是趙人。”
李冰疑惑:“你們還當過燕趙遊俠?”
李牧道:“沒當過,不過我下屬有許多曾是遊俠。”
“遊俠也不全是……地痞。”朱襄道,“燕趙好武,庶民若想成為貴族門客,除了跟隨名師讀書,就隻有成為遊俠,以勇武揚名這一條路。不過李二郎要在秦國當遊俠,確實……水土不服。”
秦國禁止無業遊民佩劍閒逛,見到就抓去勞改。這個想當遊俠的李二郎看來的確會讓李冰操碎了心。
李冰苦笑:“他還真想去燕趙投奔什麼信陵君平原君。你說他這不是去送死嗎!還會連累家人!”
朱襄道:“家中子弟去他國求官,應該不會連累家人。不過燕趙……燕趙恐怕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好,魏國也一樣。他去了會失望。”
李牧沉默。
朱襄給李牧倒了一杯茶。
雖然茶樹後世經過許多次改良,口感與古茶不同,但古茶同樣非常好喝。現代有生長了一兩千年的古茶樹,古茶葉價值不菲,他有幸蹭著研究的名義喝過幾次。他到成都後找了茶樹移植,並準備在峨眉山的彆院也種一些。
李牧抿了一口茶水,聲音低沉:“是的,會失望。”
李冰這才想起,李牧是被趙國“送”給秦國,朱襄也被趙國迫害入秦,連忙起身作揖道歉。
李牧製止道:“沒什麼,不用在意。”
朱襄笑道:“你那二郎交給李牧磨礪些時日,與軍中真正的燕趙遊俠相處一段時間,他就不會想當遊俠了。不過你才剛三十,你二郎多少歲?”
李冰道:“十四。”
朱襄:“……你大郎呢?”
李冰道:“十六。”
朱襄:“看來你成婚很早。”
李冰疑惑:“我成婚年齡很正常。”
堅持十八周歲才成婚的朱襄和因為忙於軍務所以不僅成婚晚還無子的李牧:“……”
嬴小政:“撲哧。”
朱襄立刻把嬴小政撈到懷裡揉搓。嬴小政差點把水杯打翻。
“政兒,成婚太早對身體不好,而且你成婚後就要搬出去了。”朱襄道,“十八歲以後再成婚好不好?”
嬴小政翻白眼,懶得理睬莫名其妙的舅父。就算他成婚了,也能和舅父舅母住在一起。就算搬到王宮,舅父舅母也可以一同住進來。
他不會立王後,後宮還得交給舅母來管。
夢境中秦始皇不立王後是因為母親的影響,以及擔心外戚勢力。現在嬴小政也沒打算立王後,原因與夢境中的自己一樣。
他不信任彆人。
“政兒才多大,彆教壞孩子。”李牧扶額,“而且政兒的婚姻,是秦王做主。”
朱襄腦海裡閃過子楚病懨懨的模樣,不由浮現出擔憂的神色:“不知道夏同現在身體如何,有沒有好好休息,按時吃飯。他不會又偷偷把藥倒掉?”
嬴小政道:“阿父肯定會偷偷把藥倒掉!”
朱襄揉搓著嬴小政的腦袋,唉聲歎氣:“要不要向君上請一份詔令,專門派人監督他吃飯喝藥?”
