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牢門鎖鑰匙(1 / 1)

王宮出現異動, 被趙王寵信的人覺察到了風聲,被趙王冷落的人還一無所知。

一日,趙母突然請所有趙奢和趙括的家臣吃飯。

雖然趙括戰敗, 馬服君的聲望猶在。再加上趙母在趙括出征前, 請求趙王不要派趙括去長平的清醒和智慧, 趙母的聲望仍舊很高, 所以她邀請的人都參加了這場聚會。

趙母不喜歡出現在人前,這是她第一次以主母的名義召集家臣。

開宴前,趙母拿出趙奢曾經的佩劍,橫放在正坐的腿上。

“我兒已經把我良人的聲望毀得差不多了。”趙母將劍抽出一半, 道, “我不能讓他剩下的聲望也被毀掉。”

坐下的人都驚慌地看著趙母,不知道趙母要做什麼。

難道趙母要為趙括報仇?!

趙母手摸著劍刃, 讓劍刃刺破手指,手指流出鮮血。

一位趙家老人捧來一壇酒,趙母將血滴入酒壇中。

“你們中有很多人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一樣, 死在了長平。”趙母平靜道,“朱襄公救回了十五萬人,還有二十多萬人死在了長平的戰場。而我趙家家老的孩子,可能還並非死在戰場。”

趙母布滿皺紋的臉露出一個譏笑:“他們死在了趙兵手中!”

“主母!”一個家臣嚇到了, 想打斷趙母的話。

但趙母瞥了他一眼,他立刻感到遍體生寒,無法言語。

“我想真相你們應該打聽得差不多了。我兒趙括明知道是陷阱, 仍舊被對方主動當誘餌的主將引誘。他就像是每次與彆人論兵時一樣,總認為優勢都在自己這邊,對方那裡一定會出現劣勢。所以他論兵才戰無不勝啊。”

趙母嘴角譏笑的幅度越發誇張。

“他不僅把趙軍都代入了秦軍的包圍,還以為兵卒如他論兵時一樣完美執行他的命令。所以他奪走了他認為可以去送死的普通兵卒的糧草, 給他的親衛,給他認為的勇士,給戰馬!”

“他還要殺掉不聽他命令,刨廉將軍留下的土豆果腹的兵卒!”

“哈,他就這樣被饑餓憤怒的兵卒殺死了!他的親衛也被殺死了!他帶去的家臣也都被殺死了!”

趙母拔出劍,聲音尖銳:“你說他們該不該死?!”

“我說,該死!”

趙母激動而尖銳的聲音刺入了眾人的耳膜,刺得眾人胸口猛地一跳,大驚失色。

趙母憤怒道:“即便那是我兒,那也該死!若是良人還在,他會親手將我兒逐出家門!”

“我知道你們中有的人憎恨朱襄公。你們為什麼憎恨朱襄公?”

“殺你們兒孫的是被激怒的趙兵,激怒趙兵的是我兒趙括,讓趙括上戰場的是趙王,進攻長平的是秦人!”

“趙國打不過秦國,你們不敢憎恨趙王,我兒趙括已死,被激怒的趙兵太多你們殺不完,所以你們隻能遷怒唯一在此事中得到了功勞的朱襄公!”

“你們的兒孫死在了長平的戰場上,死在了憤怒的趙國兵卒劍下,朱襄公卻救回了殺了你們兒孫的趙國兵卒,並成為長平戰場上唯一立下功勞的趙國人!”

“所以朱襄公什麼都沒做錯,你們中也有人要遷怒朱襄公!”

趙母後悔了。

當初趙王命趙括為主將,她隻是請求趙王,如果趙括戰敗,請留她一命。她原本想著,隻要她不死,良人曾經的同僚和下屬就還和她有幾分香火情,她就能護住孫兒,護住良人的血脈。

如果那時候她以死威逼趙括不去長平,而不是尋求自保,可能就不會讓自家落入如此境地。

朱襄若是被殺,憤怒的趙國人會做什麼?

就算趙國人還惦記著“馬服君”不會做得太絕,但趙王會不會將此事推到自家頭上?

為了維護良人剩餘的名聲,為了保護良人的血脈,她哪怕讓家臣都寒心,也必須讓所有人知道,她無意為趙括報仇!

