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子楚身體太弱, 出行的隊伍隻能坐馬車,行進速度不算太快。
朱襄無語:“我還不如帶政兒出來。把政兒綁在背上,我就可以騎馬。”
被嫌棄的子楚捏碎了手中的餅子。
朱襄遞上一塊石頭:“捏餅子算什麼本事, 你能把石頭捏碎嗎?”
抱著劍的蒙武倒退了幾步, 把自己藏在了陰影中。
最近秦國收縮戰線, 全力發展生產, 蒙武從邊境回到鹹陽休息。
在被秦王召見的時候,蒙武以為自己又有了出兵建功立業的機會,沒曾想居然是當護衛。
給公子子楚當護衛其實沒什麼丟人, 但秦王下令, 公子子楚無所謂, 給寡人把朱襄護好,這就很有所謂了。蒙武希望一路上都不要遇到會讓他二選一的危險。
蒙驁自齊國入秦, 雖然立下了很大功勞,但一直很低調。蒙武也養成了一個不愛說話的性子。
看見今天公子子楚找朱襄公的茬, 明天朱襄公抓住機會損回來,兩人都弱得連山賊都打不過,還非常勤奮地每日練劍對打,蒙武心中充滿了點點點。
聽聞公子子楚回鹹陽之後聘請了有名的劍術大師進行指導, 朱襄公的老師更是藺相如、廉頗、荀況這等厲害的人,為何這兩位貴人的劍術如此傷眼睛?
蒙武想起了家中非常崇拜朱襄公的兩個兒子, 心裡歎了口氣。
他承諾回去之後給兒子們講述朱襄公二三事, 但這些事真的能講給孩子們聽嗎?一定會破壞孩子們心中對朱襄公的美好印象吧。
不過朱襄公做飯確實好吃,怪不得白將軍和應侯會住在朱襄公家中。
蒙武一直以為,舉世聞名的國士朱襄公一定是一個很符合傳說中大賢形象的人,而公子子楚一直以優雅貴公子的形象成為鹹陽城眾多貴女最愛的談論對象。
現在他心中朱襄公和公子子楚的形象,完全幻滅了。
他以為這是極限, 當他們終於到達了藺相如家鄉之後,蒙武才發現,這隻是個開始。
到達藺相如家鄉後,一路上沒完沒了互損的朱襄和子楚安靜下來。
藺相如聲望極高,他歸葬家鄉時,家家戶戶都為藺相如掛起了白幡。即便已經過去了幾月,鄉野小道上行走的農人望向藺相如安葬的方向,臉上仍舊有戚然之色。
蒙武讓護衛的兵卒在附近山中駐紮,他帶了十人扮作護衛,與扮作富商的子楚與扮作年老賬房的朱襄一同進入村莊。
近些日子有很多人來拜祭藺相如,村人為他們指方向的時候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嘟囔了幾句對趙王不敬的話。
蒙武聽不太懂,子楚也沒聽清。
朱襄握緊了拳頭,心中猜到了什麼,沒有立刻詢問。一切等見到藺贄就知道了。
他們來到了藺相如歸葬的地方,藺家其他人已經按照藺相如的遺願離開,隻有一直陪伴在藺相如身邊的藺贄在陵墓前結廬而居。
走到木欄外,歡快的歌聲飄入耳中。
蒙武眉頭一皺,難得最先開口說話:“走錯路了嗎?”
朱襄和子楚對視一眼,沒有敲門,也沒有找人通傳,兩人同時抬腳,狠狠踹開了木門。
“誰!”藺家家丁握緊了武器。
坐在地上的藺贄抬頭,樂道:“停手,你們都退下。”
“可……”藺家家丁看著表情凶神惡煞兩位來客,十分猶豫。
“退下,是我朋友。”藺贄揮揮手,“都出去,今日閉門謝客。有人來拜祭阿父,直接轟走。”
“藺禮!你在乾什麼!!”待藺家家丁離開,木門重新關上時,朱襄怒道。
藺贄拍了兩下身前的皮鼓:“奏樂。”
子楚扶額:“你……你還記得你是在為藺公結廬守陵嗎?”
