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粉即用土豆澱粉做成的粉條。
“削皮的生土豆碾成土豆泥, 用水反複清洗,用麻布過濾後的水靜置一夜,倒掉上面的清水, 再將剩下渾濁的水曬乾,剩餘的粉末再碾細就是土豆澱粉。土豆澱粉加鹽揉成面團,切成條狀, 就是土豆粉。”
朱襄一邊給湯調味,一邊向老秦王詳細解釋。
連蔡澤都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盯著朱襄。你莫非還真想教會秦王如何做土豆粉?!
“你曾說土豆不易存放。做成土豆粉後是否更容易存放?”老秦王問道。
朱襄道:“延長不了多少,隻是吃法更豐富。”
不愧是老秦王, 一下子就切中了要點。可惜, 這個時代的土豆粉儲藏時間並不長。
現代的乾土豆粉能保存幾年,但那是低溫儲藏真空包裝。
土豆儲藏的難點是含水量過多, 土豆粉條儲藏的難點是澱粉製品很容易吸水腐爛。
土豆收獲後放進地窖裡避光保存,定時通風, 可以儲藏三個月以上。若天氣寒冷乾燥的北方, 運氣好能儲藏半年。
土豆粉一旦受潮,幾日內就會黴變。
現代社會隻要給土豆粉條套個塑料袋就能解決受潮的問題, 古代沒有能隔絕空氣的布袋, 所以土豆粉條不是延長土豆儲藏時間的方式, 隻是土豆另一種吃法。
朱襄詳細地向老秦王介紹土豆和土豆粉儲藏相關難點, 老秦王聽得連連歎氣。
“土豆產量高, 便於食用, 但儲藏時間短;稷麥產量較小,食用方式較為繁瑣, 但儲藏方法簡單,儲藏時間更長。”老秦王道,“你在長平時不斷叮囑我, 不能因為土豆產量過高就在全國下令推廣種植土豆。若我不聽從,或許稅還沒收上國庫,土豆就壞一半了。”
待水滾開後,朱襄將湯表面的浮沫撇掉:“沒錯。國家收稅要收稷麥稻這類帶殼的糧食,就要督促農人在良田種國家需要收稅的糧食。土豆可以種在農人屋前菜地作為輔助食物,到荒年時再大規模補種,以救助災荒。”
老秦王道:“秦國以田地等級和人丁計算賦稅,他們若在不交稅的荒地種一點土豆,或許能在交稅後養活更多人口。”
朱襄嘗了一口湯的味道,滿意地點了點頭,往裡面放乾菜繼續調味:“君上英明。貪小利,失大利。國家強盛,首先在於人。有人口,才有延續不斷的稅收。在保證國家糧食儲備的前提下,儘可能讓國民吃飽穿暖。這樣的國家,即使有野心家出現,國民也不會跟隨。小民很好滿足,隻要不餓死凍死,誰願意做掉腦袋的事?”
老秦王也笑了,他笑著搖頭:“按照你的說法,秦人不會謀逆,但六國可不會因為秦王的仁義就不攻打秦國。”
朱襄道:“我現在所說的是秦統一天下後應該做的事。至於六國,不足為懼。為秦王統一天下獻策的能人異士太多了,不缺我一個。”
老秦王拿了一個碗,舀了一碗湯喝了一口,呼哧呼哧喘了半晌的氣:“這是什麼味道?比薑更辛辣。”
“食茱萸,是茱萸的一種,又叫越椒,蜀人似乎叫它艾子。”朱襄道,“茱萸油味道比薑更辛辣,適合暖身體。若君上吃不慣……”
朱襄話音未落,老秦王將放了茱萸油的肉湯一飲而儘。
他長長舒了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細汗,臉色微紅,精神煥發:“好!再來一碗!”
朱襄:“……”他恍惚間看到了前世的老陝人。
秦國這時候飲食和其他六國沒差彆。底層的人食用豆飯麥飯,頂層的人食用精挑細選的小米黃米。生產力水平沒上去,什麼小吃自然都不存在。
朱襄看過秦兵在急行軍時才能領取的乾糧。沒脫殼的小米黃米小麥與豆子磨成粉後加一點粗鹽烘熟,和後世的“炒面”很像。
現在雖然有用小米和黃米做成的“炊餅”,但要做成後世傳說中商朝時就有的鍋盔,必須使用質量較好的面粉。
石磨雖在戰國時已經出現,小麥的吃法從麥飯到面粉卻是兩漢相交出現。唐代生產力大發展,村莊平民也能用得上石磨後,面食才普及到民間。就算有,兵卒也不可能奢侈到用乾糧當盔甲。
現代陝西的吃食,和秦國大相徑庭。
但老秦王端著一碗辣椒湯噸噸噸的模樣,簡直和朱襄印象中冬天的老陝人重合了。
陝西人嗜辣,油潑辣子就是一道菜,培養出的秦椒是中國最優良的辣椒品種之一。與山西人在開水裡倒點醋就能當湯一樣,陝西人把面湯往油辣子裡一滾,就能喝得滿臉紅光。
老秦王居然一口就愛上了茱萸油的味道。如果把辣椒抽出來,老秦王是不是得讓太醫研究如何治療痔瘡了?