而且就算為趙括報仇,也不該去找朱襄公啊!趙母非常感激朱襄公,如果所有趙兵都死在了長平戰場上,恐怕後世無人再知道馬服君,隻知長平戰敗的趙括了!

“你們捫心自問,應該去憎恨朱襄公嗎?你們若還有良知,就不會因為嫉妒和遷怒去傷害朱襄公!”

“相反,朱襄公說服秦人,帶回了剩餘趙軍,彌補了我等子孫的過錯,我們應該保護他!”

趙母怒斥道:“若你們讚同老嫗的話,請將血滴入酒壇中,立下血誓,絕不會對朱襄公恩將仇報!若你們不讚同,就請離開,從此之後,離開的人就是老嫗的仇敵!”

說罷,趙母拔出良人曾用過的寶劍,用悲傷的眼神打量著沒有絲毫鏽跡的劍身。

“不,主母!”離得最近的家臣衝上來,痛哭道,“主母,我們都知道應該感謝朱襄公,怎麼會去傷害朱襄公?”

說完,他立刻拔出腰間的佩劍,割破手指,將指尖血滴入酒壇中。

家臣們接二連三將血滴入酒壇中。他們本身就有佩劍,有的還隨身攜帶小匕首以方便吃飯時割肉,不需要趙母準備器具。

看著眾人紛紛願意立下血誓,趙母心中鬆了一口氣。

她並不指望血誓能約束這些人,她隻需要逼迫家臣們立下血誓並將此事宣揚出去。

眾人一一立下血誓。趙母命人將小酒壇的酒水倒入一個更大的酒壇,分給每人一碗酒,然後喊開宴。

就在宴會氣氛終於不那麼緊張的時候,出現了金屬落地的聲音。

眾人驚駭地將視線投過去,一位發須斑白的老者將酒盞落在了地上,掩面低泣。

“主母,晚了,已經晚了……”那老者的聲音十分痛苦,“我知道不應該憎恨朱襄公,可我不敢憎恨趙王,不能憎恨趙括,我還能憎恨誰?”

趙母提著劍走過去:“你做了什麼!”

老者搖頭:“趙王要殺了朱襄公,嫁禍給秦國。我幫他引誘廉頗和藺相如離開了邯鄲城。”

趙母心裡鬆了一口氣:“你沒動手?”

老者苦笑:“我也派出了人……”

趙母一劍刺進了老者面前的矮桌中,罵道:“你老糊塗了嗎!趙王告訴你這件事,也是在嫁禍給你,嫁禍給我啊!若國人不相信朱襄公是為秦人所殺,你派出的人就會成為趙王嫁禍的證據!不……”

趙母苦笑:“不,不是嫁禍,你真的出手了!”

老者將臉貼在地上:“我是糊塗了!我聽了主母的話,才知道我被趙王騙了。我不僅不能報仇,還會殃及剩餘的家人。主母救我!”

趙母深呼吸,對周圍家臣道:“即便你們心中仍舊遷怒朱襄公,但隻為了你們不被嫁禍,和我一起去保護朱襄公!”

眾家臣起身站立:“唯!”

“諾”是地位高的人或者地位平等的人接受請求,“唯”多用於軍中下級聽從上級的命令。兩者都是書面用語,平常不會用這麼正式的應答。

眾家臣對趙母說“唯”,便是將趙母當自己的主將看待,要同趙母一同奔赴可能會死的“戰場”了。

趙母提著劍,讓家臣駕著車,朝著關押朱襄的牢獄趕去。

將馬車簾子拉下,趙母抱著劍,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她抹著眼淚,嘴裡罵著趙奢為何死在她前面,讓她必須提著劍去當家臣們的“主將”。

趙奢早年得罪人,在趙國安定下來才娶了正妻。他身體在常年奔波中不算太好,隻有趙括一個兒子,所以才將趙括寵得有些過了。

趙母嫁給趙奢後就沒有吃過苦,沒有遭遇過危險。她雖然聰慧,但隻待在後方,成為趙奢的後盾,從未用過劍。

到年老了,她卻成為了“主將”,提著劍,率著家臣,去奔赴一個前途未卜的戰場,她真的好害怕。

“良人……我真的害怕……”趙母抱著劍低泣,“括兒去長平的時候我害怕,朱襄帶著十幾萬趙兵回到邯鄲的時候我害怕,現在我也……”

