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你怎麼那麼沒用?(1 / 1)

半日之前,藥味深重的宮廷之中,元宏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感覺很好,前所未有的好。

不但胸腹間痛苦不再,甚至胃口也不錯,吃了一碗許久沒吃過湯餅。

“阿誕,你看,朕是否健壯如當年?”元宏對他做了一個拉弓姿態,他年少時,臂力極強,打獵多有所獲,但在馮太後手下磨礪出來,漸漸收斂鋒芒,不再宣揚本身的武勇。

馮誕在他身邊,神色裡卻有隱隱淚光,對他笑道:“陛下武勇如初,若不當皇帝,也必是衛霍那樣的名將。”

元宏慨然道:“其實,若有來世,朕自是願當皇帝的,哪怕辛苦了些……”

就是這皇帝能投胎到一世,已是不知多少世修來的福德運氣了,甚至於他有時候都會想,會不會就是因為用完了運氣,這南征之事,才屢屢受挫。

但這調侃之語,卻並沒有讓馮誕有一絲笑容,他輕聲問道:“陛下,可是要去了?”

“是啊,有阿誕為我送行,便足矣,”元宏笑道,“朕此去不歸,思政,你要多多保重啊。”

思政是馮誕的字,元宏親自為他取的,但那時年少輕狂,後來回想,每每念到嘴邊的“思朕”都顯得有些太過自負,所以,他很少念這個字。

但現在,沒關係了。

居然一語成讖。

他本想再溫言溫存幾句,但很快,深深地疲憊襲來,剛剛那種輕鬆的感覺,像鏡花水月般,再也的不見,不得,反而有一種深重的疲憊感,讓他的想要就此睡去。

他更清楚地知道,時間不多了。

於是,他召見了正在宮外守候的諸位大臣與太子。

當著李彪、彭城王、元勰、於烈等十數位能臣的面,元宏躺在床上,宣布了元恪繼續帝位。

隨後,他對六鎮、隴西、幽雲一帶的軍政都有交代。

另外,他讓元恪在自己死後,將夫人以下的宮人都放出宮去,給她們自由。

同時,也在這些大臣面前,元宏將親自書寫的兩道的聖旨傳閱給諸位臣子,對元恪囑咐,不能傷元勰和馮誕性命,要給他們全身而退的機會。

元恪在諸多大臣的見證下,指天勢日,保證一定答應父皇的願望,尊重這兩位功臣。

“對了,君澤的事,”元宏笑了笑,“朕就不管了,隻是,靈堂上便不想看到他了,讓他離得遠遠的便是。”

馮誕看著元宏。

後者笑了笑:“不敢與他同行啊,否則,朕豈不是要氣活過來。”

他想著,若是君澤聽了這話,一定會說,那不是更好?

但環視一圈,才想起,他讓內侍阻攔了君澤前來看他最後的模樣——

思及此,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君澤心眼甚小,他必然十分難受,不知又要對他幾番誹謗、猜測、委屈。

唉,若他不是南國之主該多好。

不死在另外一位帝王眼前,是他做為元魏之主,最

基本的責任啊。

他這樣為元魏基業兢兢業業,不敢有一點懈怠的態度,君澤永遠也不會懂!

他躺在阿誕懷裡,抬眸看著他的眼裡悲傷,不由道:“思政,看著,看著與朕守候的大好江山,將來,說給我聽……”

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直至完全不聞。

那一瞬間,周圍的痛哭之聲,傳遍宮城。

他們痛哭失去了一位明主,更痛哭於不知未來之君,又將會把這元魏,帶到哪種國度。

……

皇帝大行,需要停靈三日,同時,元恪已經自動即位,成為皇帝,隻等先皇的安葬,便能舉行登基大典。

而在這個時候,元恪隻要在先皇面前和滿朝文武一起,哭成一團,便算是敬孝了。

元恪本來哭得十分真誠,在這一點上,北魏的皇帝似乎都有足夠的天賦,當年他的父親元宏便在馮太後的葬禮上哭得反複昏死過去,甚至數日不食,以示哀戚。

但元恪畢竟是皇帝的親兒子,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

所以,中途哭得疲憊了,元恪還是需要去歇息一陣。

但在歇息之餘,立刻有他的心腹、同時也是親舅舅的高肇向他進言:“陛下,您如今已登大寶,當為將來打算,那君澤已經離開宮城,若是讓其出逃,必是隱患。”

做為心腹,他是知道蕭君澤身份——很多事情,到了一定程度,根本不是秘密,高肇早就想為新帝立下功勞:“那位是南國之主,又有元勰、馮誕與之相交甚密,一但回到南國,再想得其,便難了。但若將他留在我朝,豈不記得秦留楚王,得地三百裡?”

元恪不由怒道:“一派胡言,我元魏彬彬,禮儀之邦,豈能做暴秦那等無義之事?”