藺贄又拍了拍皮鼓:“知道啊。”
子楚道:“即便是不重喪禮的秦國,喪父第一年重孝也要禁樂。”
藺贄挑釁似的使勁拍鼓:“我又不是儒生,不尊周禮。咚咚咚,咚咚咚。”
朱襄挽起袖子,拔出腰間的劍:“藺禮,你找揍嗎!”
藺贄看了滿頭白發的老先生一眼,愕然丟開皮鼓:“朱襄?!”
朱襄舉起劍:“你現在才認出我?!看劍!!”
“喂喂!有話好好說!”藺贄丟開皮鼓,爬起來就跑,“夏同!彆擋路!”
他一眼就認出了子楚,所以才讓家丁退下。
藺贄猜到子楚來了,朱襄肯定也回來。但他沒認出來,這個老頭就是朱襄,導致朱襄接近時他沒躲,現在被追著圍著子楚跑。
蒙武傻眼到現在都沒回過神。
他們是來拜祭藺卿的吧?為何為藺卿守孝的人正在快樂地唱歌?
被當做柱子繞的子楚也拔出了劍,也不管面前的人是誰就直直的刺去。朱襄和藺贄同時停下腳步,怒視子楚。
子楚收回劍:“在藺公墓前打鬨,你們知禮嗎?”
藺贄走上前,就像剛才被朱襄追著砍的人不是他似的,手搭在朱襄肩膀上道:“夏同不是拜呂不韋那個商人為師嗎?他滿口禮不禮的,我怎麼感覺他是拜荀子為師了?”
朱襄道:“君上讓他拜我為師了,我拜荀子為師,所以四舍五入他也算儒門弟子。”
“真的?”藺贄樂道,“我是你兄弟,也就是他師伯了。快,夏同,叫聲師伯聽聽。”
子楚冷笑一聲,手中劍疾刺而出。藺贄怪叫一聲,拔腿就跑。這下輪到藺贄被子楚追著繞著朱襄你追我趕了。
蒙武的嘴不由張大。
我們是來拜祭藺公的吧?那個人是藺公的兒子吧?眼前這一幕是怎麼回事?
你們知禮嗎!
那邊子楚繞累了,把劍一丟,和藺贄相視哈哈大笑。朱襄也跟著笑了起來。
蒙武:“……”你們笑什麼啊?好滲人啊!
“我是叫你異人,子楚,還是夏同?”藺贄笑道。
子楚笑道:“君上給我新取了字,叫夏同。”
藺贄伸手薅向朱襄的頭發:“你這滿頭白發怎麼回事?”
朱襄不說話。子楚道:“他從趙國來秦國這一路上,頭發不斷變白。夜裡夢見藺公告彆,沒幾日頭發全白了。”
藺贄臉上的笑容淡去。
朱襄摸了摸自己的頭發,道:“頭發白了多好看。你們知道嗎?華夏的老祖先把對白發美男的熱愛刻進了炎黃華夏人的血脈中……”
藺贄:“你說誰是美男?要不要臉?!”
子楚:“不要侮辱先人,誰會把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刻在血脈中?!”
朱襄歎氣:“我知道,你們都是在嫉妒我的美貌。”
藺贄和子楚:“啊呸!”