老嫗蜷縮著身體,說出了當初她還是少女時,對領兵出征、大勝歸來時曾說過的話。但現在不會再有人將她擁入懷中,撫摸著她的頭發,告訴她“一切有我,彆怕”。

她隻能擦乾眼淚,裝出了堅毅的表情,提著良人留下的劍,帶領著曾經跟隨著良人的家臣,為了保護這個家、保護良人剩餘的名聲而戰。

……

廉頗離開了邯鄲城,去某地處理有關朱襄的急事。

藺相如也離開了邯鄲城,也是去某地處理有關朱襄的急事。

雪不知道他們處理什麼事。她感到了害怕。

即使李牧和荀況安慰雪,雪仍舊惶恐不安。

她抱緊了嬴小政,無助地低泣。明明和良人承諾了,她一定會等著良人,守著政兒,當好良人的後盾。但她卻沒有自己所說的那麼堅強,也沒有做到自己承諾的聰慧。

“政兒,舅母心裡好慌。”雪不敢打擾已經在為拯救良人而殫精竭慮的良人的長輩和友人,她隻能對嬴小政哭訴,“我感覺有事要發生,可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嬴小政不斷用肉乎乎的小手替舅母擦拭眼淚。

他心中也十分慌亂。

在舅父被關進牢獄的時候,他進了一次夢境房間。在夢境房間中,他不斷思考要如何拯救舅父。思來想去,他隻感到深深無力。

一個腿短得跑快了還會跌倒的孩童能做什麼?他什麼都做不到。

嬴小政隻能安慰舅母,替慌張的舅母出主意,展露出自己超出孩童的才智,幫舅母打理好家裡的事。

雪沒有像嬴小政曾經遇到的人那樣,懼怕孩童超出常理的智慧,反而鼓勵嬴小政。雪對有些害怕展露才華的嬴小政說,朱襄小時候也如嬴小政一樣聰明,讓嬴小政不用隱藏。

嬴小政現在才敢為雪出主意。

“舅母與舅父心連心,舅母突然心慌,可能舅父真的會出事。”嬴小政一邊替舅母擦拭眼淚,一邊板著小臉道,“舅母可請藺翁和李伯父同去探望舅父。若無事,也不過是引起本就厭惡舅父的趙王些許不滿。不過藺翁非趙國官吏,李伯父又官職較低,趙王應該不會太在意他們。”

雪摸了摸嬴小政的頭發,道:“好,你、你留下來,舅母……”

“不!我也要一起去!”嬴小政緊緊抱住雪的脖子,“如果誰傷害舅母,我就大喊我是秦國公子,趙人殺了我,秦國就有理由攻打邯鄲,為我報仇!他們不敢傷我!”

雪:“可是……”

嬴小政蹭了蹭雪的臉頰,道:“舅母,荀翁和李伯父都與舅母一同離開了,我在家裡也不安全,不如和你們同去。”

雪猶豫了一下,點頭:“好,舅母會保護你!”

雪換了一身胡服,拿起了朱襄的劍。

雪力氣不大,朱襄的劍對她而言有些沉。

她抿著嘴,將劍背在身後,去尋荀況和李牧。

荀況和李牧聽雪說心慌,願意立刻去探望朱襄,以求個心安,但他們希望雪和嬴小政留在家中。

“若良人真的出事,他們可能會派人攻擊我和政兒。我和政兒跟著你們一同去,才最安全。”雪用嬴小政說服她的話說服了荀況和李牧。

荀況點了幾個他不承認是自己弟子的儒家弟子,李牧帶上了自己的私兵,騎馬向邯鄲城奔去。

雪也騎的馬。

朱襄學騎馬的時候給她做了胡服,也教她騎馬。她雖然不愛顛簸,勉強也能跟上。

雪背後背著朱襄的劍,身前綁著政兒,騎馬的動作十分艱難。李牧曾想幫忙抱政兒,下馬再將政兒交給雪,雪拒絕了。

她想,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她要如何完成對良人的承諾?

……

時近黃昏,突然有人來傳王令,要替換趙勝和趙豹為了保護朱襄而特意挑選的獄卒。

獄吏阻止道:“獄卒調動必須有平原君和平陽君共同的令牌。”

領隊的人罵道:“難道平原君和平陽君的命令,能躍居王令之上?!”

