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茱萸土豆粉(1 / 1)

老秦王的臉色變幻很快, 若不是朱襄當了這麼多年的戰國平民,很擅長察言觀色,不然也難以捕捉到他慈祥笑容中的一抹陰沉。

老秦王笑道:“寡人沒想到你如此深情, 天下女兒羨煞你妻。”

朱襄搖頭, 道:“我和雪對彼此的重視,不是‘深情’二字能簡單詮釋。天下女兒或許會羨煞現在的雪, 但若在今日之前……”

朱襄的話語稍稍停頓, 組織好語言後,繼續道:“我自幼行為怪異, 除了雪, 無人會信我口中胡言亂語。”

“待我父母雙雙逝世, 我病重臥床時, 長姊卷走家中財物棄我而去,是雪跪在遊醫門前求藥,又挨家挨戶跪地求細糧為我養身體。”

“我投入藺公門下後,阻止了貴族低價買田, 去長平遊說趙軍, 回邯鄲後被打入大牢……她一直活在惴惴不安中, 卻幾乎沒有抱怨, 偶爾抱怨一句還要補一句‘沒關係’, 擔心我心裡有負擔。”

朱襄的話中帶著懇求的語氣:“我大病之後無法生育,她也無怨無悔地嫁給我,有哪個女子會羨慕那時的她?我若不對她好, 禽獸不如。”

“阿母拋棄我後, 舅母厭惡阿母無情無義,卻仍舊視我為親子。”嬴小政起身,跪在馬車上, “舅父離家後,舅母身體不好,拿不動重物,仍舊每日抱著我。舅母帶著我逃到廉翁封地,又帶著我回到邯鄲,還帶著我去牢獄救舅父……”

他抬起頭:“秦國公子受外戚影響頗深。舅父舅母都非貴族,家世簡單;舅父舅母無親子,我為舅父舅母唯一血脈;舅父舅母皆為賢良,不會招惹是非。我無外戚之憂。”

嬴小政突然插嘴,朱襄差點嚇得把嬴小政抱起來擋身後,求老秦王彆發怒。

但看著老秦王下撇的嘴角,朱襄忍住了。

老秦王沒有在被政兒忤逆時,繼續掛著那張面具般的微笑,就表明他沒生氣。

政兒現在所作所為雖然危險,但或許也是他博得老秦王真正好感的機會。既然政兒下定決心,自己不能拖後腿。

“我身體不好,不近女色。若君上給我後院塞滿美女,我就隻能為她們辦個繡坊織坊,教她們自給自足,自力更生了。”朱襄歎氣道,“這樣一想似乎也不錯?”

嬴小政瞥向他突然開口打諢的舅父。舅父似乎有一種無論遇到怎樣的氣氛,都能開玩笑的天賦。

“寡人還以為你會把她們發賣。”老秦王表情也很古怪。朱襄這麼一打諢,正想嚇唬嬴小政的老秦王差點忘了詞。

朱襄道:“那豈不是拂了君上臉面?”

老秦王:“……”你讓她們去當繡娘織娘,就不是拂了我的臉面?

他無視胡攪蠻纏的朱襄,板著臉對嬴小政道:“你小小年紀說什麼外戚,你莫非已經當自己是秦王了?”

老秦王這句話很是誅心,嬴小政卻不懼怕。

嬴小政將老秦王當未來的自己,以自己那時的心態倒推怎樣的言行會讓老秦王滿意。

“我大父乃是秦國太子。我阿父被大父認作嫡子,將來也是秦國太子。”嬴小政努力板著小臉道,“阿父靠呂不韋入秦,阿母是呂不韋所贈送,乃是阿父和呂不韋的利益紐帶。我舅父又是世間罕見大賢,阿父一定會拉攏舅父。且大父和阿父要延續曾大父滅六國的壯舉,定會竭力避免六國貴女乾政。所以阿父也定會立我為太子。”

嬴小政自信道:“我不是秦國的王,但我未來一定是秦國的王,也是這天下所有人的王!”

朱襄的冷汗把背後都打濕了。

我家政兒雖然是始皇崽,但以前沒見過他如此霸氣啊!怎麼回事?難道真的有什麼龍氣的說法,這老龍的龍氣一逼,祖龍崽崽的龍氣也“嘭”地冒出來,與老龍的龍氣相抗了?!

“朱襄,你外甥的話,你教的?”老秦王沒回答,問朱襄道。

朱襄使勁搖頭:“不是我!”

老秦王看著朱襄額頭上的汗:“確實不是你。政兒,你的話誰教的?”