三人鬨完,又相視大笑。
蒙武頭皮發麻。
在蒙武的視野中,朱襄、藺贄、子楚三人行為怪異,幾近瘋癲,讓他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一位是秦國將軍蒙武,上卿蒙驁的兒子。”朱襄為藺贄介紹道。
藺贄裝回了普通士子的模樣,表情肅穆地對蒙武作揖,感謝蒙武來拜祭自己的父親。
前後反差太大,讓蒙武回答的聲音都在抖。
這一路上,朱襄已經發現蒙武是個接受程度有點差的老實人。
他與子楚、蒙武拜祭過藺相如後,就讓藺贄派人將蒙武送往彆院休息。這個村子幾乎都是藺氏族人,四處都有藺家的宅院。
蒙武本來想繼續擔當護衛,在藺贄拍著胸脯保證後,他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
蒙武和秦國兵卒離開後,藺贄、朱襄和子楚重新回到庭院中席地而坐,喝著涼白開聊天。
他們默契地沒有再關注朱襄的白發。
“我還以為我會在藺公墓前哭一場,看見你就哭不出來了。”朱襄吐槽,“藺禮,我以前問你,你否認了。但我真的覺得,你該不會師從莊子吧?”
子楚也跟著點頭。
藺贄拍著大腿笑道:“好吧,不裝了,我尊師確實是莊子。阿父特彆討厭莊子,所以我才否認。”
子楚扶額:“喂喂喂,你心中有一點尊師重道的想法嗎?這老師是能否認就否認的嗎?”
藺贄道:“能啊,老師還在世的時候都不在意。”
子楚繼續扶額:“好吧,畢竟是那位莊子。”
朱襄翻了個白眼,心裡無語極了。
以前他還對藺贄將來會變得成熟抱有奢望,在看到藺贄在藺公墓前敲著鼓唱歌後,就得知這不可能了。
他就說藺贄的舉止為什麼這麼怪異。
尋常士子箕坐走光就算非常失禮,藺贄卻經常將下擺彆在腰帶上上躥下跳。
也是雪和他家中其他人都是平民出身,見慣了路上農人不穿下裳甚至不穿衣服下地乾活,才對藺贄的舉動熟視無睹。
原來藺贄是道家弟子,且不是現在盛行的黃老,而是在魏晉時期盛行的老莊。
想想魏晉那群人,磕著藥醉著酒不穿衣服在街上奔跑都是常態,藺贄現在的舉動,已經很收斂了。
也怪不得曆史中藺贄不會留名。等藺公一去世,藺贄肯定隨便找個山頭一鑽,連姓名都丟一邊去了。
不過藺贄現在為何會留名了?
朱襄問道:“藺禮,你接下來要在趙國入仕嗎?”
“不,阿父說,等你來拜祭他,我就和你一同入秦。”藺贄道,“他早就猜到無論再困難,你肯定會來看他。”
朱襄愣住。
然後,剛才拜祭藺公時還心情平靜的他,此刻才潸然淚下。
子楚輕輕拍了一下朱襄的肩膀,想出聲安慰他,待開口時,也哽咽不止。
藺贄看著兩人道:“阿父離彆時說,既然我師從老莊,就該笑著送他離開。比起在他墓前痛哭,擾得他也不安寧,不如在他墓前奏樂歡笑,他聽著也開心。對了,他還特意說,很想念朱襄你的胡琴,來一曲?”
朱襄哭著道:“好。”
子楚抹著眼淚道:“我也來。”
藺贄道:“阿父曾讓秦王為趙王擊缶,要不未來的秦王,給阿父擊缶?”
子楚罵道:“滾!”
藺贄哈哈大笑。
他這麼一笑,朱襄和子楚也哭不出來了。
藺贄從書房找到一張琴,又從箱子裡翻出一把二胡,子楚彈琴,藺贄拍鼓,朱襄搖頭晃腦拉著二胡,三人面對著藺相如的墓,且奏且歌。
藺相如墓碑前燃著香燭和紙錢,嫋嫋青煙被風一吹,打著旋環繞著三人,好像一雙手輕撫著三人。
朱襄透過煙霧看著墓碑,眼前一花,好像看到了藺公正在對他微笑。
他低著頭,把二胡拉得更起勁了。
正熱鬨著,三人突然聽到身後一聲爆喝。
“你們這三個豎子在乾什麼!”
朱襄回頭,荀子舉起了他的寬劍。
“荀子你聽我解釋!!”
“豎子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