朱襄決定,如果沿路能向富戶借到石磨,就磨面粉做面條,給老秦王做一碗茱萸油潑面,然後偷偷把老秦王捧著碗嗦面的模樣畫下來,保存在墓裡。
如果運氣好,後世能把他墓葬裡的東西挖出來,參觀者就能對著畫像指指點點,看!幾千年前的老陝人和幾千年後的老陝人沒區彆!
朱襄越想越樂,嘴角不由上彎。
老秦王抹了一下嘴,疑惑地看著朱襄突然傻笑。
“蔡卿,朱襄這是怎麼了?”老秦王接過蔡澤遞來的水潤了一下火辣辣的喉嚨,小聲問道,“需不需要寡人給他請個醫來看看?”
蔡澤聽老秦王對朱襄自稱“我”,換成自己後雖然態度更加和善恭敬,卻用上了“寡人”的自稱,心裡對朱襄的擔憂稍稍減輕了一些。
蔡澤微笑著回答道:“朱襄心中總有許多奇思妙想。他經常一心二用,若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就會莫名喜笑顏開,甚至手舞足蹈。”
老秦王捋了捋胡須:“寡人聽聞上古有賢人開悟時,也會如朱襄一樣。”
蔡澤搖頭:“朱襄不是開悟,隻是性子太過跳脫。他現在肯定沒想什麼大道理。”
老秦王用眼神示意蔡澤去詢問。
蔡澤走到朱襄身邊,拍了一下朱襄的肩膀:“你在開心什麼?為何與君上論策論到一半,突然笑了起來?”
朱襄回過神:“我在想,沿路能不能借到石磨,把小麥磨成面粉,做面條吃。”
老秦王:“你就在笑這個?!”
朱襄:“……嗯?嗯。”他總不能說,自己想把老秦王嗦油潑辣子面的圖留在墓中,等後人來挖吧?
蔡澤歎了口氣,對老秦王拱手道:“君上勿怪,朱襄天性質樸,想到了下一頓吃什麼,都能讓他樂好一陣子。”
老秦王無語:“看出來了。”
他剛剛還在考校朱襄,聽朱襄論策,氣氛非常嚴肅。一說到吃的,朱襄就和被魘住了似的,瞬間變成了個小傻子,一點都看不出賢才的模樣。
蔡澤道:“朱襄自田野而來,對禮儀尊卑雖心中明白,但總會做出驚人之舉。他又被家中長輩驕縱慣了,居然對君上失禮……朱襄,快向君上請罪!”
朱襄雖然沒反應過來,還是順著蔡澤的話立刻向老秦王作揖請罪。
老秦王笑著將朱襄扶起來:“寡人也是朱襄的長輩,不必告罪。”
蔡澤板著臉道:“君上先是君,才是長輩。朱襄既然要入秦為官,必須明白這一點。請君上責罰他!”
朱襄先是一愣,略一思索,他再次請罪:“君上,要不罰我這頓隻能喝湯?”
老秦王大笑。
他拍著朱襄的肩膀道:“蔡卿所言有理。雖然我不會責怪你,但秦國有許多人很在意尊卑。你要習慣如何做一個卿大夫了。“
雪牽著嬴小政的手慢慢走來。
嬴小政聽到曾祖父的話,嘴角下撇。
明明曾祖父很在意尊貴。若不在乎尊貴,就該像他那樣,給舅父一個隻屈居於秦王的位置。自己和舅父之間不在乎所謂禮儀尊卑,其他人沒資格對舅父說禮儀尊卑。
板著臉的嬴小政聽完老秦王對朱襄小懲大誡,讓朱襄隻能吃土豆粉,不準吃肉後,鬆開舅母的手,走到老秦王身邊,主動抓住老秦王的手指。
老秦王身體一僵,低頭看著圓滾滾的曾孫。
嬴小政十分自然道:“曾大父,我想先喝一碗湯,可以嗎?”