獄吏道:“並非如此。正是王令要求關押朱襄公的牢獄中所有人員更改,都必須有平原君和平陽君共同的命令。”

領隊的人皺眉。

獄吏也皺起眉頭:“你不知道此事?!”

領隊的人眉頭舒展,笑道:“當然知道。我隻是考驗你。給。”

他將平原君和平陽君的令牌亮出來:“這下可以換人了吧?”

獄吏雖然仍舊狐疑,但令牌為真,他隻能同意換人。

“把牢獄的鑰匙給我。”領隊的人伸手。

獄吏再次警覺:“我是君上下令協辦此事的官吏,除非君上親自讓我交出鑰匙,否則即使平原君和平陽君前來,也不能調動我的職位。”

領隊的人表情一僵。這件事君上沒有告訴他?難道……

他心中有了計較。看來君上不想留活口,隻是沒有明說。

揣摩上意,也是死士需要做的事。做完之後,死士就會替君上承擔過錯。他心裡歎了口氣,遺憾自己為君上儘忠的時刻如此早的到來,不過並沒有不滿和懼怕。

死士都是從小接受訓練,不會懼怕必死的任務。

“我隻是去向朱襄傳遞王令。”領隊的人道,“帶我去見朱襄。”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人已經動手,拔出劍朝著沒有任何防備的獄卒刺去。

獄吏沒想到對方說翻臉就翻臉。還好他早有警覺,立刻拔出劍,擋住了來者的劍鋒。

“你是何人……不,你是……我見過你,你是君上的護衛!”獄吏驚訝地瞪大眼睛,“君上要殺朱襄公?!”

領頭者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小小的獄吏認出來。

他隻在趙王出行的時候才充當護衛,而且臉部會經過偽裝,所以很自信彆人認不出他來。

但這個獄吏是個能吏,他因對人臉記憶十分強大而捕盜有功,才成為邯鄲城內的獄吏。也正因為他有這樣的能力,平陽君和平原君才特意請求趙王將他調來看守朱襄。

“殺。”被認出身份,領頭者稍稍慌張了一下,立刻命人堵住門,拿出弩|箭對獄卒進行屠|殺。

暗衛執行的多是暗殺任務,他們的弩|箭十分小巧,專門用於室內,對沒有穿甲的人進行刺殺。小巧的弩|箭就算殺傷力不算太強,一輪射擊之後也能讓人失去戰鬥力。他們隻需要補上最後一劍。

但獄卒是趙勝和趙豹調來的老兵,有些還是廉頗特意安插的私兵,面對弩|箭,他們就像是對著敵軍的箭雨一樣毫不畏懼的衝鋒,身中數箭也不停止揮舞手中長劍。

獄吏一邊往後跑,一邊道:“你們趕緊衝出去!隻要讓外面的人聽到趙王殺朱襄公,刺客就不敢讓朱襄公死!”

“殺了他!”領頭的人聽到這句話,心中開始慌亂。

他帶了一隊人,越過拚殺的獄卒,朝著獄吏追去。

獄卒自覺分成兩隊,一隊往外衝,一隊隨獄吏往後跑。

獄吏一邊跑,一邊摸出腰間的火折子,點燃了庭院裡的一堆乾草,濃煙滾滾,朝著天空慢慢升騰。

點燃草堆後,他跑到連接牢獄的走廊厚重木門處。厚重木門在白日裡洞開,好為朱襄所住的牢獄通風。他將朱襄所在牢屋的鑰匙丟進了木門後才關上木門,將木門上鎖。

可惜需要鑰匙才能上鎖,否則他就將木門的鑰匙也丟進去了。

獄吏深呼吸了,用儘力氣,對著厚厚的院牆喊出了平生最大的聲音:“趙王要殺朱襄公!請諸位相救!”

說完,他將鑰匙朝著嘴裡刺去。

門鎖的鑰匙有成年人手掌長,他根本吞不下。他隻能蹲在地上,按著把鑰匙往嘴裡按。

很快,鑰匙就刺破了他的食道、氣道,他先不斷吐出口水,後來吐出血。

獄吏想,或許提劍自刎,比吞鑰匙自殺要輕鬆許多。

但他這樣想,還是忍著劇烈的痛苦將鑰匙一點一點地刺入,直到完全吞入。

信號已經傳出去,他想,這樣或許能為朱襄公多爭取一點時間。

已經幾乎不能呼吸的獄吏站起來,將嘴上的血擦掉,提著劍朝著趙王派來的刺殺者衝去。

……

濃煙升起的時候,趙母已經離監牢隻剩下幾裡路。

“加快速度!”駕車的人不需要趙母下令,就立刻通知同行者。

他不知道這是求救的信號,但監牢那裡燃起了濃煙,就已經預示了朱襄公發生了意外。

趙母掀開馬車的簾子,看向濃煙的方向。

她咬牙,顧不上會更加得罪趙王,對著街邊大喊:“我是馬服君之妻,朱襄公遇襲!請隨我去救朱襄公!”

