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3 章 這是人話(1 / 1)

北魏,洛陽。

永寧寺塔已經建好,九層的佛塔莊嚴恢弘,有大風吹過時,簷下的塔鈴聲響清脆,能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寺中每日香火繚繞,僧人們做著早課、念著的佛經,莊嚴肅穆。與那混亂壓抑的洛陽城,仿佛是兩個世界。

但這深嚴的佛法,卻是如今在洛陽王宮中,仰望永寧寺塔的胡太後無法接觸的。

這座她親自督建的佛塔,與她隔著一座巨大的天塹,她被囚禁在宮牆中,已經好長的時光了。

“母後,”一個七歲的小孩在她懷裡疑惑地抬頭,“您怎麼總是在看這座佛塔呢?”

胡太後幽幽道:“隻是在想,為娘積累多年福報,為何會是如此回報……”

小皇帝眼睛裡充滿了迷茫,不理解。

胡太後看著孩兒無辜的面龐,淚水忍不住流下來,從劉騰與爾朱榮掌權後,她便被幽禁在北宮,宮門的鑰匙掌在劉騰手中,平日隻有宮娥將飯食從門縫中遞來,任何人都不能和她見面。

平日衣食不能果腹,若不是孩兒發燒哭泣著要見她,如今她也見到孩兒。

事情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明明前幾年,大魏還蒸蒸日上,萬國來朝,怎麼突然間就處處烽火,大廈將傾呢?

爾朱榮如今在朝中已經都督諸州軍事、位列三公,入朝不趨、讚拜不名、劍履上殿,隻要再上一步加九錫,便能逼迫皇帝退位,自魏晉以來,但凡退位的皇帝,便必死無疑,以爾朱榮的殘忍,她這太後,也必然沒有好下場。

胡太後內心充滿了恐懼,她需要幫助。

她低下頭,凝視著手上的一張紙條,這是她今天吃飯時,從飯底發現的。

元魏之中,終是有人,願意站出來,與她一起,重新奪回這江山。

而第一件事,便是要取了爾朱榮,還有劉騰的性命!

……

西北,涼州。

數百名北魏的禁軍將士正護送著數十名僧人,行走在河西走廊的茫茫荒野之上。

他們是當年建永寧寺塔時,北魏派人去天竺迎接的僧人與佛骨。

這一路艱辛曲折自不必提,但他們萬萬沒想到,等千裡迢迢,跋山涉水,來到涼州時,才收到那北魏已經分崩離析的消息。

好在,雖然耽誤了些時日,但不到半年的時間,襄陽大將賀歡便平定了西北,恢複商路,為首的禁軍將士們商量一番之後,果斷決定抓緊時間返回關中,再觀察局勢而動——他們的家眷親人都在洛陽,哪怕局面如此,也希望早日回歸。

“於將軍,你說,這襄陽軍士不是與你們敵對麼?”一位溫和的老僧用剛剛學習不久的漢語問道,“如今從涼州過去,千裡皆在襄陽治下,你們便不擔心麼?”

於叉羅雖然神情充滿憂慮,但對這位大師卻十分恭敬地道:“襄陽一係,百無禁忌,隻要不擾民傷民,向他們提請文書,便不會阻礙我等歸家。”

看這位大師十分

好奇,於叉羅沉默了一下,終是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敷衍道:“達摩大師一路觀看,便知道他們的等事了。”

他雖然心裡十分欽佩那位的傾天之才,但他的親爺爺於烈卻在孝文帝的靈堂上,被那人一擊斃命,爺爺去世後,朝廷雖然極儘嘉獎,卻到底少了一位帝王心腹,害得他們家被堂叔一脈排擠,他也領了這遠行西域的苦差,四年都未歸國。

於是一行人向南而行,這些天竺僧人不由越發驚訝於這沿途的安寧。

完全沒有於將軍所說的“西北民風彪悍,難以管製,所以盜匪山野橫行”的情況。

反倒是沿途商路順暢,到處都是運送羊毛、粟米的牛馬,隨處可見。

達摩大師便好奇請教一位商隊主事,詢問這些貨物是從哪裡購得。

“這些都是涇州的貨!”那帶隊氐人笑道,“這商路一通啊,襄陽的貨直接沿著渭水送到這邊,沒有沿途征的商稅,便宜了不止三成,機會難得,大家當然要多買些!”

不用這位老僧多問,他便滔滔不絕地講起了收獲,什麼便宜的毛料他搶到十匹,家裡大小子媳婦們都能出一套好的衣服!什麼青鹽賣出了個好價錢,換到了一口鐵鍋,回到家裡要慶祝上三天!

還有一串碎玻璃,用來鑲嵌在窗上,冬天在床頭炕上就可以搓線縫衣服,再也不用去凍死人門口借光了。

你怎麼知道我家兒子進了賀將軍的戌衛隊?你怎麼知道他打敗了三個族人?