老秦王點了點頭,讓人給嬴小政盛了一碗湯。
嬴小政小口小口喝著朱襄專門為他準備的少辣的肉湯,喝完之後用帕子擦了擦嘴,將帕子疊好,臉上身上一滴油都沒有沾。
許多有孩子的人臉上都露出了驚異的神色。
老秦王滿意地點了點頭,對朱襄道:“你把政兒教得很好。這次懲罰免了,你可以吃肉。”
“謝君上!”朱襄仔細觀察老秦王的言行舉止。
他要在秦國立足,才華其次,最重要的是秦王的喜愛。
秦王縱容他以晚輩模樣與其相處,就證明秦王身邊缺少這樣一個言行舉止較為肆意的“晚輩”的位置。
但秦王雖然需要一個“分桃”的人,若真的把吃過的桃子分給他,他一定會記恨殺人。
這個界限,朱襄需要在到達秦國之前,儘快摸索到一個大概範圍。
待到了秦國,他失去了和秦王朝夕相處的機會,就沒有條件摸索了。
吃完一碗茱萸油土豆粉後,秦王對“面條”十分感興趣,特意繞道去找了石磨,磨了面粉之後才繼續前進。
這一點也能看出秦王會以自己喜好獨斷專行。範相國送信來催了好幾次,說積壓了許多重要文書需要秦王親自處理,但秦王仍舊會為了一口吃的繞道,耽誤行程。
朱襄在心裡牢牢記住這一點,使出渾身解數展現自己的廚藝。
他還特意拿出了自己的小炒鍋,給秦王展現了一番顛勺冒火絕技,給秦王炒了一盤乾菜臘肉。
老秦王從最初的“寡人不重口腹之欲”,到提前點菜,再到長籲短歎讓朱襄到了鹹陽立刻為他培養廚子,他們之間的話終於脫離了“問策”,能閒扯日常了。
這時,朱襄向老秦王請教秦國禮儀和朝堂規矩。
與朱襄、嬴小政親近不少的老秦王爽快地答應,親自教導朱襄和嬴小政朝堂中大臣、貴族的彎彎道道,讓他們免於鬨笑話,得罪人。
嬴小政有夢境中的自己“教導”,學習速度非常快;朱襄雖然幾乎過目不忘,但那些彎彎道道還是讓他的腦筋打了結,總轉不過彎。
老秦王過夠了老師的癮,一邊教導曾孫,一邊罵朱襄“還不如垂髫孩童!”,每日臉上的笑容都淺了不少,不再像個慈祥老人了。
蔡澤注視著這一切,在朱襄“玩鬨過頭”時,適時出來打圓場。
白起意識到了什麼。他歎了口氣,本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但偶爾也忍不住幫朱襄打圓場,說好話。
老秦王在蔡澤和白起的一唱一和下,耐著性子繼續教導朱襄。當朱襄已經理清了秦國目前大臣和貴族派係的時候,他們終於來到了鹹陽城。
這時,已經鶯飛草長,二月中旬了。
朱襄遠遠望向鹹陽城外黑壓壓的前來迎接秦王的人。
他們提前停下馬車整理儀容。朱襄回到了自己的車上,與蔡澤坐在一起;嬴小政在老秦王身邊;雪在家眷的馬車上。
“今日才是真正入秦了。”蔡澤道,“朱襄,你還好嗎?”
朱襄笑道:“什麼好不好?我不是一直都很好?”
蔡澤道:“隻有我二人,你可以不必勉強自己笑。你這一路做足了佞臣的事哄秦王開心,我知道你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在秦國實現你的抱負。但你又是一個心思很重的人……”
朱襄揉了揉臉,低聲道:“放心,我有分寸。”
蔡澤皺眉:“現在聽到你說‘有分寸’,我就心慌!”
朱襄道:“放心,我真的有分寸。我隻是用美食佳肴討好秦王,還算不上佞臣。我對藺翁、廉翁和荀子不也一樣好?”
蔡澤沉默半晌,輕輕一歎:“不一樣,你知道不一樣。朱襄,答應我一件事。”
他又歎了一口氣,沉聲道:“不要往死路走。”
朱襄失笑:“我還以為你要說什麼?放心,我現在最怕的就是死亡。我要活著,活得很長很長,才能將良種推廣到更多的地方,才能幫助更多的平民免於餓死。我現在真的很珍惜自己這條命。”
他若什麼都沒做到就死了,如何對得起為他而死的人?
“我會活下去,成為秦國除了秦王之外,最有權勢的人。”
朱襄理了理衣襟,撫平了衣袖的褶皺,扶正了束著他斑駁發絲的頭冠。
“蔡兄,該入秦了,請。”
蔡澤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