他的家臣們也大喊道:“朱襄公遇襲,請隨我去救朱襄公!”

街邊的人驚訝地看著車隊,有些平民連跪下磕頭的規矩都忘記了。

然後,他們也注意到了濃煙。

正準備收攤的屠夫提著尖刀,正準備關店的掌櫃與店員握著木棒,正在清掃家門的老人拎著掃帚……有人在地面上撿了樹枝石頭,還有人兩手空空,他們都跟著趙母的馬車後面奔跑。

離濃煙更遠的地方,荀況和李牧因目前身上沒有官職,入城後荀況和雪換乘牛車,李牧領著自己的私兵朝著牢獄處奔跑。

李牧和他的兵都擅長急行軍,速度十分快。看到濃煙的時候,他們離監牢的距離隻比趙母遠一條街。

李牧心頭一慌,大喊道:“加快速度!”雪的預感居然成真了!

“稍等,你們要去救朱襄公嗎?”一位穿著很貴氣的人攔住了李牧,“用我的馬!如果誰攔你,亮這個令牌!”

李牧低頭一看,居然是平原君的令牌。

他抱拳道:“謝信陵君!”

說完,他點了幾人借用了貴人的馬,剩下的人繼續奔跑。

信陵君魏無忌疑惑道:“他怎麼知道我是信陵君?”

侯嬴將手兜在袖子裡:“他定是已經知道公子已經來到邯鄲城。這時候敢拿出平原君的令牌,讓他在邯鄲城縱馬的貴人,隻有公子你了。”

魏無忌笑道:“平原君是我姐夫,他有麻煩,我該幫他解決。”

侯嬴歎氣:“公子,我知你仰慕朱襄公賢名,但此次刺殺朱襄公之人很可能就是趙王,你身為魏國使臣,不該摻和。”

魏無忌連連歎氣。他正因如此,才將馬借給李牧,而不是自己親自去。

“那位叫李牧的趙將是位義士,若能隨我回魏國就好了。”魏無忌又感慨道。

侯嬴很不給自家公子面子地翻了個白眼,沒有戳穿公子的癡心妄想。

李牧家世代為雁門將,怎麼可能去魏國?就算李牧要投奔魏國,若想受重用,就不能被自家公子舉薦。

雖然公子不肯承認,但誰看不出如今魏王有多忌憚公子?怎麼可能任用公子推舉的人為將?哼。

“我擔心朱襄公。”魏無忌原地轉了幾圈,用懇求的表情看著侯嬴。

侯嬴深深歎了口氣:“公子換身衣服再去?絕不能顯露身份!”

“好!”魏無忌得到侯嬴同意後,立刻與身邊護衛換了衣服,還特意扯散了發髻,在地上滾了幾圈,才朝濃煙跑去。

侯嬴分外無語。

算了,公子求士的時候,從來不顧及形象。

侯嬴歎了口氣,一大把年紀了,還要跟著魏無忌一起在街上奔跑。

如此奔跑的還有十幾個人,他們跟隨著魏無忌,臉上皆帶著自豪的笑容。

……

趙王登上宮裡高樓,朝著朱襄被關押的地方眺望。

樂師奏樂,舞姬起舞。

趙王一邊裝作欣賞歌舞,一邊焦急地等待。

終於,他看到了濃煙,心裡又忐忑,又喜悅。

趙王想,朱襄是不是已經死了?這一把火是不是為了毀屍滅跡?

此刻,他心中生出一股暢快之意。

自母後去世,他終於親政,所下的任何政令都有父王的老臣反對。那群老臣倚老賣老,對自己毫無敬意,甚至還常常提起已故的兄長趙俚。

事實證明,老臣往往都是正確的,比如他們要推舉的朱襄。但正因如此,趙王才更加憤怒厭惡。

這時候,有近侍急急忙忙來稟報:“君上!有平民衝擊邯鄲城的城門。他們手中拿著農具,可能是附近的農人!”