高肇點頭秒稱是。

但是,他的話,元恪也明白有道理,隻是君澤太過厲害了,他有些不想與他敵對,再者,對方手裡很可能有能決定他將來壽數的藥物。

再者,他也明白,父親最後的意思,是不想他對蕭昭澤出手。

高肇想到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他小聲道:“就算要放過他,也得讓他念及您的恩情吧?”

元恪沉默數息,幽幽道:“誰說朕要放過他了?”

高肇說沒有錯,將來他們一南一北,隔淮河對持,與其將來耗費心力,不如在此時,趁著舉國同悲,將這謀害帝王的罪名放在君澤身上,以傾國之力,將他留下。

他就不信了,有十五萬洛陽禁軍,還能讓那一小兒跑了?

-

銅駝街,洛陽皇宮城外的大道。

平日裡,這是不許馬匹疾馳,更不許小民上前的正街。

蕭君澤不是小民,這條大街他以前來過無數次,那時,元宏還經常讓他留宿宮中,希望與他徹夜暢談治國之道。

不過都被他以晚睡會長不高為由,斷然拒絕了。

那時馮誕特彆喜歡他,時常笑著說,生量長短要看天命,豈是早睡早起就能有用的。

於是他就給的馮誕和元宏講述了人的身高是由骨骼支持的,人體好好休息,才能讓吸收食物中的養份……元宏不能理解,於是又派出手下徐太醫和他分辨,說人骨頭三百六十塊,與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相合……

他於是要帶元宏去數人骨頭有多少塊,元宏強烈反抗,說這樣褻瀆屍骨的事情,他身為皇帝,是萬萬不能做的!

最後是馮誕和他數人骨到底有多少塊,那之後的兩天馮誕睡得很不安穩,元宏為此很是不滿,一連幾日,都陰陽他擾了亡者清靜,殃及他這樣的池魚。

元勰每到這個時候,就悄悄躲到一邊,曾經也是鋒芒畢露過的他,如今已經在兄長的多年壓榨下,變成一個官場老油條,做起事來四平八穩,喜歡圍觀,有事能躲的,絕不多染指一天。

那時候,元宏很想把蕭君澤也收到手下,儘情地——發揮少年才華,甚至升官的路線和取哪位公主都已經想好了。

哪怕後來他去了襄陽做事,元宏給隔三差五地問他,有沒有興趣娶一位公主,他的女兒元瑛生得美貌聰慧,是你良配,若是不喜歡的話,馮家的女兒們你也可以隨便挑選的……

“真是……”騎馬走在銅駝街上,死去的許多回憶開始攻擊他腦子,蕭君澤心態卻十分冷漠。

在他身邊,數十名鎧甲精良,手拿武器的禁衛正緊緊靠攏在他周圍,仿佛怕他飛了一樣。

如今也算生死關頭,他腦子裡想的居然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是不是他就沒有什麼其它的事情好回憶了?

……好像還真是如此。

上一世的事情,他已經很久沒回憶了,像是墳墓一般,埋葬在他的記憶深處,而這些年的事情,卻都是與他們有關。

不,這隻是我如今的人生還太多短暫,沒有太多重要的東西。

蕭君澤心裡默默地告訴自己,隻要自己有喜歡的人,有了新的親人,有喜歡的事,就會慢慢把他們忘記。

再也不用想起來。

再也不用!

……

天街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刻,更何況這些禁衛們,是奉了新皇的命令,不敢有絲毫耽擱。

宮中不許縱馬,入宮之後,一行人便將馬匹交給禦馬監寄放。

而禁軍統領將武器上交,帶著蕭君澤,一路奔向內廷。

內庭?

蕭君澤簡直想笑,他還以為元恪為當眾審叛他,結果居然隻是想先拿下他麼?

見小利而忘義,乾大事而惜身,元宏這挑選太子的眼光,還是一如既往的差啊!

他默默地走入宮廷。

但過一陣,便感覺到了不對。

他聽到隱約卻又綿延不絕哭聲。

一時有些生氣,不願再往前走了。

“這是為何?”禁軍統領有些頭大,他知道君澤的人脈和威力,不想對他過於無禮。

“元宏的棺木就在前邊吧,”蕭君澤冷冷道,“諸臣都在哭靈,我過去乾什麼?在他靈前問他為什麼不想見我麼?”

那臭元宏死都不想看到他,他難道還能給他哭靈?

他會氣到一把火將那棺材燒了的。

更何況,如果沒有意外,馮誕和元勰肯定也在哭靈,他去了,無論元恪準備做什麼,都是在給他們添麻煩。

怎麼安慰阿兄和彥和,他還沒有想好。

甚至於,怎麼安慰自己,他都沒想好。

你怎麼那麼沒用?

你,多活兩年不行麼?!