嬴小政道:“沒有誰教,是曾孫自己琢磨。不過秦國局勢,是藺翁為我分析。”

老秦王立刻道:“藺相如?你還這麼小,他就教你如何成為秦王?他這是何意?他不怕教出一個厲害的秦王,滅了他的趙國?”

嬴小政道:“我還小,可能藺翁教我的時候沒想太多?不過藺翁並不怕教出一個厲害的秦王。如舅父所說,這天下原本是周的天下,周王室傾頹,總要有個新的王來統一天下。藺翁雖心係趙惠文王,但也心係天下庶民,盼望天下一統。”

老秦王激動地一拍大腿:“他難道認可秦能統一天下?!”

嬴小政道:“趙王昏庸,既然趙國沒有統一天下的希望,藺翁評價六國誰有希望統一天下時,自然隻從實際情況評價。”

朱襄:“……”

藺公當然不會和政兒說看好秦國統一天下這句話,但政兒也沒說藺公說過啊!這什麼高超的語言藝術,我外甥果然天生聰慧!

老秦王高興得立刻站了起來,但屁股剛離開座位又立刻坐了下來:“藺相如如此愛我秦國,為何不入秦!”

嬴小政的小胖臉差點抽搐。我隻說藺翁看好秦國的實力,這和藺翁“愛秦”中間隔的是不是有點遠?

朱襄看向老秦王的頭頂。他還等著老秦王站起來,然後腦袋“嘭”的一下撞馬車頂上呢。

遺憾。

“藺翁說他老了。”嬴小政低著頭道。他想到離彆時藺相如的模樣,眼眶泛紅。

“這樣啊……他的確老了。”老秦王唏噓。

他回想的藺相如,仍舊是在澠池時英勇無畏的模樣。

居然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了。

老秦王低頭看著自己布滿褶皺的雙手,心中十分惶恐不安。

他也老了。

此刻老秦王突然非常想念曾經那些被他熬死的人,特彆是趙武靈王和趙惠文王。

“罷了,政兒起身吧。”老秦王有些意興闌珊,“朱襄,我本想讓太子選個聰慧的女兒嫁給你,再多送些美人替你裝點後院。有政兒在,你不樂意就罷了。”

朱襄明白老秦王的言下之意。如果政兒夭折,那麼他必須與秦國宗室再次聯姻,否則秦王不會信任他。

秦國的重臣,沒有一個家族中人不與秦國宗室聯姻。

雖然聯姻之後,秦王該猜忌還是猜忌,大臣該各懷心思還是各懷心思,與不聯姻並無差彆。

“謝君上!待休息的時候,我立刻為君上做頓好吃的!”朱襄挪轉到老秦王面前跪下,然後把嬴小政拉起來,抱在懷裡揉膝蓋。

老秦王笑罵道:“我缺你這口吃的?若味道不好,我就罰你外甥抄書。唉,你和政兒不愧是藺相如養大的孩子。”

(叮,秦昭襄王好感度解鎖。)

朱襄看著那個掛著半顆心的像素老秦王,心情複雜。

經過幾年摸索,朱襄勉強弄懂了係統好感度劃分規律。

好感度的描述和真實“心”數不是直接掛鉤,比如許明和相和多次表明為了救自己願意犧牲,但與他好感度並未到四心“刎頸之交”。

這是因為許明和相和願意犧牲的行為,並非因為“朱襄”,而是“朱襄公”這個大賢。若他們不認識“朱襄”,也會為“朱襄公”赴死。

也因如此,秦王用二十多萬趙軍、封君甚至邯鄲城來換朱襄,他對朱襄的好感也未到一心“略帶欣賞”。因為他對“朱襄”這個人本身沒有任何興趣,甚至不一定把朱襄當成一個值得尊重的人。

同樣因為這個原因,平原君和平陽君的好感度在朱襄離開趙國時才解鎖。這時他們看待朱襄,才不是一個“能為趙國帶來好處的賢才”,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倒是信陵君,見面就給了朱襄一顆心,剛離彆又給他加了一顆心,讓朱襄感慨不已。

“好感”之始可能來源於朱襄的才華,但不停止於朱襄的才華。係統嚴苛的好感度評價,更注重像素小人對朱襄私人的感情。

在他離開趙國的時候,廉頗和李牧漲到了三心,相和、許明的好感度略差於政兒他爹,蔡澤的好感度剛剛超過了政兒他爹,藺相如的好感度離四心隻有一線之隔。

現在老秦王,終於把自己當“人”看待了。因為老秦王對政兒萌生了親情,愛屋及烏嗎?

“朱襄,你再說說藺卿的事。”老秦王唏噓後,詢問道,“藺卿被趙王冷落,可吃了許多苦?”