趙王憤怒道:“怎麼回事?怎麼會有平民敢造反?!守門的兵卒沒有殺了他們?!”

近侍跪下道:“不知道為何,兵卒居然放他們進城了。”

趙王憤怒的表情一滯,遍體生寒。

他就像是失去了力氣,倚靠在坐具的靠背上,沉默了半晌,才道:“朱襄……”

近侍在心中歎息趙王的愚蠢,道:“是,他們高喊,要將朱襄從牢中救出來。”

趙王面無表情道:“為何是今日?”

近侍道:“據聞朱襄的家人今日縱馬入城,說朱襄有難。”

趙王嘴唇一張一合,就像是脫離了水的魚,腦袋一片空白。

他想問,誰透露了消息。

他又知道,現在追究這個沒有任何用處。

此刻,他終於開始害怕了。

“給、給寡人備車!”趙王咬牙道,“是秦人要殺朱襄,不是寡人!寡人要去救朱襄!趕緊為寡人備車!”

近侍:“是。”

趙王起身後,又急急忙忙補充:“讓宮中所有的護衛都來保護寡人出行!”

近侍心中再次歎氣:“是!”

趙王正在等候宮中護衛整列時,又有人來報。

“君上!君上!白起來了!!”那人太過慌張,還未跪下,先摔了一跤,“是白起,是白起的旗幟!就在邯鄲城外!”

坐在車上的趙王腿一軟,還好他是坐著的,否則已經跌倒:“誰?你說誰?”

通報的人聲音顫抖:“是白起。白起就在城門外,他派了個使臣進城,說,說……”

趙王能聽見自己牙齒上下碰撞的聲音:“說什麼!”

通報的人狠狠磕頭,帶著哭腔道:“說要用邯鄲城,換朱襄公!”

趙王身體一軟。

……

秦軍開到邯鄲城外的時候,終於遇到了趙國的軍隊。

白起正想說開戰,被偷偷跑出城,與白起彙合的伯夫阻止。

伯夫經曆了這麼多,更加勇敢了,敢直接打斷白起的命令:“將軍,那好像不是軍隊,我看見了認識的人。請讓我先去打探消息。”

白起沉默地看了他許久,伯夫勇敢地與他直視,額頭上居然沒有冷汗。

“好。”白起有些納悶,自己給人的壓迫感是不是變弱了?

伯夫得到白起的命令後,立刻脫掉秦兵的裝束,從秦軍隱藏的地方跑出來。

邯鄲城附近居然有能藏住八萬秦軍的山林,可見趙國的國力確實下降了許多。

“老伯,你們這是去乾什麼?”伯夫衝進隊伍,直接開口問道。

老伯立刻拽住伯夫的袖口,道:“朱襄公有危險,我們要去救朱襄公!”

伯夫立刻緊張道:“你們怎麼知道朱襄公有危險?!”

老伯道:“朱襄妻都背著劍,騎馬去城裡救朱襄公了。朱襄妻連地都鋤不動,她都拿著劍要和人拚命了,朱襄公肯定有危險!對了,朱襄妻還把政公子綁在身前,他們一家人都要去拚命!”

老伯說完,擦了擦眼淚:“年輕人不能去邯鄲,會被殺死。我等老朽的歲數已經活夠了,該去報恩了。罷了,你也彆去了,你也是年輕人。”

說完,老伯扛著草叉,繼續往邯鄲城走。

伯夫捏緊拳頭,立刻跑回秦軍隱蔽的地方,將情況告訴白起。

白起思索了一會兒,道:“降下旗幟,脫下黑衣,分散前行。若有人問到,就說你們是附近農人,去邯鄲救朱襄。”