李冰開玩笑道:“我正好要送文書給君上,你要送嗎?”看來公子子楚和朱襄的感情與傳聞中一樣親密。
朱襄道:“好。”
李冰表情一僵。
李牧放下茶杯:“彆和他開這種玩笑,他真的做得出來這種事。”
但李牧的提醒已經晚了。朱襄真的寫了一封長長的書信,請求秦王派人監督夏同吃飯喝藥。
這封信與李冰請求為蜀郡修大型水利的文書一起送往了鹹陽。
李冰的文書中詳細描述了蜀郡因洪災造成的苦難。
他知道庶民的痛苦不一定能打動秦王,便以糧食和水運為理由,請求整治蜀郡江河。
成都平原水網密布,但連通者甚少,都是“斷頭河”。
李冰在文書中說,他想將成都平原的大小河流與岷江打通,這樣水運就能從成都城直達長江,秦國若要運兵運糧去楚越之地就會非常便利。
同時,當遭遇洪水時,岷江的洪峰會被成都平原的水網削弱;乾旱時,岷江就能為成都平原提供灌溉水源。成都平原旱澇保收,糧食一定能比以往穩定增產,為秦國平定六國提供軍糧保障。
李冰寫這封文書十分冒險。
正如他入蜀時所說,郡守什麼都不做,隻撫民收稅,大部分都能安享富貴;做的事越多,危險就越大。
想要馴服岷江,甚至讓岷江成為成都平原的灌溉水源,其工程量可想而知。
一條河流上的堤壩或者橋梁就罷了,當地地方官能自行解決。但李冰所說的大工程,蜀郡一地難以支撐,需要秦王下令征召役夫支援。
秦國與後世封建王朝不同,不僅朝堂風氣功利,秦王隻看結果,而且律令十分嚴苛。一旦李冰修建的水利灌溉工程達不到預期,李冰可能就會因為濫用民力財力而身首異處。
李冰寫這封文書,就是在給秦王|立下軍令狀,將性命拋到了腦後。
能在三十歲就坐到郡守的位置,李冰並非天真之人。但此刻,他卻決定用命為蜀郡換一個希望。
朱襄不知道曆史中的李冰是不是見到了洪災中的民不聊生,直面天災中人的無力,然後決定向上天宣戰。
但他現在認識的李冰就是如此。
“我來幫你。”對李冰謹慎半輩子,而立之年突如其來的莽撞和衝動,朱襄沒有多言,隻簡短道。
李牧拍了拍李冰的肩膀,自嘲道:“方以類聚,物以群分,鳥同翼者而聚居,獸同足者而俱行。一起。”
他們是知己好友,他們做過相同衝動的事。這兩件事不知道誰先誰後,誰因誰果。
或許互為因果。
李冰就算已經下定決心,但心中也不免忐忑。友人堅定不移的支持,讓他內心稍安。
知己難求,不看相處時間長短,隻看內心。
他有兩位知己,有何懼怕?!
李冰道:“我要鑄造三位銅人測量水位,鑄造我們三人的人像如何?”
朱襄神情古怪:“好兄弟就要一同沉江?不知道你是什麼惡趣味,行。”
李牧:“……行。”舍命陪君子了。
這封信經過驛站快馬運送,也兩月後才到鹹陽。還好沒有遇到下雪,否則還會再拖延一兩月。
秦王先公後私,先拆開了李冰的文書。
看完李冰的文書後,秦王沉默良久,將李冰的文書遞給太子柱。
太子柱迅速閱讀後,道:“回君父,兒認為,此事可行。”
秦王道:“此事耗費人力物力巨大,你不擔心他失敗?”
太子柱憨厚笑道:“我不信任他,但我信任朱襄。朱襄憐惜民力,如果此事不可為,他一定會勸阻。李冰說他做不成此事就以命相抵,人皆惜命,如果朱襄有充足的理由,肯定能說服他彆這麼冒險。”
秦王頷首:“這倒是。不過寡人不認為他真的想要立功才冒險。寡人來看看朱襄寫了什麼。”
秦王拆開朱襄的書信,然後立刻扶額,又笑又歎氣。
太子柱心裡癢極了:“朱襄寫什麼了?”
秦王對太子柱招了招手,太子柱起身,屁顛屁顛走到秦王身邊一同看信。
“噗……命令夏同按時吃飯按時喝藥,這,這信應該給夏同看。”太子柱捂著嘴,笑得眼淚花子都冒了出來,“朱襄每天在想些什麼?他把夏同當政兒嗎?”
秦王笑道:“在朱襄眼中,夏同恐怕還沒有政兒懂事。至少政兒吃飯喝藥不需要人監督。”
太子柱出壞主意:“既然朱襄遠在千裡迢迢的蜀郡都在擔心這件事,君父何不答應?”