嬴小政抬頭,朱襄低頭,舅甥二人一上一下面面相覷。

嬴小政:對不起,是我高估了自己。

朱襄萬萬沒想到,在趙國他沒能借到藺公的勢,倒是到了秦王這裡,藺公幫他得到秦王半顆心的好感度?

“是吃了很多苦……”朱襄低聲道。

物質上的苦,藺公沒怎麼吃。但精神上的苦,藺公吃得太多了。

……

再次休息前,朱襄和老秦王的對話,全聊藺相如了。

似乎因為老秦王認可了朱襄的緣故,他也不再好面子,放任自己對藺相如的好奇和好感,不掩飾自己對藺相如的關注,讓朱襄心裡酸酸的。

他想,如果藺公入秦就好了。

但若藺公沒有經曆完璧歸趙、澠池之會,就不會被秦王重視。而經曆了完璧歸趙和澠池之會的藺公,就不可能入秦了。

嬴小政精神不濟,很快團在朱襄懷裡睡著。

老秦王在朱襄戳了好幾次熟睡嬴小政臉頰上的肉窩窩後,也伸出手指戳了兩下嬴小政臉頰上的肉窩窩。他對朱襄點頭,政兒臉確實很好戳,朱襄的養娃日記沒說謊。

待下馬車的時候,老秦王還親自捏住政兒的臉頰把政兒喚醒,然後牽著揉眼睛打哈欠的嬴小政下馬車。

此刻的老秦王和嬴小政,就像是一對正常人家的曾祖父和曾孫兒,氣氛溫馨和睦極了。

司馬靳和王齕呆若木雞。白起差點腳一滑摔草叢裡。

蔡澤看向朱襄。朱襄對蔡澤眨眼睛。蔡澤陷入沉思。

不懂朱襄眼神裡說什麼。算了,等有機會再詢問。

蔡澤見朱襄並不緊張,便灑脫地將此事暫時拋至腦後。

雪站在幾米遠,想靠近政兒,又不敢上前。

嬴小政對著雪使勁揮手:“舅母!舅母!我衣服汗濕了!”

老秦王看向雪,冷著臉吩咐道:“為政兒更衣。”

“是!”雪立刻疾步上前,抱起嬴小政,往裝著嬴小政衣物的馬車跑去。

“小心腳下!”朱襄叮囑,“我去做大餐,粥粉飯面,雪想吃什麼?”

“政兒要吃土豆粉!”“做政兒想吃的。”

嬴小政和雪前後答道。

挑剔地看著雪的老秦王,現在眼中冷漠才稍淡一些。

孩童難免對養大他的“母親”心存眷戀,就像他曾經有能力驅逐母後所有影響,卻仍舊猶豫了許多年一樣。

一個出身低微,不會有其他孩子,一心一意對待政兒的“母親”,確實最好控製。他被政兒說服了。

“朱襄,政兒才四五歲,他滿口利益,你不寒心?”老秦王站在蹲在地上生火做飯的朱襄身旁,促狹道。

朱襄頭也不抬,絲毫不畏懼:“我可驕傲了,就是有點心酸。是我沒護好政兒,才讓政兒才四五歲就要明白這麼多事。”

老秦王見朱襄的話不作偽,還真滿臉驕傲滿臉心疼,不知道為何,心裡有點堵。

“政兒居然駁斥我的話,你不擔心他惹惱我?”老秦王繼續問道。

朱襄一邊往水裡倒茱萸油,一邊道:“藺公曾說,秦公子可以有野心,有城府,唯獨不可平庸昏庸。”

老秦王一愣,然後長歎一聲:“藺卿真乃我知己。即便藺卿已老,我也希望藺卿入秦。我願意為藺卿養老。”

朱襄悶頭往鍋裡丟從老秦王物資裡扒拉的肉骨頭熬湯。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若藺公真的入秦,恐怕老秦王就不是這副態度了。

“君上,說到藺公,我有事相求。”朱襄道。

老秦王笑道:“你這是給我提的第三個要求了,說吧。”

朱襄道:“我知道君上了解趙國消息。若藺公和廉公老病歸鄉,請準許我偷偷前去探望。”

“老病歸鄉”是委婉的說法,其含義是,扶棺歸鄉。

老秦王笑容淡去,眉頭緊鎖。

半晌,他歎氣道:“去吧。到時把政兒一同帶去,給藺卿磕個頭。雪姬留在鹹陽。”

朱襄心中不意外老秦王的要求,但他仍舊難免生出些許自嘲。

如藺翁和廉翁那樣的長輩,他大概是再也遇不到了。

“謝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