眾將領命。

白起也扮作老農,一邊靠近邯鄲,一邊告訴前來詢問的人自己要去救朱襄。

待白起能看到邯鄲城的時候,他的隊伍裡已經多了許多趙人。

邯鄲城很大,八萬人分散到各處城牆外隱蔽,並不顯眼。何況現在城中氣氛緊張,邯鄲守衛的巡邏也心不在焉。

白起再次頭疼。

他總覺得,現在他率兵衝進邯鄲城,都能活捉趙王,逼趙國宗室另立都城和趙王了。

可惜邯鄲離秦國其他領土太遙遠,還隔著一道太行山,難以防守之後幾國聯軍,吞下後除了打擊趙國士氣,得不償失。

而打擊趙國士氣……

白起看著蔫噠噠的邯鄲護衛。或許不活捉趙王,趙國士氣也會受到足夠多的打擊。

白起到達邯鄲城後,立刻燃起煙霧,命令秦軍集合。

在白起整備軍隊,將重新將“武安君”的旗幟豎起來時,有一位帶著秦王令的人請求與白起見面。

“我已經在城門附近等候武安君多時了。”蔡澤捧著竹簡道,“在下蔡澤,是朱襄之友。已遊說秦王,解決武安君後顧之憂。”

蔡澤遊說信陵君後沒有回邯鄲,居然繞道去了上黨,冒著生命危險阻攔即將回鹹陽的秦王。

秦王得知蔡澤是朱襄的友人後,召見了蔡澤。

得到了秦王的手諭後,蔡澤立刻快馬加鞭回到趙國,藏身邯鄲城附近,等候白起的到來。

白起看了蔡澤一眼,接過蔡澤手中的竹簡。他剛將竹簡展開,就呼吸一滯。

“用邯鄲城換朱襄?!”

白起先是一愣,然後放聲大笑。

此刻,他心中對秦王的鬱氣一掃而空。

即便秦王對他有了殺意,但能跟隨這樣的王,即使有危險又如何?!

吾往矣!

“蔡卿,可敢為秦國使臣,替秦國完成這筆交易?”白起笑道。

蔡澤拱手:“諾。”

白起揮手:“將本將軍的旗幟樹起來!送蔡卿面見趙王!”

秦兵呼聲震天:“唯!”

……

朱襄聽見了獄吏的喊聲。

他先呆滯了一會兒,然後試圖撬開牢門。但牢門堅固,他怎麼也撬不動。

朱襄頹然地坐在地上。

木門雖然厚重,但不能完全隔絕聲音。為了保持通風,朱襄所住的牢房離木門最近。所以朱襄能聽見木門外微弱地戰鬥聲音。

不知道是不是牢房太安靜了,朱襄這時的聽力十分敏銳。他甚至能聽出哪些慘叫聲和咒罵聲,是來自自己認識的人。

獄吏喊了一聲“趙王要殺朱襄公”後,朱襄沒有再聽見獄吏的聲音。

他是幸運地逃走了嗎?還是未能再發出聲音就被刺殺了?

門外的戰鬥很慢,朱襄數著心跳,度秒如年;門外的戰鬥又結束得很快,慘叫聲漸漸平息,變成了劈砍木門的聲音。

木門厚重,他們沒能劈砍開,便開始找鑰匙。

聽他們的咒罵聲,他們找鑰匙的過程很不順利。

之後他們似乎想用火燒掉木門,但沒有足夠的薪柴。

他們好像終於找到鑰匙了

朱襄深深歎了口氣,穿戴衣冠,捋了捋袖口的褶皺,正了正頭冠,然後背著手站立在牢門前,脊梁挺得筆直。

……

在換掉了留在前堂的大半刺客後,獄卒終於全倒下了。

剩餘的刺客人數不多,聽見領頭人的呼喊聲後,來不及給所有獄卒補刀,就匆匆前往後方增援。

一個獄卒睜開眼睛,推開身上的死屍,朝著大門爬去。

他艱難地打開門,然後倒在了地上,身邊圍了一群人。

趙母率先趕到,正在想辦法撞開大門,門忽然開了。

“趙王,派暗衛,殺朱襄公!”身中數枝弩|箭的獄卒怒吼道,“殺我同僚,滅口!”

他喊出這兩句話後,保持著目眥欲裂的神態,氣絕而亡!

趙母拔出了劍,一聲不吭地往門中衝去。家臣們緊隨其後。

他們看到了滿地穿著獄卒衣服的趙人,睜著不甘和怨恨的眼睛,倒在了血泊中。

趙母深呼吸了一下,滿鼻子令人憤怒的血腥味。

她繼續往前衝,看到了正劈砍一具屍體的趙王暗衛。

“殺!”

趙母不顧自己年老體弱,舉著劍衝了過去。

“唯!”

家臣們快速躍過趙母,舉著劍朝著趙王暗衛狠狠劈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