就算達摩大師聽不懂其中的很多名詞,但也十分溫和地表示了恭喜。

那商人的心情似乎都非常好,走之前,還分了他一小團茶餅,說是今天他開心,也沒有什麼給大師化緣,便用這茶葉代替了。

達摩大師看著他歡喜的背影,微笑著合什念了一聲佛號,便拿著茶葉,笑眯眯地找於將軍借一個茶壺。

於叉羅有一套玻璃茶具,是他的寶貝,在天竺靠著這東西煮茶論法,有著不小的名頭,天竺僧人也覺得茶的品性與佛法十分契合,以至於如今茶葉如今已經是與絲綢一樣的大宗物資了。

“這茶,都已經是雜胡們也喝得起了?”聽到大師說起這茶葉的來曆,於叉羅瞬間覺得這茶水不香了。

他凝視著茶水,眼中是深深的歎息:“那樣神秀的人物,為何偏偏不是生在文帝陛下的子嗣之中,卻是……”

如果他是孝文帝的兒子,朝廷又怎麼會淪落到如今的地步,馮司徒、彭城王啊,你們當年就該以文帝的遺詔而行啊……

他們很安穩地見了賀歡手下,達摩大師對這位在一年不到的時間裡就平定了西北的將軍很感興趣,但對方忙得根本見不到人,隻能遺憾錯過。

於叉羅從賀歡軍營中出來,從軍卒手中拿回自己武器時,有那麼一瞬間的遲疑——要不然,我便留在這賀歡麾下,反正那位陛下是如今世間最有帝王之資的人物,投奔了他,也算他們萬忸於氏未來的出路?

他依然記得那日,那人在文帝的靈堂前,那石破天驚地一聲

:“我來見證!”

那樣驚豔的人物,隻需一面,便刻魂刻骨,在腦海之中,便是過近十年的光陰,也未曾有一日褪色。

在他手下,襄陽與南國都越發強盛,而北朝,卻是變成了如今的亡國之相,這離孝文皇帝過世,還不到十年啊!

但他在賀歡帳外等了一個時辰,也沒見到這位將軍。

於叉羅出生鮮卑八姓,終是有些自尊,微微咬牙後,便轉身離開。

他還可以去投奔斛律明月,誰說就非這賀歡不可?

……

“啊嚏!”賀歡猛然打了一個噴嚏,從西北各地文書裡抬起頭。

是有人在想他麼?嗯,肯定是阿蕭在想他了。

賀歡托起頭,突然就想起那一夜,大狗二狗想賴在阿蕭床上,被他趕走。

當時阿蕭赤著半身,半支在床頭,輕笑道:“你把我兒子趕走了,我可就不暖和了。”

他當時便擠到被窩裡,一把抱住阿蕭,嘻笑說:“我就是你兒子~”

想到這,他捂著發燙的臉,回味著那幸福日子,又忍不住歎息,繼續處理著西北的政務。

他已經忙瘋了,連抽空每天給阿蕭回信的時間都沒有!

至於那個等在帳外鮮卑於氏族人——就先等著吧,投奔他的氏族實在是太多了,得排隊才行,若是等不了,那就是他們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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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蕭君澤在窗外遠遠看著坐在學堂裡的三狗,神情若有所思。

這學堂之中,十幾個小孩子都學得很認真。

蕭君澤在知道這些孩子大名時,還是很驚訝的,畢竟這些孩子的名字拿到後世,那是後世東魏西魏的半壁江山啊。

“主上,小公子禮貌懂事,敬愛親友,學習又認真,您還在擔心什麼呢?”青蚨有些疑惑,主上已經在窗外看了小半個時辰了,實在是不理解。

“三狗,他眼光挺不錯的,”蕭君澤看著課堂裡和獨孤如願坐在一起的狗子,幽幽道,“但有時船太多了,我還是會擔心他翻啊。”

青蚨聽不懂。

蕭君澤繼續道:“你看,他身邊不隻有孤獨如願,還有宇文家的黑瀨,李虎這些小孩,這是在撬他哥哥們的牆角啊!”

青蚨不覺得有問題,答道:“那又如何,小公子生得可愛懂事,說話又好聽,處事又公正,同學們自然喜歡與他玩耍。”

蕭君澤搖頭:“你不懂,他不是公正,他隻是在玩,他喜歡彆人聽他話的感覺。”

青蚨更不理解了:“那豈不是更好,公子小小年紀,便有禦下之能,啊!主上,難道您……”

他不由得壓低了聲音:“您是擔心小公子將來為了大位,與兄長不和?”

這倒是個問題,畢竟為了皇位,世間便沒了父子兄弟,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勸誡:“那您不如早立太子,這樣,才能全他們兄弟情義……”

蕭君澤翻了個白眼:“你這想到哪去了,我從不擔心這事。”

青蚨於是問道:“那您擔心什麼?”

“我擔心,他把握不住,”蕭君澤歎息道,“我覺得黑瀨比獨孤如願更合適當第一跟班,三狗眼神還是差了些,隻跟著臉走了!”

青蚨臉色一黑,覺得自己真是想多了:“那還得多教教他您的真傳啊。”

蕭君澤不悅道:“這什麼話啊,我騙過人麼?”

青蚨低下頭,恭敬地沉默住了。

蕭君澤認真道:“青蚨啊,我生平,從不負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