秦王道:“好,寡人就給夏同一封詔令,令他……哈哈哈,令他好好吃飯喝藥,不準挑食,不準把藥倒掉。夏同啊,真是連政兒都不如。”
自從朱襄離開後,父子倆好久沒有湊在一起笑了。他們倆的關係重新恢複成君臣,秦王還是那麼嚴厲,太子柱還是那麼畢恭畢敬謹小慎微。
看到朱襄的書信,他們終於又短暫恢複成了父子。
“原來他們剛入蜀,蜀郡就遭遇了差點淹沒成都城的洪災,而且前一年蜀郡也遭遇了洪災,若不是李冰和李牧守住了兩座重要堤壩,蜀郡差點顆粒無收。”看完令人發笑的內容,秦王看到了這次李冰押上性命也要修大型水利的真相,“朱襄居然還下令殺人了,唉,你說他去什麼蜀郡,又吃苦了。”
太子柱道:“若朱襄和李牧沒有去蜀郡,恐怕李冰此次入蜀會更難熬。看朱襄的書信,他與李冰應該已經成為友人。能與朱襄成為友人的人,骨子裡都和朱襄一個性子。”
秦王道:“是啊,都一樣。藺卿,廉卿,李牧,蔡澤,全都一樣。連藺贄看上去行為浪蕩,或許內在也和朱襄差不多。”
秦王閉上眼,沉思許久。
太子柱肅立一旁,不敢打擾。
半晌,秦王合著雙眼道:“寡人準了。”
太子柱鬆了一口氣。
不過他鬆了這口氣後,很快又把氣提了起來:“君父,朱襄會不會也去修水壩水渠?要修成李冰文書裡的效果,少則十年,多則二三十年。他該不會想十幾二十年都留在蜀郡?”
秦王睜開眼,沒好氣道:“想也彆想,頂多給他三年時間,就給寡人乖乖滾回來!”
太子柱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從書信中看,蜀郡的生活也太苦了。朱襄又是一個看見庶民受苦,自己也跟著難受的聖賢,絕對閒不住。修水利又是一個苦差事,朱襄的身體不知道撐不撐得住。
還是鹹陽好。君父現在已經後悔,將來應該不會再試探朱襄,讓朱襄為難了。
朱襄離開後,秦王才察覺朱襄在鹹陽時,自己心情有多輕鬆,不習慣沒有朱襄這個“目無君上”的晚輩不在身邊的生活。
秦王驚覺,原來自己也是一位老人,而不是完全的君王。
可能人老了,心就軟了。
“朱襄真是在哪裡都閒不住。”秦王道。
太子柱點頭。沒錯,真讓人不省心。
不說子楚驚恐地得到秦王讓他好好吃飯喝藥的政令,視線回到蜀郡。
在十一月的時候,南瓜豐收了。
朱襄牽著嬴小政,和李牧、李冰一起在瓜田中巡視。
看到豐收的南瓜,李冰的表情因為太過驚訝,五官都快飛出去了。
李牧看著南瓜長大,雖然早已經接受了這樣的震撼,但還是唏噓不已:“這、這真的能吃?如果真的能吃,那產量也太高了。”
朱襄冷靜道:“種子會劣化,以後產量會逐漸降低。不過用於救荒還是足夠了。”
朱襄蹲下了身體,敲了敲一個大南瓜:“先摘一個嘗嘗味道?我給你們做大餐。”
李牧就等著朱襄說這句話。這種從未有人吃過的食物,他沒敢讓人試做,現在一個南瓜都沒有摘取。
“南瓜怎麼吃?”嬴小政也蹲在地上戳了戳南瓜,“直接啃?”
朱襄哭笑不得:“當然是切開了吃。”怎麼政兒傻乎乎的?
嬴小政道:“我當然知道切開吃,我是說,這麼大,都能吃嗎?”
他伸出小胖手,在南瓜上使勁敲了敲:“好大啊。”如果夢境中的自己見到這個,肯定以為是仙果祥瑞。
朱襄道:“確實都能食用,不過瓜瓤口感不好,不缺糧食的話,可以舍棄南瓜瓤。”
朱襄選了一個最大的南瓜,洗淨泥土之後,直接在田地旁搭灶烹飪。
南瓜切開,掏瓤切塊,隔水蒸熟。
“啃吧。”朱襄用葉子做碗,遞給嬴小政。
嬴小政像小狗一樣嗅了嗅南瓜的味道,出於對舅父的信任,小心翼翼啃了一口金色的瓜肉。
“啊呼!燙燙燙!好粉,好甜!”嬴小政眼睛一亮,“舅父,我喜歡這個!”
朱襄笑道:“好吃吧?”是粉南瓜品種嗎?很適合用來當糧食。
李冰和李牧立刻上手搶南瓜。
呼,真的甜!居然是有甜味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